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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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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老的,楼上年轻的,两桌人都醉了,“人天合一”了。

    周昌石醉得厉害,他浑身的肌肉、血液、五脏六腑都被酒精浸透了,处在一种既兴奋又麻木的状态中。他觉得自己干瘦的身体发轻发热,像一块被烘干的炭块,里里外外有着无数孔隙,烫热的,干透的,一点火就着的。酒从喉咙口下去,已经没有灼热下行的刺激。自己这百十来斤,这身骨头肉,六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被烧成炭了,再烧就成灰了。

    过去他像棵树。十几岁时在农村,一天早晨,他拿着镰割牛草,站在村口的路边扶着一棵丫杈小树,看着东边天发亮,山发青,土显黄,草泛绿,石发红,露闪光。他感到小树湿嫩的皮被沁透了,土地深处的湿气沿着树干上来,渗入他的手心。后来,日本人来了,他扛枪走了。十几年后,坐着小吉普回村,那棵丫杈小树已长成茂密的大树了。他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不过不是早晨,是中午,树冠遮着当头的太阳,落下一团浓阴。又过了十几年,他再一次回了村,那棵树早已被砍了,不知是干什么用了,大概早烧成炭了。他一只脚踏着树桩站了好一会儿,不过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是傍晚了。太阳从西山落下去,天发糊,山发苍,土显暗,草显黑,没有露,不见石。几十年前的小树已经烧成炭了,只留下个桩。再过几年,桩不是烂掉,也要被人刨掉……

    你曹力夫呵呵笑什么?倒能撑住样子。你刘尧端什么架子,和老朋友在一块儿,也像个石像?话来话去拿我老周开玩笑。我老粗,心不粗,很明白。你江啸现在得意开了,这边喝酒干杯,背转身就拿着大笔写,写完一张,就让大家看,评价。别人一说好,就仰着身子哈哈大笑,还假谦虚一番。

    他脑袋里一闪一闪掠过着清醒的思想,可更多的是热烘烘的迷雾。他还是在喝,嘴里还是不停地在说,收不住。

    他当侦察排长,半夜冒着大雪领着两个班去袭击敌人指挥部,抓指挥官。他当团参谋长,在朝鲜战场上如何英勇过。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怎么暗中支持保守派和造反派斗。在重型机床厂,他一拍桌子,一顿发火,硬是一个人把错误的决议顶垮了。闹调资风波时,他不怕工人围攻,硬是把领头闹停产的人抓起来,保住了生产。他就是敢字当头,敢做敢当。他不信邪。他就不信八十年代一张文凭这一套。……

    “老周,你这辈子过五关斩六将,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曹力夫笑着问。

    “能有什么事不敢?”

    “我看你有一件事就不敢。”

    “啥事?”

    “你敢说说自己思想中怕事的一面吗?”曹力夫说道。

    有什么不敢的?他什么都敢。曹力夫是啥意思?套自己?不管。他现在酒直冲脑门子,他就是要比啥时候都要有胆量。

    我告诉你吧,从抗日到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部队里都把我看成最勇敢的人,其实我也胆小。有时候也怕死,怕得要命。当了参谋长以后,下阵地有时还紧张。解放后,政治上遇到个什么事,我常常紧张得睡不着觉。可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看透我这一点。你们看,人们有多笨。……

    鲁鸿感到自己的屁股重得抬不起来了,人也好像胖了几倍,肚子大得像水缸,自己伸出手臂大概都搂不过来了。胳膊短了,腿也细了,自己一定像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大肚子怪物,一个白萝卜上插着四根火柴棍变成的胖家伙,也许像《皇帝的新衣》里的胖皇帝。可他还要喝,还要滔滔不绝地吹他的牛。

    他怎么和港商斗智;怎么和日本人互相摸底;怎么讨价还价;怎么和内地官僚衙门打交道;怎么豪饮,把那些想灌醉他的港商灌得胡说八道开了;怎么手抓百条线,脚踏十只船,国内十几家开发公司争着聘用他……

