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通灵宝玉既归本地,殊觉散诞安闲,毫无拘束;但其封号早被值年使者申奏上帝,遂奉金旨一面,令长庚星持节下召敷文真人,赴阙受职,并一面宣梓潼帝君,确勘贾宝玉一生功过,据实覆奏。
不一日,即经梓潼帝君查得:“宝玉惟有情痴,并无淫恶。结璃而全椿萱之命,登第而绍堂构之光。处温柔之地而不泥,居锦绣之乡而不染。待人无伪,驭下能宽。允宜褒嘉,无忝厥职。”上帝闻奏甚喜。正降旨锡封间,又值功曹持符奏事:“查得敷文真人妻室薛宝钗,在家奉母,克尽其心,待兄曲全其义。及于归后,仰体公姑,和睦姊妹,静守女箴,克娴妇道。理合笃赐麟儿,以慰柏舟,以光阀阅。”上帝准奏,因命金童玉女暂赴尘间,完此善果。仍将通灵宝玉付金童手内,另成一番事业。配以天然如意,交玉女持向人寰,选吉日良时,将九霄仙乐送与积善人家。当经仙姥遵送不题。
宝玉既受敷文真人之识,遂隶梓潼座下,宣理文衡,稽查善恶,名位几与茅葛旌阳诸真人相颉颃。绛阙逍遥,不羡浮荣于人世矣。再说林黛玉,结茧春蚕,一灵不昧。喜随警幻仙子,代恳瑶池王母,转请帝命,即受潇湘仙子果位。因其薄有口过,令同警幻仍回幻境,再经一劫,加意勤修,始证仙果。此亦表过。
如今专言荣国府贾政,自遇宝玉,归家后将家务整理,因与王夫人相约:治外者治外,治内者治内。静处守制。宁国府产业蒙恩给还,不用两处照应,也省一番心力。惟是人不敷出,与贾琏再四商约,并唤管家林之孝,在书房将现存房地逐一打算,实有顾此失彼之虞。自己补官尚需时日,更属远水难解近渴。闷坐无聊,遂一径走至王夫人房内。
王夫人连忙让坐,正值思念宝玉,不觉涕痕在面。贾政归坐,遂用言语解劝一番。因语及:“老太太在日,制春谜,开夜宴。曾几何时,而风流云散,皆成往事。人生白驹过隙,尚宜自爱。何因一宝玉而不能看破,稍为排释呢?”王夫人说:“我亦不为宝玉。因见家事纷如,毫无头绪,而日用太繁,又恐一时后手不接,将来不知伊于何底。”王夫人此言,正触贾政心绪,转觉相对默默。玉钏捧过茶来,贾政才用手去接,忽听帘栊声响,李纨同宝钗走进房来请安。王夫人即令在旁边椅上坐了。贾兰亦随后跟人,当向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即在一旁侍立。
贾政蓦见贾兰,念及宝玉,亦觉情动。因转念贾兰矢志读书,少年已侧贤书,将来前程远大,可继书香,不觉变忧为喜。遂将近日功课问过一番,更勉其上紧奋志,好搏春闱一第。不可自懈,尤不可自满。贾兰连声即应道:“是。”王夫人因向李纨说:“兰孙实在可爱。”因命彩云将手盒所存鹅油云卷及到口酥茶点取了两样,递给贾兰,令在侧首一张桌上自吃。贾兰连忙接碟在手,打了一千,方才转身过去。
王夫人便将才与贾政所说之事,诉与李纨、宝钗,并相商做何处置方为妥善。李纨为人长厚,前与探春曾经管理家务,久知此事难于为力,而其平日本无出人头地见解,王夫人亦所素知,当下李纨默然无语。
贾政因向宝钗说:“你大嫂子为人谨饬,才非肆应。汝在家时办理一切家政,井井有条。我亦知你此时心绪实在不宁。然珠儿已故,宝玉又遁迹隐去,现在家事蛔集,你于此时,何不出一言片语,排挡家内未了诸务,宽我两口老怀,则以妇作儿,何所不可。你毋存心,因你大嫂子无言,遂袖手默坐,如秦人之视越人,我心更着急了。”
宝钗一闻此语,连忙站起身说道:“媳妇年幼,有何知识,但见到之处,亦不敢过于隐昧……”
原来宝钗心地超脱,识见老成。自宝玉走后,虽哭迷数次,后念遗腹在身,暗仿古人胎教,时刻自爱,不肯过悲,以伤其,体。每见家政废弛,贾琏刻削于内,而任事家人无不浚剥于外。且人口冗烦,应酬散漫,徒仗借贷以补不足,渐至所人为利债盘折,几不能于支持,则将何所收拾,胸中早有成见,欲候王夫人闲时稍露其意,尚未出口。适值贾政今日指名问及,并将李宫裁一层代为出脱,事关切己,当即站起,前一步,说未数句,王夫人仍命宝钗坐下,徐伸议论。宝钗当即归位坐定,因说:“媳妇年幼,有何知识?老爷太太如此吩咐,有见到处,何敢隐昧。不过随口说来,可行可止,仍求二位大入主裁教训才好。”贾政一闻此言,便说:“你只自言所见,何用如此回护,你便说罢。我及你姨娘听了再行斟酌。”遂叫彩云:“先倒茶给你两位奶奶喝。”彩云即倒两杯茶来,李纨、宝钗接了喝完。
