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飞机降落到昆明。辛辰取了行李出来,辛开宇已经等在了外面,接到她后开车很快回了家。
辛辰从上大学起,经常会在假期过来玩。辛开宇最初住的是出租房,与朋友合开着一个商贸公司,做着一些快速消费品的超市代理,自嘲地说自己差不多是个货郎,辛辰听了直笑,搂着爸爸的胳膊说:“据说以前走村串巷的货郎都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倒真是适合你。”
辛开宇被逗得大乐,但做事毕竟比在老家时要认真得多了。他生意渐渐上正轨后,买下了市区一套高层公寓,只是日子依旧过得随意,房子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
辛辰随父亲走进来一看,眼前这套公寓已经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家具、小摆设、窗帘、电器搭配协调,房间井井有条而整洁,她不能不感叹,有个女人照顾她爸爸,他的生活看起来要像样得多。
“去看看你的房间,白阿姨说要有什么不喜欢的,尽管跟她说。”
辛辰的房间朝南,光线充足,房间一角放着加湿器,细细喷着水雾,贴了浅浅的田园风格墙纸,纯白金边的家具配上粉色的窗帘与床罩,床上还放了个毛绒玩具,颇有甜美少女的感觉,她看得有些好笑,“挺好,谢谢白阿姨。”
“我先去上班,晚上等白阿姨下班了,回来接你一块吃饭,中午……”
辛辰截断他,“爸,我来这儿好多回了,你今天突然这么客气,我只能断定你是存心想让我住不下去。”
辛开宇哈哈一笑,揉着女儿的头发,“看你这脸色,苍白成这样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许一放下行李就到处乱跑。”
辛辰握着手机躺倒在床上,她下飞机以后,开了手机就收到来自路非的短信,却并没马上打开看。
室内安静,阳光渐渐移到朝南的窗口,透过粉色的窗帘照得一室温暖。她按开收件箱,只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小辰,我知道留地址给你是你讨厌的做法,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下面是那个别墅房号。她颓然放下手机,记起了14岁夏天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倏忽来去留下地址让路非转交,她根本拒绝去接;七年前的那个夏天,路非离开之前,特意找到她,递给她一个写着邮箱地址的纸条,她看也不看便撕碎了纸条。然而现在,她就算马上删去这条短信,房号也已经固执地印入了她的脑海。
她从来拿她的记忆力没有办法,尤其是与路非有关系的部分。她曾寄希望于时间流逝带走一切,而这个人却在她以为淡漠的时候重新出现,介入她的生活,一点点留下新的印迹。
她再怎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也不能一下斩断与那个城市的联系。那个男人镇定地对她说出的等待,已经开始束缚住了她。
辛开宇的结婚十分简单,其实算不上有仪式。第二天他开车带了女友白虹和女儿辛辰去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妇女,大约头次看到新郎的女儿挽了父亲的胳膊出席这种场合,颇为开心,盖章以后,很正式地将结婚证交给他们,“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随后三人一块去吃饭,算是庆祝。新娘白虹是本地人,家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学老师,并不赞成身为注册会计师的她在挑挑拣拣挨到33岁后,找一个大她11岁且有一个成年女儿的外地男人,可是拗不过白虹的坚定,只能默许。
在餐馆里,白虹提起第二天有时间,可以陪辛辰出去转转。
辛开宇对妻子用这样接待观光客的口气讲话觉得好笑,“那倒不用,辰子从读书起就经常过来,对昆明很熟悉了。”
辛辰也摇头笑着说:“谢谢你,白阿姨,下午我打算坐高快去丽江住几天。”
白虹一怔,脸居然慢慢红了,她和辛开宇最近都忙,并没有出去度蜜月的打算,心知这个只比自己小8岁的女孩子是打算腾出位置,不妨碍他们的新婚之夜,她想开口,但实在难以措辞,只能看向辛开宇。
辛开宇头天晚上和女儿谈过,知道她主意一定,别人改变不了,安抚地拍下她的手,“趁现在没到旅游高峰期去住几天也好。”
辛辰来昆明的次数不少,云南省内有名的景点诸如大理、西双版纳都去过,还趁着假期参加过怒江虎跳峡的穿越。她读大一时就到过丽江和玉龙雪山,对民乐、酒吧、坐着发呆晒太阳之类的消遣兴趣有限,并不像那些小资一样迷恋此地。随着这里名气渐大,游客日益增多,她就更没什么兴趣了。
她只是决定识相点,避开和爸爸以及他新婚妻子待在一个屋子里。
她先在丽江古城住了一夜,第二天转去束河,找到一家价格合适的客栈订了房。接下来天气晴好时,她就徒步去周边拉市海、文海转转,累了就在镇内走走,看工匠加工织物或者银器,听听酒吧驻唱歌手的音乐,再不然两人就坐在门廊下看书。
只是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对她来讲,并不是一种放松,反而带来了一点莫名的焦虑。
辛开宇打来电话,问她玩够了没有,她笑,“早腻了,可是我不想回来当电灯泡呀。”
“你这孩子,这叫什么话,难道现在不用彩衣娱亲,倒流行留出空间娱亲?”