    “嗳,我再提个话题给咱们助兴,每个人谈一件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情,怎么样?”他伸出食指左右指着每个人。

    “还是你先说吧。”席间有人说道。

    “我先说就我先说。”

    香港一个王老板,专门挣日本货销大陆钱的,带着一个女秘书来广州和我谈生意。他老家伙矮胖子,胖得秃顶流油,五六十了。他那个女秘书,二十多岁,又年轻又漂亮,其实是他姘头。他让那个女秘书通宵陪我跳舞,陪我喝酒,自己闪到一边,不知是打台球去了,还是睡觉去了。你们猜猜是怎么回事?对了,他搞美人计,想让女秘书套我的底。他妈的,我将计就计,嗳,顾晓鹰,你眼珠子别瞪出来。怎么样?够提味的吧。我就和那个女秘书喝、跳,对她献殷勤,后来,我们俩就到房间里去了。顾晓鹰,你张那么大嘴干什么?别流口水。我拿出了男人对付女人的全部功夫,把她伺候好了。弄得这小雌猫舒服透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吊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吻我,不愿意起来,倒是我怕有人敲门。她的小嘴又湿又热,身子又白又嫩,够劲儿。我坐在床边和她厮混,从男人女人间的事问起她和那个老鬼的关系,你们猜怎么着?那老鬼不中用。明白吗,啊?哈哈哈……志华,别不好意思,生理现象,有什么不能说的。那老鬼每天就会抱着她乱啃乱抓,弄得她厌恶透了,为了挣他的钱,她没办法,她说,有时候简直想杀了他。这个老鬼还是个老色精,看她看得特别紧,不许她和别的男人来往,特别是年轻的。(“那他怎么舍得对你打这张牌?”顾晓鹰赶忙问道。)要挣我的钱呀,可能顾不上了。还一个,欺负大陆人老实,不能把他姘头怎么样?他可想不到老子荤的素的都会来。我又倒了两杯酒给这小雌猫喝,三套两套,就把那个老鬼的底摸了个清。结果呢,我挣了他一百五十万港币。而且,那小雌猫还和我难舍难分了,说下次来广州还一定要见我。情长意短的。顾晓鹰,你小子算是说对了,她尝着真正男人的滋味了。

    “这件事够得上得意了吧?”鲁鸿仰身笑着,眼睛放着光,“这件事还让我发现了一个真理:人都离不开异性。过去只知道男人要女人,要起来要命;其实,女人要起男人来,也能要了命。”

    “你后来和那个女秘书还来往过吗?”顾晓鹰问。

    “怎么,你也想捡这个便宜?”鲁鸿长叹了一声,“说真的吧,后来我和她分手时,也有点难舍难分了。”

    “爱上她了?”

    “有点吧。她和我讲了她的身世。从小很苦,又要强,那模样有点山口百惠的劲儿。可没办法,又要养活有病的娘。她想攒上一笔钱,甩开那个老鬼,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特别是想在大陆找个丈夫,说大陆的男人知道体贴女人。”

    “你想娶她吗?”

    鲁鸿目光恍惚地看着酒杯停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想你也不会找这么个破烂。”

    “你说什么?”鲁鸿一下火了,劈胸抓住顾晓鹰,目光可怕地瞪着他,“她怎么是个破烂了?”

    顾晓鹰惊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傻了。

    鲁鸿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慢松开手,抓起酒瓶咕冬冬把杯子倒满,又哐地放下酒瓶:“那是个不错的姑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打字、速记都利索漂亮。告诉你吧,我后来看见那个老鬼,面对面站着,看着他那秃脑门,闻着他那股油腻气,几次恨不得一拳打在他鼻梁骨上。男人有钱有势就该糟踏女人?老不死的,把个年轻姑娘捏在手心里。……好了,不说了,该你们谁说了?”

