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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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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路”成功,使他们少走了许多冤枉路。晚上,他们在离碉堡五六里的几个小庄中宿营。村庄相距不远,坐落在一个一二里宽四五里长的田垄边上。田垄四周,都是高大的山岭,只有北面是连绵的小山。红军向北面部署了警戒,以便于在夜间能控制主要道路。
  一转眼间,四面的山峰,附近的树木、田园……都见不到踪影了。一种昏暗阴森的气氛,充满了天地之间。
  郭楚松一觉起来,第一件事是到门外看天色,他从脸上受到凉气润湿的轻微感觉中,知道在下细雨。他的眼睛在暗夜中什么都看不到,他睁大眼睛,但周围依然是漆黑一团。他回到房子里面,有点失望地说;“什么影子也看不到。”
  “是呀。”冯进文随口应道。
  郭楚松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小竹凳上,低头系紧鞋带,忽然站起来,向参谋们说:“叫各部队打火把走。”
  队伍立即点燃准备好的火把,从房子里出去,火把在黑暗中显得更加光亮,天地都改变了颜色。
  可是雨越下越大,由无声的细水滴变成有声的大水点,衣服快打湿了,火把逐渐熄灭了。郭楚松只好下命令等雨停了再走。可是前卫部队已经上路了。
  郭楚松站在门外,看着去路上雄伟的火龙。火龙慢慢地由大而小地逐渐熄灭,光明的天地又沉没于昏暗之中。随即迅雷高叫,电光闪闪,风从远方急剧地吹来,森林发出可怕的声音,整个的天穹上黑暗与光明不断地交替着。
  郭楚松看到前卫部队还在挨风吹雨打,就叫司号员:“吹号,叫前卫部队进房子休息。”
  号音一声两声……都沉没于风云雷雨的怒吼声中了。风声停了,雷声雨声却更加猛烈。
  “哒……”
  一阵机关枪声从司令部西面后山上突然急剧地怒吼起来,这一出乎意外的枪声,简直是晴天霹雳,天地间好象火山爆发一样。黎苏惊讶地说;“怎么?后面山上响起机关枪来了!”
  “敌人在昨天黄昏离我们还有二十里呀!”郭楚松问冯进文,“我们的警戒呢?”
  “敌人一定是避开我们的警戒,弯路爬到后面山上来的。”
  郭楚松沉默了一下,说;“是不是从西面来的?”
  冯进文说:“西面没有什么大的敌人。”
  “这倒不一定是很大的敌人,湖南保安团都是按正规军的编制,有机关枪的。”
  他们都不说话,冷静地注意枪声的远近疏密。有些人惊慌地看看郭楚松。
  “不要紧!”郭楚松从容不迫,“天黑得很,我们走不动,敌人也下不来,叫各部队紧守住房,一律熄灯。”
  黎苏立即通知各部队,并命令如果敌人不到眼前来,不准乱打一枪。
  雨声风声仍然是哗哗而来,雷声仍然隆隆不止,机关枪和步枪手榴弹的声音仍然在山上怒吼。它们好象互相配合一样,此起彼落,彼落此起。有时是各种声音同时怒吼,汇成一团洪大而无从分辩的声音,好象林涛咆哮,巨流奔泻。守在住房的红军战士们,咬着牙关,忍住气。他们就是不动,用沉默来对付敌人的乱打枪。
  东北山上也响枪了,后山上的枪炮声更疯狂起来。可是红军住房内,依然是黑漆一团,无声无响。
  郭楚松认为罗霄纵队在渡过泪罗江后,情况稍为缓和一点,但从昨天起,又紧张起来,眼下如果弄得不好,还有失败的可能。他在这十分严峻的处境中,曾经自己问自己:“难道罗霄纵队要完了吗?”
  “眼前的危险,主要是战术上的危险,由于敌人主力一批又一批地甩在后面,战略上的情况比以前改善多了。只要沉着应战,战术上的危险是可以克服的。红军在多年的斗争中,象这样的危险碰着不少。就是从罗霄纵队北上以来,也有几次,但哪一次都克服了,难道今天晚上就不能克服吗?”