“爸,我是真不适应和你们住一块。”辛辰老实讲,“你不觉得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在旁边,你打情骂俏都会有违和感吗?”
辛开宇哭笑不得,“你爸爸没这么低级趣味吧?!”
“可是没了低级趣味,生活多没意思。”辛辰保持着与父亲说话百无禁忌的劲头。
“好了,你也玩了上十天了,眼看快到公众假期,那边游客肯定多得吓人。我就算喜欢低级趣味,”辛开宇咳嗽一声,忍笑说道,“也享受够了,回来吧。”
白虹既感激辛辰做事周到,却又忐忑,怕她心里到底还是有想法。她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与父亲亲密得不似寻常父女,客气地叫自己阿姨,待人礼貌却分明有几分疏离意味的女孩子相处才好。她的紧张变成表现得过分的周到热情,弄得辛辰实在没法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白天家里只剩辛辰一个人,她除了隔几天出去做周边的徒步,几乎哪儿也不去。在网上跟以前有工作往来的广告公司保持联系,试着接了一个简单的平面设计工作,没以前那么繁忙,报酬有限,可也足够打发时间。
辛开宇除了偶尔生意应酬,都会按时回家,吃过晚饭后,会和白虹一块出去散步,然后两人并坐沙发上看电视。
辛辰看得出来,白虹分明很黏着辛开宇,看到他就眼睛发亮,带着点热恋中的小女儿的情态。可是碍于她这个继女在家,只能收敛着做端庄状。她暗暗好笑,晚上都尽量待在自己卧室里不出去,白虹倒时不时会过来敲门,送点水果,或者邀她出去一块散步、看电视。
她倒不是不喜欢家常集体娱乐,也承认这种生活方式说得上健康祥和,她只是觉得,自己插在其中,实在有点罪过。她适应不了继母的热情,更适应不了那个曾经节目丰富、生活精彩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居家男人,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
她觉得有点进退两难:出去租房,当然可以让自己过得自在一点,却会让继母觉得下不了台;至于买房,她又下不了就此定居捆住自己的决心。
辛开宇一样不适应,他搞不明白,他活泼的女儿怎么一下进入了如此沉静的生活状态。
辛辰对他的疑问只一笑,“这些年只要不出远门,我都是这么过的。”
辛开宇简直有点恼火,“年轻女孩子过这种生活简直是罪过,我几时送你进过修道院吗?”
“难道你要我去醉生梦死?”辛辰还是笑。
“至少交个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辛辰只能摊手,“你让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马上交到男友,那我岂不是得上夜店跟人搭讪吗?”