    曹力夫醉酒是善醉,不癫狂,不多话,只是感到舒服,懒洋洋的,像是暖日下晒着,周身烘热发酥,迷迷糊糊地困乏。他没完全丧失理智,脸上始终浮着应和周围的微笑,嘴里仍然不多不少地说着话,但是,他头脑倦倦的,腾云驾雾般很难再集中起来,像平时那样说出些老谋深算的、有分量的话。他只是顺乎着一种不由自主的惯性说着一些话。

    江兄,你这笔字写得确实不错,你这个人有大人物气魄,潇洒纵横,以天下为己任,可又笔笔含锋不露。做人和写字一个道理。一个人胸怀大志,可一生又笔笔含锋不露,这就不容易。峣峣者易折。锋芒毕露是最蠢的……你们说曹操有雄才大略吧?可他的魏家天下最后叫司马懿、司马昭篡夺了。我看司马懿比曹操更厉害……江兄,你看你这一笔,内含劲力,表面上不嚣张,实际上很毒。嗳,毒在这儿是褒意,不是贬意啊。这一笔里面就藏着司马懿的老练和杀机。你们别不相信,我真的看到司马懿的嘴脸了。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目光,看,那不是他的冷笑?……搞政治和写字一样,笔笔有力,笔笔又含而不露,这最难了。太张狂的人都经不住整。脸上不露声色,手底下稳准狠,一下是一下,置敌于死地,这才是手段呢。……

    顾晓鹰感到鼻子里呼出的气体灼烫,还感到眼前的圆桌像个缓缓旋转的大轮子,高举的酒杯一只只从眼前转着,盘盘碟碟从眼前转着,一张张脸从眼前转着。可惜没有女人。有一个,席志华,既不漂亮,又是江岩松的老婆,也没什么可挑逗的。

    每个人说说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他得意的事情多了。最得意的事情无非是搞女人。他对这方面的战果从来记得一清二楚。

    你们听着,我给你们说上几件……

    怎么,嫌我说得多了?多说点还不好?要拣自己最得意的一件事说?我都得意。几十件。不愿听我再讲了?好,我不多说了,省得占了你们的发言时间。哈哈。

    不过,让我再干上一杯,总结上两句,啊?

    我的体会:一个女人一个味。和吃菜一样,一年到头只吃一道菜,会腻死人的。天天吃螃蟹,一天三顿,一个月九十顿,一年一千多顿,无论味道多么鲜美,保证吃得谁也一见它就要吐出来。又和听音乐一样,一辈子总听一支曲子谁受得了?女人也要常换换。告诉你们吧,有的女人是看着有味,让你馋得不行,可一旦把她搞到手,就一点味都没了。可有时候,她还死缠住你不放。搞女人要有手段,甩女人也要有手段。有的女人搞到手了,越品越有味,要是她再对你来个不远不近的什么劲儿,你越是撒不开手。

    怎么,又嫌我离题了?鲁鸿,你说,我那几桩得意的事盖了你的那桩没有?不和我比?行了,不说这了。不过,我觉得每个人光说最得意的事还不够劲儿。我提议再加个话题:每个人同时必须坦白交代一个自己最坏、最见不得人的心眼。对了,暴露暴露人性恶。你们一个个都敢不敢?

    什么,让老子先说?我不敢说?我怎么不敢?我就是准备说才提的头儿。我说。

    我他妈的坏水可多了。告你们一个,我没事了,最爱干的是什么?就是去坐公共汽车,专拣最挤的车——舞会散场的、电影院散场的——坐。干什么?在车上挤女人。对了,看见漂亮女人就上去挤,从背后挤她、蹭她,从正面挤她、蹭她。管她瞪不瞪眼,装没看见。要是周围都是女的,碰见女学生群,就左右的挤,挤一个换一个,品品各种味道。鲁鸿,你说我什么?说我性饥渴?我不饥渴,身边有情人时也这样。这和正儿八经搞女人是两回事,各有各的味。你说我暴露得够坏不够坏?告诉你,这还不是我要说的正经题儿呢。只不过是我的一点铺垫。

    我还有一个更坏的,就是报复。你们遇到有仇有恨,怎么报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呢,觉得这种报复都不狠毒。不解气。我觉得最有力的报复是把他老婆搞到手,让他当王八、戴绿帽子。这才是最毒的报复呢。怎么样,我这心眼坏到家了吧?

