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探青史吊千秋,谁假谁真莫细求。
达者见谈皆可喜,痴人说梦亦生愁。
事关贤圣偏多阙,话引齐东转不休。
但得常留双耳在,是非朗朗在心头。
话说苏友白自从考得一个案首,又添上许多声名,人家见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无不愿他为婿。苏友白常自叹道:“人生有五伦,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先失两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苏友白为人在世一场,空读了许多诗书,就做了一个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处去发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来说亲的,访知不美,便都辞了。人家见他推辞,也都罢了。只有吴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托刘玉成来说。这刘玉成领了吴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来见苏友白,将来意委委曲曲,说了一遍。
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来讲过,弟已力辞了,如何又劳重仁兄,仁兄见教,本不当违,但小弟愚意已定,万万不能从命。”刘玉成道:“吴老爷官居翰林,富甲一城,爱惜此女,如珍如宝,郡中多少乡绅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来说,此乃万分美事,兄何执意如此。”
苏友白道:“婚姻乃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终身之累,岂可轻意许人。”刘玉成说道:“莫怪小弟说,兄今日虽然考得利,有些时名,终不免是个穷秀才,怎见得他一个翰林之女,便配兄不过,且不要说他令媛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贵,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强似日日守着这几根黄虀。”苏友白道:“这富贵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论弟事,既已受业艺林,谅非长贫贱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佳人否。”
刘玉成道:“兄说的话,一发好笑,既不受富贵,天下那有富贵中人,求一个佳人不得的。”苏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贵看得重,把佳人转看轻了。古今凡博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亦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与我苏友白无一段款款相关之情,也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
刘玉成大笑道:“兄痴了,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苏友白道:“相如与文君,始以琴心相挑,终以白头吟相守,遂成千古的佳话,岂尽是娼妓人家。”刘玉成道:“兄若要谈那千古的虚美,却误了眼前实事。”
苏友白道:“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绝色佳人,情愿终身不娶。”刘玉成遂大笑起身道:“既是这等,便是朝廷招驸马也是不成的了,好个妙主意,这个妙主意,只要兄拏得定,不要错过机会,半路又追悔起来。”苏友白道:“决无追悔。”
刘玉成只得别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吴翰林闻知苏友白执意不允,便大怒骂道:“小畜牲,只等放肆。他只倚着考了一个案首,便这等狂妄,且看他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随即写书,与宗师细道其详,要他黜退苏友白的前程。
原来这学院姓李名懋学,与吴翰林同年同门。见吴翰林书来,欲要听他,却怜苏友白才情无罪过,若然不听,又搬不过吴翰林情面。只得暗暗叫学官传语苏友白微道其意,劝他委曲从了吴翰林亲事,免得于前程有碍。
学官奉命,遂请了苏友白到衙中,将前情细说一遍。苏友白道:“感宗师美情,老师台命,门生本该听从,只是门生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老师面前说不出,只求老师在宗师处委曲方便,一时便感恩无尽。”
学官道:“贤契差矣,贤契今年青春已二十了,正得授室之时,吴翰林雅意相扳,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若说吴公富贵,以贤契高才,自是不屑,况闻他令爱十分才美,便勉强应承,也不见有甚吃亏,为何这般苦辞?”
苏友白道:“不瞒老师说,他令爱门生已细细访过,这是断然不敢奉命。”学官道:“贤契既不情愿,这也难强。只是吴公与宗师同年又同门,未免有几分情面,这事不成,恐怕于贤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苏友白微笑道:“这一领青衿,算得甚么前程,岂肯恋此而误终身大事,但听宗师裁处便了。”遂起身辞辞出。
学官见事不成,随即报知宗师。宗师听了,也不喜道:“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却又回想道,这桩美事,若是别个穷秀才,便是梦见也快活不少,他却抵死不允,也是个有志之士。又有几分怜念他,尚不忍便行。
正踌躇间,忽闻一声梆响,门生传进一本报来。李学院将报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太常寺正卿新加工部侍郎衔白玄,出使虏廷,迎请上皇,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授工部侍郎,又告病恳切,准着驰驲还乡调理痊可,不时调用。又一本叙功事,御史杨廷诏荐举得人,加升光禄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任事,目今经筵举行,兼乡会试在迩,乞召告诸臣吴珪等入朝候用。俱奉圣旨准行。李学院见吴翰林起升入朝,又见白太玄是他亲眷,正在兴头时节,便顾不得苏友白,随即行一面牌到学中来,上写道:
提督学院李:访得生员苏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气,凌傲乡绅,不堪作养,本当拏究,姑念少年仰学,实时除名,不准赴考。特示。
牌行到学中,满学秀才闻知此事,俱纷纷扬扬,当一段新闻传讲。
也有笑苏友白呆的,也有议苏友白高的,又有一班与苏友白相好的,愤愤不平道:“婚姻之事要人情愿,那有为辞了乡宦的亲事,便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动一张公呈,到宗师处处去递。到是苏友白再三拦阻道:“只为考了一个案首,惹出这场事来,今日去了这顶头巾,落得耳边干净,岂不快活。诸兄万万不消介意。”众人见苏友白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三分气骨七分痴,酿就何人一种思。
说向世人意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苏友白不题。
却说吴翰林见黜退了苏友白前程,虽出了一时之气,然心下也有三分不过,还要过几日,仍旧替他挽回。只因闻了白公荣归之信,与自家钦召还朝之报,与无娇小姐说知,大家欢喜,便将苏友白之事忘怀了。
吴翰林见召,即当进京,因要会白公,交还无娇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此时白公寔受工部侍郎之职,奉旨驰驲还乡,一路上好不兴头。不上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吴翰林家来。吴翰林接着,不胜欢喜。白公向吴翰林致谢,吴翰林向白公称贺。二人交拜过,即邀入后堂。随即唤无娇小姐出来,拜见父亲,大家欢喜无尽。
此时吴翰林已备下酒席,就一面把盏与白公洗尘。二人对酌,吴翰林因问出使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朝廷之事,万不可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请上皇,而敕书上,单言候问,并送进衣帛,绝无一字言及迎请,上皇闻知,深为不乐。也先见了,甚加诘问,叫小弟难以措词,只得说迎请原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贵国允否,故不敢见之敕书,只面谕使臣恳求太师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议,说道:‘虽是面谕,然敕书既不迎请,我如何好送还也,使中国看轻了,须另着人来,若竟自送还,我再无改移。’小弟昨日复命朝廷,不得已,只得又遣杨善去了。”
吴翰林道:“不知也先许诺送还,果是实意否?”白公道:“以弟看来,自是实意。杨善此去,上皇回来,朝廷事有好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来,以避是非,非敢自爱。然事势至此,决非一人所能挽回也。”
吴翰林道:“仁兄历此一番风霜劳苦,固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谓完名全节矣。但小弟奉钦命进京,未免又打入此网,却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养高,又兼乡试在迩,早晚优擢,何足虑也。”
吴翰林道:“赖有此耳。但不知后来杨老可曾相会?”白公笑道:“有这样无气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时,即来再三谢罪。后来旨意,说他荐举有功,升了光禄寺卿,愈加亲厚,请了又请,小弟出京时,公饯了又私饯。小弟见他如此,到不可形之颜色,只得照旧欢饮,惟以不言媿之而已。”吴翰林笑道:“则不言愧之,胜于挞辱多矣。”二人欢饮了半日方住。吴翰林就留白公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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