辛开宇拿她没办法。
辛辰没讲出口的话是,她肯定不会在这里交男友,她已经决定不在此地长住。
对一个以前长居于四季分明的城市,既苦于严寒,又苦于酷暑的人来说,昆明气候宜人,空气清新,鲜花更是便宜得不可思议。城市在建设之中,到处拆迁、到处堵车倒和老家颇有相似之处,并不足以引起反感。
可辛辰既不喜欢与人同住的感觉,也实在找不到在这里定居的愿望。
在常上的一个驴友论坛上,她看到有人发出滇西北徒步的召集帖,马上动心了,仔细查看线路,不禁有点吃惊,这个行程长得看上去有点奢侈,包含了连续徒步穿越四段相连的山线,从三江并流穿越、丙中洛景区徒步、独龙江北段穿越、梅里雪山外转南线、尼农大峡谷、泸沽湖到亚丁、稻城,在那边做至少一周的停留。召集人画出详细线路图,预计耗时将达到四十天左右,并列举途中将经过多个少数民族聚居地,涵盖茶马古道、人马驿道的精华部分。
这几条线路分解开来,都是她打算去的地方,看到有人居然如此别出心裁地串联到了一块,让她不能不服。只是她还从来没做过这么长时间的徒步,不免踌躇,她开始收集网上的攻略,进行详细对比研究。
手边手机响起,是路非打来的,他差不多每晚这个时候都会打来电话,寥寥数语,都是问她在哪里,正在干什么。她不自觉地对他报告着行踪:“坐在束河酒吧里听歌。”“躺在床上看书。”“散步,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下雨了,突然好冷。”他也相应地说着自己在做的事情:“刚陪客户吃完饭,才从酒店出来。”“装修公司给我看了设计图,还算满意。”“这边看不到星星。”“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每次放下手机,她都会有点淡淡的自嘲。她明白路非的用心,如果按她离开的决然,她应该换掉手机号码,连这点联系也彻底切断。她甚至站到了昆明某家移动营业厅,听着工作人员介绍各种类型的话费标准,可犹疑一下,却还是将身份证放了回去。她只对自己说:既然你都没打算生活在这里,又何必去费这个事。
其实你是拒绝不了这样的问候,她只能这样在心里自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甚至比徒步走在荒野中更寂寞,尤其她生活得没有方向,更加重了孤独感。
他们保持着这个每天例行的问候。
她不能不想到:这似乎成了两个人之间耐心的比拼。路非当然一直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而她从来没多少耐心。这样拉锯下去,她还真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突然就拒绝再继续下去了。
辛辰将一个LOGO设计完成稿给广告公司发过去,大大地伸个懒腰,出去倒水喝。只听白虹问起辛开宇将要到来的十一假期有什么打算,她才惊觉,她再怎么爱父亲,大概也受不了跟他们绑在一起过一个悠长的假日。
辛开宇说:“要不我们开车去西双版纳那边玩几天吧,我找老吴安排好住宿。”
白虹刚刚说好,辛辰笑道:“你和白阿姨去吧,我报名参加了徒步,大概得离开大半个月。”
辛开宇知道她的爱好,也不以为意,只嘱咐她注意安全,和家里保持联系。
回到卧室,辛辰跟帖报名,随后几天将打包先寄过来的户外用具整理出来,再去购置所需要的装备。这个超长的行程包括高温干热的山谷、热带雨林气候的独龙江、高海拔的雪地,要带的东西着实不少,虽然有些路段会找背夫和马夫,但自己负重的时间很多,必须尽可能地精简。有个网名叫桃桃的上海女孩先于她报名,马上站内短信联络她,两人网上一拍即合,决定混帐,对方带帐篷,她带地席,其他物品也尽可能做到共享,避免重复携带。
9月30日,辛辰从昆明赶到兰坪,与约定同行的五男一女会合,一同乘车去中排,雇用了网上前行者介绍的傈僳族向导,然后租车到了怒夺村,当晚在村委会借宿住下。路非的电话打来时,辛辰刚刚在村民好心拿来的新草席上铺好睡袋。
“小辰,现在在家吗?”
“我现在在中排乡怒夺村,准备徒步一段时间,途中有些路段是没有手机信号的,如果打不通电话,不必担心。”
手机里是一阵沉默,辛辰昨天与路非通话时,根本没提及出行的打算,她几乎是存心等着他发作,然而路非只是说:“注意安全,我还是会每天打电话给你,至少到了有信号的地方,就给我发一个短信,好吗?”
这个要求她没理由拒绝,“好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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