    人都坏着呢。什么文章,什么小说,写的人都是假的。就像你们平常在社会上,都没装样子,都没演戏?都假着呢。哪个人没点坏得透顶的心眼?都藏着,不敢暴露。要是人人都暴露出来,你们可以想想,比全世界所有的核弹头都厉害,保证能把地球炸碎几百遍。

    “谁坏,也没像你坏得那么邪门。简直是恶棍。”鲁鸿笑着说。

    我看都差不多。不过,我相信人的坏都是后天的,这我就能证明。我的坏,就是刚上初一开始的。我每天偷我老子的《参考消息》看,那阵“参考”只有干部能看。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评介希特勒和他的《我的奋斗》,有几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一句,人类社会就是生存竞争,一句,自私是生存竞争的最大动力,最后一句,最强有力的人往往也是自私心最发达的人。他妈的,我一下子觉得发现人生真谛了。后来,我到处找来一些书,越看越相信这一条。你们知道我开始怎么自觉地学自私吗?说出来你们别嫌腌臢。自从看完那篇文章那天起,我上完公共厕所,再也不拉水冲了,起来就走。拉水冲,那拉把上保不住有细菌弄脏我的手,不拉,臭了也是熏后来的人。好好,嫌我说的腌臢,我不说了。你们谁接着说?一件最得意的事加一个最坏的心眼。

    刘尧坐着还比别人高半头,左右看人自有些居高临下。他很想说些有分量的话。可是眉头皱紧了,脑子却发木,舌头也不很听调遣。那股想教训人的劲儿都注入到目光里了,不满地转来转去扫视着。

    江啸就知道炫耀他的书法;周昌石就知道说大话;曹力夫就知道呵呵笑;郑重就知道不停地吃,不停地叨唠;华茵就知道凑热闹……他们都喝醉了,一点都不清醒,浑浑噩噩。只有他清醒。他冷冷地看着他们。

    眼前模糊了。他这是在哪儿?

    他在北京中医医院的平房院里,等着看病。他站在台阶上,利用这点时间做起站桩气功来。两膝微屈,两手下垂,气沉丹田,入静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都没注意他,在院子里流水般来来往往着。三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周围的人流仍然来来往往着。他突然升入一种超尘拔俗的、以静观动的特殊境界。他好像是座雕像,好像尊神,看着凡间的忙碌。人们是那么匆忙,那么焦虑,奔波着各自的事情。他想到大同云岗那座十几米高的石雕佛像,自己好像与它合为一体了,以它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观察起流来流去的凡人了。都在忙什么?

    他看到自己也在下面忙碌的人流中匆匆走着,人总要有所追求吧……

    席志华酒喝得最少,有些酒意,但还保持着清醒。一个女人坐在男人堆里,能得到充分的信任和友谊。男人对女人往往不存戒意。倘若女人们坐在一起,或者男人堆里有第二个女人在场,她的神经就不会这样松弛舒畅了。

    人是复杂的东西。一旦剥掉伪装,露出的真相全然是另一套。客人到来之前,江岩松有多少理智的算计啊,瞅他现在醉了又说的是什么?鲁鸿、顾晓鹰也不是简单的人,来之前肯定也各有打算,可现在,简直什么丑事都亮出来了,还互相比着亮。什么是理智?理智就是对利益和策略的思维,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虚伪。不过,这种虚假人类社会可能也需要。要不,像顾晓鹰说的,人人都不加遮掩地大暴露,真能把地球炸碎几百遍呢。现在可好,理智剥光了,暴露开了。真像做梦一样,人常常在梦里露真情。许多梦是不能对别人讲的。她不是也梦见过自己和另外的男人间最不堪的事情吗?

