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受下司之馈送,以为无碍当收。殊不知,属官谁肯动解己囊,不过仍剥民之膏脂以进献,是明教属官贪污害人。虽欲下司之清正,何可得哉?观某院之取县馈,即现在之前车也。
官之贪赃,不得安享,反致害灾;盗之劫财,不得安享,反致斩首。层层果报,阅之凛然。此事不列贪官姓名,因彼现有亲族,不欲扬人之短。观者勿疑予造言非实也。
顺治年间,江都具有一县官,年老已过六十,履历只开五十一岁,白须用药乌黑。这县官并不顾声名,又不望高升,一心专要多赚银子,回家养老贻后。所以每事不论大小,不问有理无理。若银子到手,无理也是有理;没银子送来,有理也是无理。板子、夹棍,都是他赚钱的家伙,真个连地皮都剥去了。
因他又贪又酷,合县的百姓都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所以起他一个浑名,叫做“现剥皮”。每日,县前人遇着,问道:“剥皮可曾发梆?”“剥皮可曾坐堂?”“剥皮可曾出门?”“剥皮可曾回衙?”如此不到半年,丧心的银子积有七、八千两,也不知冤屈了多少事,也不知坑陷了多少人,真是怨声遍地。
忽一日,内衙拆公文,拆出一封抚院到县官的密札。县官急忙拆开一看,上写着:
本都院查该县到任,方始半年,物议沸腾,民心丛怨。偏听左右,则滥系无辜,权归胥役,则事多寝搁,贿赂公行,官箴大坏。昏庸如此,万民汤火,应即参拿,姑宽谕饬。该县自今日为始,即速洗剔肺肠,痛改前非。若或仍前迷混,虽欲归老首丘,岂可得乎?勿谓本院言之不预也!慎之毋忽。
县官看完,大惊无措。随即唤儿子商议道:“上宪对此严切,我当设凑银子,藉以目下四月,时届奏销,亲往苏州呈送院台,求他护庇。倘收了我的财物,便放心了。不然,恐县官难保。”主意定了,便带银二千余两,到了院前,投手本候见,三日俱不传会。
这剥皮心慌,又另备了厚礼,谒送吴县与抚院最厚的某乡宦,将银转送。先送一千两、加至三千两才允。带去的银子不够,又重利在苏借凑送缴,方才收下,方才传县官面会。抚院吩咐道:“该县回去,大要改过自新,本院另眼青目。”剥皮连声应暗,薛回寓,方才欢喜放心。
正办着往某乡宦家谢劳,并往院前禀辞回县。忽见自己两个家人,自扬州连夜赶到,急报道:“大不好了!自老爷公出往苏,第二夜更深时,忽有一乘大轿,由人抬着,跟随六个大汉,都是广纱袍套,装束整齐,口称自北京来的某部某大老爷面会。彼时回答:‘老爷往苏公干。’彼即急说道:‘知县既然公出,这是紧急的事,就请公子面说。’公子听见,即走出内厅迎接。这大轿抬进宅门,有一官走出轿来,拉紧公子。那六个大汉,连轿夫共十人,各俱拔出利刀,放在相公喉下道:‘我们好汉,久知你父贪得银多,快快拿出买命银子来,饶你性命,少迟一刻,即送残生。’大相公吓得魂飞体颤,直说道:‘只有正项官银六千馀两,现在内署某处。’来汉手拉紧不放,道:‘无论官银、私银,快着人抬出来。’大相公要活命,只得急唤取出,逐封尽数都装入来的大轿内,仍着原抬的四人抬着,跟的六个大汉,同坐轿的大汉,拉住大相公手臂送出县。又要令箭一枝,说有急事,叫开城门,押着大相公抬上船。行二里远,才放回衙。如今只求老爷火速回去商议缉拿。”
剥皮听完,将脚连跳上几跳,即刻鲜血满口喷出,晕倒在地。因年纪衰老,听报此事,怎不伤心痛切?连忙医救,不省人事,汤水不下,未到半日,死于旅邪。连忙呈报吴县申院委员印署。家人不曾带得多银,因天气炎暑,急买平常薄棺,收殓停寓。众役听见本官已死,都各星散回县。
府尊闻知,星飞传齐内丁、各皂快,齐往县署。先将公子家属锁拿送狱,又差多人亲往署内搜查衣物,俱入账内。一面查盘仓库,已经侵空八千余两,仓谷二千余石。府尊着慌,随即通详上司,具题究追。行下文来,着将公子家属严比还项。
起先,拆揭完缴。未几,毫无完纳。怨恨的多,禀后县官,竟逐限比较,打了许多板子,坐了半年牢狱。公子无处拆变,思想抚院曾白得了几千两,因着人往苏告助。回报:“抚院因贪赃,科道参拿,赴京治罪。”公子忧哭不已。
府县追比无出,因他是绍兴人,请详发原籍查追,锁押公子家人起解。路过丹徒县,正值冬前决人。这公子挤看,斩的一起大盗,正是当日劫县的十个人。原来劫去的银,被捕役路上拿获,审实拟斩,监候处决,赃银入库充饷。
公子恐怕累害,不敢出认,行到本处,又送狱比追。公子羞见江东父老,忧郁死于狱底。只看贪官自己如此惨死,后代又如此惨死,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