王掌柜本来不喜欢洋人、洋东西,自从十成不辞而别,他也厌恶洋教与二毛子了。他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又是个买卖地的人,一向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就是遇见永远不会照顾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声大师傅。现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听四面八方怎么闹教案,也就决定不便对信洋教的客客气气。每逢他路过教堂,他便站住,多看一会儿;越看,心里越别扭。那些教堂既不象佛庙,又不象道观?而且跟两旁的建筑是那么不谐调,叫他觉得它们里边必有洋枪洋炮,和什么洋秘密,洋怪物。赶上礼拜天,他更要多站一会儿,看看都是谁去作礼拜。他认识不少去作礼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这叫他心里更弄不清楚了:为什么那些好人要信洋教呢?为什么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里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教),而且又信佛教、道教,和孔教。据他想,这也就很够了,为什么还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里越绕得慌!
他决定问问多二爷。多二爷常到便宜坊来买东西,非常守规矩,是王掌柜所敬重的一个人。他的服装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与式样,宽衣博带,古色古香。王掌柜因为讨厌那哗哗乱响的竹布,就特别喜爱多二爷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为题,谈论好大半天。多二爷在旗下衙门里当个小差事,收入不多。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朴的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没想到,这会得到王掌柜的夸赞,于是遇到有人说他的衣帽过了时,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着说:“哼!老王掌柜还夸我的这份儿老行头呢!”因此,他和王掌柜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但是,他并不因此而赊账。每逢王掌柜说:“先拿去吃吧,记上账!”多二爷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老掌柜!我一辈子不拉亏空!”是,他的确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虽然陈旧,可是老刷洗得干干净净,容易磨破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补钉。
他的脸很长,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爱拉不断扯不断地闲谈,并且怪有风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过。多大爷不大要强,虽然没作过、也不敢作什么很大的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又馋又懒,好贪小便宜。无论去作什么事,他的劈面三刀总是非常漂亮,叫人相信他是最勤恳,没事儿会找事作的人。吃过了几天饱饭之后,他一点也不再勤恳,睡觉的时候连灯都懒得吹灭,并且声明:“没有灯亮儿,我睡不着!”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对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坚决。他的理由是:“你看,财神爷,灶王爷,都不保佑我,我干吗不试试洋神仙呢?这年头儿,什么都是洋的好,睁开眼睛看看吧!”
反对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爷。多老二也并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么,信它有什么好处或什么坏处。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难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吗?入了教不准上坟烧纸!”
“那,”多大爷的脸不象弟弟的那么长,而且一急或一笑,总把眉眼口鼻都挤到一块儿去,象个多褶儿的烧卖。此时,他的脸又皱得象个烧卖。“那,我不去上坟,你去,不是两面都不得罪吗?告诉你,老二,是天使给我托了梦!前些日子,我一点辙也没有①。可是,我梦见了天使,告诉我:‘城外有生机’。我就出了城,顺着护城河慢慢地走。忽然,我听见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个梦就应验在田鸡身上吗?连钓带捉,我就捉到二十多只田鸡。你猜,我遇见了谁?”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测。
多老二把脸拉得长长的,没出声。
多老大接着说:“在法国府……”
多老二反倒在这里插了话:“什么法国府?”
“法国使馆嘛!”
“使馆不就结了,干吗说法国府?”
“老二,你呀发不了财!你不懂洋务!”
“洋务?李鸿章懂洋务,可是大伙儿管他叫汉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全挤到一块儿,半天没有放松。“老二!你敢说李中堂②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扳死杠!还说田鸡那回事儿吧!”
“大哥,说点正经的!”
“我说的正是最正经的!我呀,拿着二十多只肥胖的田鸡,进了城。心里想:看看那个梦灵不灵!正这么想呢,迎头来了法国府的大师傅,春山,也是咱们旗人,镶黄旗的。你应该认识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当洋厨子。”“不认识!”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认识!春山一见那些田鸡,就一把抓住了我,说:‘多老大,把田鸡卖给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气,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气。我说:‘我找这些田鸡,是为配药用的,不卖!’我这么一说,他更要买了。敢情啊,老二,法国人哪,吃田鸡!你看,老二,那个梦灵不灵!我越不卖,他越非买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出两吊钱来,我才把田鸡让给他!城外有生机,应验了!从那个好日子以后,我隔不了几天,就给他送些田鸡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鸡都藏起来,我又没了办法。我还没忘了天使,天使也没忘了我,又给我托了个梦:‘老牛有生机’。这可不大好办!你看,田鸡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随便拉走啊!有一天,下着小雪,我在街上走来走去,一点辙也没有。走着走着,一看,前面有个洋人。反正我也没事儿作,就加快了脚步,跟着他吧。你知道,洋人腿长,走得快。一边走,我一边念道:‘老牛有生机’。那个洋人忽然回过头来,吓了我一跳。他用咱们的话问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声音,他的说法,可真别致,另有个味儿!我还没想起怎么回答,他可又说啦:‘我叫牛又生。’你就说,天使有多么灵!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师,真正的美国人!一听说他是牧师,我赶紧说:‘牛大牧师,我有罪呀!’这是点真学问!你记住,牧师专收有罪的人,正好象买破烂的专收碎铜烂铁。牛牧师高兴极了,亲亲热热地把我拉进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为我祷告,我也学着祷告。他叫我入查经班,白送给我一本《圣经》,还给了我两吊钱!”
“大哥!你忘了咱们是大清国的人吗?饿死,我不能去巴结洋鬼子!”多老二斩钉截铁地说。
“大清国?哈哈!”多老大冷笑着:“连咱们的皇上也怕洋人!”
“说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别怪我不准你再进我的门!”
“你敢!我是你哥哥,亲哥哥!我高兴几时来就几时来!”多老大气哼哼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