    轮着她讲了,最得意的事情?她想不起来。我确实想不起来,真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得意的事情。我只能想起自己有什么倒霉的事情。

    让我说最坏的心眼?我也不知道。她笑笑。

    这不是真话。人没有醉,就要说假话。她当然有坏心眼。人人都有。这一点顾晓鹰说得是对的。她的最坏的心眼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女孩对江岩松崇拜至极,星期天常来找他,有时候两个人就散着步上公园“谈历史”去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给那个女孩写了封信,威胁她,如果再和江岩松来往,就要告她是破坏家庭的第三者,吓得那姑娘再也不敢来了。自己却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问江岩松:哎,那个女学生怎么不来找你了?那姑娘挺聪明的。

    这是她最坏的心眼?

    不,还有。一次投票选举……不,她不往下想了。自己的这些坏,她今天都不会讲的。她没有醉。她连想都不愿想下去。她对自己都不愿承认那些坏。

    非要让我说?那我说一件。有个星期天,我急着复习电大功课,实在不愿洗那么多衣服,我就装着手腕扭伤了,结果让岩松一个人洗了一上午……

    人们听了,指着江岩松哈哈大笑起来。

    华茵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活动玩具,手要动,胳膊要动,身子要动,脖子要动,一切关节处都要动。她很能喝酒。前几年一次在宴会上干杯,她喝倒了一大片男人。都是她手下的败将。现在她浑身汗津津的,背后湿凉,身前潮热,从脸、喉咙、两乳间一直热下去,越下面越潮热得厉害,潮热得黏稠。她没老,身上的肉稍有些松弛,可都还是暖热的。平时没什么要求,有时却有渴望。她喜欢男人。喜欢人多热闹。

    此时,江啸在她眼里又显得很有魅力了。他的字写得有气派,他端杯豪饮有气派,他评古论今的渊博学识有气派,他仰身哈哈大笑时使他那干瘦的身材也放出伟岸的光轮。满桌的人都不如他。她为丈夫感到骄傲。

    但她更需要自己的风头。她不停地说笑,不停地发表见解,不停地提出话题……一个女人与五个男人,她不应该成为惟一的中心吗?

    江岩松难得如此醉酒,他在晕晕乎乎中始终保持着一丝微弱的理智:有一点醉可以,但一定不要醉到失控。什么大话都可以说,反正今天是喝多了,自己索性也放纵一下,快活舒服一下,平常收敛得太紧了,但绝不可说出有关自己政治进取的实质性情况。他抓住的这一线理智,就像一个困乏至极的人因为有事不能睡而抓住的一丝自我警醒一样,一方面支撑着他反复战胜迷糊不要睡着(不要醉倒),一方面越发加重着他的困意(醉意)。

    啊,他最得意的事?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桌上,松懒地又是潇洒有气派地坐着,立刻进入了大政治家的自我意识。他得意的事情多了,随便说一桩吧。我最得意的事情是“舌战群儒”。战什么群儒?在一个讨论国际问题的会议上,他以谦虚请教似的口气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并把持不同见解的权威学者都驳倒了。

    他眼前出现了无数的人,活跃在各种场合中的人,他轻轻一挥手,就把他们都挥倒了。所有的人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自己的幻境,微微笑了。

    你们说我有野心,藏着,现在就得藏着点。轮着我弄权,不说别的,如果让我掌握外交,我一定要让基辛格之流都拜倒在我的脚下。鲁鸿,你说我现在才说真话?酒后露真言?没关系,明天我就可以不承认。别笑,真的。不过,我现在还要接着再说点狂话。我真不把现在台上这拨人看在眼里,告诉你们,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什么,让我讲自己的坏心眼?我经常想杀人。(一蹾酒杯,眼露凶光地说道)怎么样,比你们都坏吧?想杀谁?想杀过不止一个人。那些害我的、嫉妒我、坑我的、碍着我的。