  这时,郭楚松忽然仿佛从漆黑一团的茫茫大海中发现了一个小岛,这小岛好象越看越大越看越明——他从敌人浓密的枪声中看出他们的严重弱点:真正厉害的敌人,是不会在深夜中看不到确实目标就猛烈射击的,更不会老远老远就打手榴弹的。敌人之所以如此,完全暴露出不熟悉夜间动作和不敢拼刺刀,也就是怕他的敌人。他想了一下,对付这种敌人,可以采取虚虚实实的办法,于是叫参谋们用电话或徒步通知两个团,在住地找个广场,而且是离山上的敌人不远的地方,烧一把火,烧五分钟就熄灭,再隔半小时,又烧五分钟。让敌人迷迷糊糊。因为风雨交加,山上灌木柴草很密,敌人是不便也不敢下来的。黎苏、冯进文、何宗周一听都说:“这个办法好!”
  黎苏立即亲自打电话。司号长和何宗周已经从灶房把一把茅草拿到手上,又用小桶打半桶通红的火炭,走到门外小晒场按规定时间点火。这时对面一里地村庄也点着火了。霎时东西两边山上的机关枪,对着火光打,子弹乱飞乱跳。这些身经百战的英雄,听到枪声和子弹呼啸声,都知道是根本没有瞄准的乱打。白军的弱点更暴露了,他们坚守营房的信心更坚定了。只五分钟,所有火光都熄了,山上的枪声也停了,过了半点钟,火又从原处燃起来,两边山上的机关枪步枪声又惊天动地响了,五分钟后,红军把火熄灭,山上的枪声也停了,好象是红军发讯号指挥他们一样。
  “哗啦——”忽然房顶上震动起来,随即是瓦片落在楼板上。郭楚松、黎苏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楼板,同时紧张地说:“怎么?”
  刹那之后,黎苏从容地说:“流弹,流弹。”
  枪声依旧在不断地怒吼,雨依旧在不断地倾泻,雷声依旧在隆隆地呐喊,宇宙依旧是光明与黑暗互相交替着。在风雨雷电流弹横飞包围的暗室中,依然没有一点声音和光明。
  门口有人短促地大叫一声:“报告!”
  “进来。”房子里面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说。
  门开了,又关住。手电一亮,见是个全副武装的通信员,后面跟了两个年轻的老百姓。黎苏走到通信员面前,通信员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交给黎苏。黎苏拆开一看问通信员说:“两个地方党员呢?”
  通信员向后一指,说:“就是这两个同志。”
  郭楚松从黎苏手上接过信来,看了一下,就去和那两个便装的青年谈话。一个穿学生装的拿把纸伞,头发平分在两边,但并不整齐。一个穿农民服装的,拿个斗笠,戴一顶破旧的小毡帽。他们被淋湿了,手脚有点发抖。
  “哪位是朱平同志?”
  “我。”穿学生服的说。
  “你是张长发同志吗?”
  “是。”穿农民衣服的说。
  “今晚雷雨交加,又在打枪,你们辛苦了。”
  “不要紧。”
  “你们那里昨天下午到了国民党军队吗?”
  “我说一说。”穿学生装的说,“昨天快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到了。”
  “有多少人?”
  “我们眼睛看到的,恐怕也有千多人,后面还在拉线来,不知究竟有多少。我们不敢问他们是哪部分的,但听他们的声音,大部分是湖南的。他们到了不久,我们就听说红军也到了这里,所以没有等他们到齐,我俩就临时约定,到你们这里来报告消息,”
  “你们来的时候,他们向这里前进没有?”
  “没有,只见到他们向这里派出哨兵。”
  “他让你们过来吗?”
  “我们怕他们不让我们通过,就弯过他们的哨线从小路来,所以弄得这时候才找到你们。”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我们那里人到这里赶圩,他们是在你们到这里之后才动身回去的。他们回去的时候,白军比他们还早一点到。”
  “你们在路上就听到响枪了吧?”
  “离这里三四里地就听到了。”
  “你们怎样找到队伍的?”
  “我们听到今天从这里回去的人说,你们有队伍住在这些村子里,我们就走到这里。”
  黄晔春也来了,兴奋地听他们讲话。这似乎是一昼夜以来最振奋的一次,他和郭楚松一样,看到两个没有一点军事经验的地方党员,冒险跑来报告军事情况,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郭楚松一把拉住他们那冰凉的手,热情而感激地说:“朱同志,张同志,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黄晔春、黎苏、冯进文同声感叹道:“你们真是布尔什维克!布尔什维克!”