    江啸眼前的世界是任他书写的一张张雪白的宣纸。他带着浓酣酒意,纵笔豪迈,放荡挥洒,一笔连一笔,笔笔有千钧力,裹着淋漓浓墨,在白纸上飞龙舞凤。白色的宣纸绵软、柔顺、服贴,任他的雄遒大笔力透纸背。像千军万马的铁骑践踏驰过薄雪覆盖的洁白原野,像铁犁划开着松软的土壤,像军事家任意切割、扫荡着弱敌的阵地。他手中的笔体现着他的力量。对这一张张白纸,他既爱怜又冷蔑,冷酷无情地用刀一样的笔画穿着它们。把他的意志,他的气派实现出来。

    他一幅幅写着,兴致盎然。

    这一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怡淡,怎么样?你们退休了挂在家里好不好?这一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的,有气派吗?老刘你要了?这一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怎么样?古来有志之士的座右铭。这都任你们挑,剩下的,我留着送别人。什么,我可以留着卖钱?真有这一天,缺钱花了,我就卖字画去。哈哈哈。

    刚才那几幅还太常见,写几幅更少见的吧。

    看,这一幅,写得怎么样?“行也无邪,言也无颇”。老周,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老曹,你知道吧?……对,行动不应有何不正,说话不应有何偏颇。这是韩愈《竹箴》一文中的。你们谁喜欢?老周,你厌烦无邪无颇的说教,老曹喜欢?那老曹你拿走吧。

    再看这一幅,“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怎么样?知道出处吗?这是《论语》中的。当什么讲?不知道?老周,你真该修养修养。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臆想,不要绝对肯定,不要固执僵化,不要惟我独是。我这马列主义理论家为什么推崇孔孟一套?古为今用嘛。

    这一幅,比上一幅写得好点。“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这不是儒家的了,这是《墨子·修身》一文中的。有人喜欢吗?

    这一幅,“敬慎无忒”,这可又是法家的了,《管子》中的。严肃谨慎就不会出差错。怎么,老周,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你说什么?要是不退休就感兴趣,退休了这些为人处世之道就都不讲了?

    法家的再来几幅,代表人物韩非的。这一幅:“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怎么样?可以当咱们干部修养的座右铭嘛。老曹,你在报社,敢不敢用这句话当题目来篇文章啊,啊?哈哈哈。

    再来这一幅:“时移而治不易者乱”。这句话简直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策略学了。老周,开你个玩笑:你老老实实学好这一条,要跟上形势。政策是要随时间推移而变化的,要不国家就乱套了。再写这一幅吧,“循天则用力寡而功立。”怎么样?你们说我喜欢法家?搞政治,还是法家的东西最有用吧。

    好了,不来法家的了,看这一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了,这是老子的,都知道。再写这一条,还是老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怎么样?古代辩证法。

    好了,儒墨韩老,中国古代四大家的就都有了。

    “你还是对法家的最感兴趣。”曹力夫笑着说。

    是。照我看来,以法家思想为主,兼收儒墨老的东西,再用马列主义对其一处理,予以现代化,古为今用,这就是治理中国的全套办法。你们好好想想吧,我说的是事实,是真理。而且我相信:以后的历史将证明我刚才的结论。

    老曹,你们说我是胸怀大志的大政治家?不敢当。

    他笑笑,饮了一杯酒,转过身蹙紧眉心,目光冷毅地、锥子一样尖锐地凝视了一会儿,提起笔,用最奋发苍劲的笔法写下一幅横幅:“古之立大志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又提笔蘸墨,用斗大的字写下了第二幅:“天生我才必有用”。……

    马立桥一直半垂着眼帘闷吃闷喝。鲁鸿的一摞钱,江岩松答应帮助调回来,都没有引起他的快乐。酒浇得他满脑子是迷糊的苦闷和苦闷的迷糊。

    看人家过得啥样,自己活成个啥样。低三下四地求人,低三下四地收人家的钱。想推辞不要了,手还是一软收下了。没脸皮。自己这辈子活得真没意思。这辈子什么都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被抄被斗,到农村插队受再教育,招工时咽下自尊心去送礼磕头、走后门,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北京,晚婚,计划生育,调不上工资,最后是老婆离婚。……多少年一直憋着口气想混出个人样来,混出什么来了?三十多了,既没成家,也没立业。只有吃饱了混天黑。

    说得意的事?我他妈的没得意的事。没有就是没有。

    满屋的人看着他,都有点尴尬。鲁鸿笑了笑,开玩笑道:“我就不信你没有,谁的命都有个起落。”

    我有什么得意的事?今天你送了我钱,江岩松说帮我搞户口,这算我马立桥得意的事,行了吧?

    “你怎么这么说啊?太不够意思了。”鲁鸿说。

    我怎么说?我自己活得没出息。要你们可怜我,帮衬我。我有什么脸?

    他感到头大,热乎乎地膨胀着。最后胀到和世界一样大。整个世界闹哄哄地都在他脑袋里。他是个大头怪物,颤悠悠地顶着这个大头,东倒西歪地朝前走。腿发软。头要爆炸了,世界要爆炸了,一切全完。他妈的,都完了算。要活,大家都重新从猿人开始,干干净净只带着自己的身子和一双手。谁也别凭着自己的家庭出身、权势地位就高人一等。他妈的,老子不比你鲁鸿笨,不比你江岩松笨,不比你顾晓鹰笨。你们仗着什么?你们前面的系数都是正的,把你们放大几倍、几十倍,老子背的系数都是负的。

    “马立桥,咱们老同学今天凑一块儿是叙友谊,岩松和鲁鸿帮助你,那也是他们的真心。”顾晓鹰劝道。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两眼红得冒火,指着顾晓鹰,手激烈地颤抖着。

    顾晓鹰,你别装他妈的蒜。那次抄家不是你领着去的?你训我父亲,吓得我父亲尿了一裤子,你当我忘了?我和你有仇。和杀父之仇差不多。打那天起,我父亲就精神失常了,你不知道吧?我插队挣工分,一年分红几十块,要养活我父亲,当工人,一个月四百大毛,还要继续养活我父亲。你他妈的没罪?江岩松,你们少给我解释,说什么当时的历史背景,怎么有的人就不这么恶?顾晓鹰,你他妈的学希特勒,能他妈的不恶吗?坏心眼人人有,都一样?呸。你有一万两万个坏心眼,他有一个半个,一样吗?你想把世界上的女人都霸占了,他只想找个能照顾老人、能数着钢镚儿过穷日子的老婆,一样吗?

    看着马立桥突然爆发的雷霆大怒,满桌震惊了。

    “立桥,你小子喝多了,坐下歇会儿。”鲁鸿劝说地拉他坐下。马立桥的这一通发泄使鲁鸿稍稍清醒了一些。

    鲁鸿,你别拉我。我今儿就是今儿了。他把酒杯砰地往桌上用力一蹾,酒杯立刻碎成七八片,酒四下溅开,玻璃碎碴刺破了他的手,手指流出鲜血。

    “立桥,别再喝了,坐下吧。”鲁鸿又拉他。

    我今天不想活了,你再拉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他拉开椅子,几步晃过去,抓住阳台纱门的门柄。

    “马立桥,给你毛巾擦擦手。”席志华拿着一块湿毛巾走上去递给他,“在沙发上歇歇吧。”她转身把一旁沙发上放的衣物拿开,又回过头对其他人说,“他醉得厉害了,你们千万别激他了。”

    “他借酒撒疯,吓唬人呢。”鲁鸿指着马立桥呵呵地笑道。他极力想把尴尬的气氛再融洽起来。

    我不吓唬你们。我也不撒疯。马立桥说着拉开纱门,上了阳台。

    人们一下都紧张地站起来。鲁鸿笑着伸出双手:“你们别慌,没事,我去把他拉回来。”说着,他很有把握地站起来。

    别过来拉我,我就是不想活了。马立桥说着,一撑阳台的水泥栏壁,纵身跳下了楼。

    郑重自顾自喝着,叨唠着。他不时抬眼看看别人,看看江啸写字,实际上他任什么也没看见。此时,他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的过去。