  是啊,红军之所以能存在,地方党的支持是十分重要的。朱毛红军离开井冈山的时候在大庾打了败仗,向龙南、定甫转移,敌人跟踪追击,有一天红军在黄昏前到达宿营地,而敌人则在黄昏后进到离他们只有五六里的集镇上。这里有一个三个共产党员组织的支部,他们乘夜找到红军,报告白军行动的消息。于是红军提前出发,才避免了敌人的危害。后来红军到了东固,军政治委员毛泽东,在总结这一次的行动经验时,把地方党的作用也估计在内,而且是重要作用之一。郭楚松立即和黄晔春、黎苏、冯进文商量了一下,认为东面那股敌人,比眼前在后山上向他们打机关枪的敌人还危险得多。这股敌人,很可能在他们向南走的时候,由东向西侧击,也可能协同山上的敌人来个拂晓进攻,同时敌人在不断地射击,就是在房子里也得不到休息,应当迅速离这个开宿营地。
  郭楚松出门去看了看天色,这时候风停了,雨小了,但依然是漆黑一团,他使劲眨眨眼,黑夜出门后要经过二三十秒钟才能看到东西。但过了一分钟,他依然看不到,又过了两三分钟,还是看不到,他才醒悟到在出门以前,本是处在黑暗中,如果开始看不到,就是再看好久也不行的。
  他回到房子,向着有人不见人的厅堂说“立即命令出发——老黎。”
  黎苏在他右前方应声了。通信参谋立即通知各单位要按次序出发。冯进文是直接指挥司令部的人,一般说来,出发之前,先要在门外集合一下,但冯参谋反而叫人检查窗户房门,是不是比以前关得更严密了。他擦洋火,点起洋蜡,站在大门内,面向里面叫道:“集合——就在屋里集合。”
  屋里人很快集合了,他又小声地叫着口令;“立正,对正看齐。”
  冯进文命令各人用白手巾,捆在帽子上面作记号。郭楚松、黄晔春、黎苏都照此办理。冯进文带着向导,叫通信员每人背一捆稻草,靠近他身边。看到大家准备好了,他说:“吹灯,一个跟一个走。”
  屋里又恢复黑暗,山上依然是猛烈的枪炮声。
  大门打开了,但谁也没有看到哪里是大门,只一个跟一个,走着小步,探寻门槛,出门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天,不仅见不到星光的影儿,连天空的轮廓也看不出来。再看四方,房屋、树林山岭……依然没有踪影;看地下,虽然听到脚步踏入泥沼里拔出来的扎扎声,但却看不到脚。眼睛没有用处了——闭着睁开都差不多。他们在前进中,一只手拉着前面的人向后伸来的棍子,一只手把自己的棍子伸给后面的人,这样一个连一个,缓慢地蠕动,任凭你脚板怎样平稳地落下,走不到几步就有人滑倒。两三尺的小沟,一根茶杯大的圆木架在上面当桥,泥水沾在上面滑得很,许多人用脚试了一下,又退回去。只好从桥的两旁下到沟里趟上对岸。这样在黑暗中慢慢爬,千百个人都象瞎子走路一样,小步小步地试探地下的虚实才敢轻轻踏下。有时低下头去,张大两眼用力地看;有时抬起头来,眼睛使劲追寻前面的白影——虽然白白使劲,但谁也不愿把眼睛闭起来。有时和前面失了联络,也不敢高声发问;有时前面停下来,也不敢催促;有时掉下河沟和水田里,也不敢叫痛。背着稻草走在前面的通信员,试探到特别泥滑的地方和倾斜的坡道,就铺稻草;走过一些人后,稻草上又成了泥沼。后面的人继续把草铺上,这样一面走一面填,填了又滑,滑了又填,人流在田野中一转一拐地前进。
  山上和碉堡里的枪声,依然在疯狂地怒吼,雷声依然在隆隆地响,电光还是不断地闪。
  走了好久,才走上大道,又走了二三里,就是碉堡。碉堡虽然离大道只七八十米,而且在向外打枪,但红军利用夜幕的掩护,就硬过去了。
  夜幕渐渐破裂,笨重的脚步轻松了,部队运动加快了。国民党军队看见红军退了,又跟踪追击。
  这时,红军行军纵队的左边的一条通向东方的路上,也发现敌人,但他们早已派了有力的部队在这里警戒了。所以当着东面响枪的时候,他们并不慌张。这里他们更加感到昨晚那两个地方党员来报告敌情的意义。他们同声感叹道:“多亏了他们。他们真是布尔什维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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