    大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吕梁地区。到了地区,到了县里,到了村里,都是夹道欢迎。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这么隆重嘛,我又不是外宾参观,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回家乡看看。怎么和他们说也不行。到处拉我作报告。我就在地委机关,在一个中学,讲了两次。主要是讲过去革命斗争的历史。这一讲不得了啦,要拉我去讲的地方更多了。到村里,更热闹了。后来又到……到处是欢迎他的人群,眼前晃动着一张张脸,伸过来一双双手,人们都在鼓掌,人们纷纷向他举杯敬酒,各种各样的眼睛、酒杯,他左右转来转去,应接不暇,酒杯在他周围旋转着,又变成一束束鲜花,五颜六色地飞旋着,他在花海的簇拥中,感到暖热、兴奋、光荣,这个世界感谢他,这个世界需要他。他不老,他根本不老,他不会老。……

    外边发生什么事了?楼梯上怎么轰隆隆的脚步乱响?华茵怎么脸色变了?保姆慌慌张张进来说了什么?江啸也放下了笔,怎么都站起来到外面去了?外面在嚷什么?叫什么?

    马立桥的一条腿摔瘸了,伤并不重,他的酒有点醒了,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吓得有些醒了。看着围在四周的江岩松、鲁鸿、顾晓鹰和席志华,又见到老头子们纷纷围上来,他又借着酒劲撒开疯了。他现在不能不醉。他也就真的又醉了。

    他挣脱了众人的搀扶,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踉跄了两步,抬起头来,血红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人们,指着顾晓鹰、江岩松、鲁鸿:“你们活得好?你们看着我……我可悲可笑?你们好什么?你们所有的人活着就是勾心斗角,争来夺去,好……好什么,啊?”他又东倒西歪地踉跄了几步,指着江啸、郑重等老头子们:“你们算是活……活过大半辈子了,你们觉……觉得这辈子活得怎么样?不过是一场梦吧,啊?”他嗓门越来越高地嚷着,人们不知所措。

    “马立桥,喝口水吧。”席志华递给他一杯水。

    马立桥挥手一拨,把水泼了一地:“我不喝。你们别管我。别拉我。我还要去跳楼。我这次头冲下跳。我不活了。”他用力推开人们的拦阻,踉踉跄跄往楼里冲。

    “快拉住他。”似乎是江啸的喊声,人们又乱嘈嘈地围住马立桥,拉他,抱他,劝他。他发疯般挣扎着,哭嚷着。

    鲁鸿用力分开人群,挤进去,当胸就给了马立桥两拳:“马立桥,你借酒撒疯是不是?你再撒酒疯,我狠揍你了。”

    马立桥略愣了一下。

    “别打他呀。”周围的人们都闹哄哄地嚷开了。

    “我不想活了,用得着你鲁鸿管吗?”马立桥又疯狂地嚷开了,“鲁……鲁鸿,江……江岩松,你们活得好。你们现在费尽心机奋斗什么?再过二三十年,你们和他们——”他转圈指着老头们,“一样,也会变成老头的。人生不过是场梦。”他再一次推开人们的拦阻,要往楼里冲。

    “别拉他,越拉他越撒疯。让他跳楼去。马立桥,你今儿不头冲下跳,你今儿不摔死,你是孬种。你去跳去吧。”鲁鸿指着马立桥厉声嚷道。

    马立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鲁鸿,呼哧哧喘着气,一动不动了。

    哄闹混乱的场面突然静落下来。

    郑重年纪最大,也醉得最糊涂,这时突然全醒了。而且醒得分外清彻。好像从晕乎乎的蒸人迷雾中一下子来到清凉旷达的田野上,面对着透明寂静的清晨。

    一瞬间,他似乎把一生都一眼看清楚了。

    他一步步地慢慢走到这个酒醉跳楼的年轻人身旁,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仰头看着他慈蔼地说:“到我这么大年纪,可能是没什么用了。梦做完了。可你们现在还没到这么大年纪。你们活着就有用,你们该好好活着。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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