宝钗遂开口道:“我们家世向承祖荫,库.内原有厚藏,不拘任用,皆可有盈无绌。数十年来,今非昔比,而一切章程由旧,兼办多少大事,是以人不敷出。最吃亏处,总由支付一时出于借贷,—经重利盘剥,而经手下人只知肥己,不知顾上,渐渐支持不住,亦勿怪老爷及琏二哥着急。但徒事焦燥,何益于事?为今之计,第一件事先黜虚名而归实用。可将库内现有多少存银,及每年应支银俸,并各庄上所进粮食折银若干,通盘算定。首将利款做何归楚,倘有盈余,应做如何存铺生息,以补日用之不足,此是第一要务;嗣后再将家人口数,应存何人,应放何人,及各房中伺候丫头、老婆子,存三四人或二三人,其余皆可令其另寻生理。大观园内出产甚多,探春妹子同大嫂子所定甚是合宜,须得妥人经理。一则严紧门户,再则薄有出息,可供各房月费之助。东府中有邢太太及尤大嫂子做主,再做一层计议。至于现在家人,包勇直梗有胆,大观园一带即可交伊总理。林之孝、李贵两人皆晓事守法,令管大门,似亦妥当。据媳妇意思,可将对牌赴库一节蠲了,有银到库,可立支房,即交琏二哥经理,应着何人管办,即凭琏二哥遣派,设有错误,惟琏二哥是问。内派李大嫂子,平二嫂子及媳妇,亦可与其事,经办一切出入应酬事件。厨房可设一处,即着柳家总司。一应买办,皆责周瑞董其成,十日一结帐,总听琏二哥销支。其余所存,成房家人,每月计口与粮,其柴并莱钱多少,任伊关出,自为樽节费用。各房丫头、老婆子,即在各房分例派出,其饭食则赴大厨房支领。至于外头酬应,老爷亦当与琏二哥及管家林之孝通长合算,其无益处更宜节省。贾环兄弟渐大,宜派人伺候。惟兰哥读书,月费六两,实不敷用,当为增益。再惜春妹子月例,亦不可减。栊翠庵香灯月费在咱府内,亦不可裁。铁槛寺可减半支送。其余大概,若水月庵等处庙中例费,毫无所益,似当尽行免掉,可节糜费。媳妇所见如此,听二位大人裁处。”
宝钗每说一段,贾政及王夫人、李纨皆点首赞好。统候说完,贾政满心欢喜,毫无愁态,连连夸道:“吾儿小小年纪,”,何能有此才略。所论之事,无不酌理准情,悉合机宜。我今即唤你琏二哥到书房,查明所人实数,再来与你商量。”宝钗接口道:“还有一事,亦当议办。此时腊初,离年甚近,不可不急为打算,设到临期,又费挪处。”贾政已起身外走,遂连声说好,便向王夫人说:“汝即摆饭同两媳妇及兰哥吃罢。我在书房同程相公、琏侄另要一桌,汝不必候了。”说着,玉钏即打起暖帘,走出去了。王夫人仍在房中与李纨、宝钗商量前事。想起大观园分段经管,记不真所派何人。李纨一时亦想不起。
只见平儿领着巧姐从外进来。王夫人看见巧姐已十一岁了,身量却不甚高,长得苗条好看,模样儿亦与琏二奶奶相近,粉白甜净,实在可喜。身上穿件藕色素绸棉皮袄,青绸比甲,头戴卧儿兔,露出新留短发。进得门来,先替王夫人说:“请太太安。”即转身向李纨、宝钗通请了安,又问兰哥哥好。王夫人想起凤姐,遂即搂在怀中说:“你可好么,从外头来冷呀不冷?”就手即抱上炕去坐了。便就叫玉钏拿果子倒茶,给巧姑吃,一面便叫平儿坐下,说了几句闲话。
王夫人想起管大观园的人来,即笑着问平儿道:“你来得很好,我正要叫人问你去呢。”平儿不知何事,连忙问道:“太太有何吩咐要问平儿?”王夫人遂将宝钗所议,备细说了一遍。“因一时想不起管大观园的人,你可记得吗?”平儿说道:“此事恍惚记得,稻香村一带是老田妈,蘅芜院一带是叶妈管的。太太问问探姑娘,想必记得;”宝钗此时也想起了,说道:“这话不错,当日探妹妹派人时,媳妇曾亦听过,怎么一时就记不得了。”正说着,老婆子回:?饭已好了,请太太示下,吃也不吃?”琥珀进来问了一声,王夫人说:“就在靠炕放桌子摆饭,我与诸位奶奶及兰哥、巧姐一块儿吃罢。”
不一时,将饭吃完,漱了口,坐着正讲闲话,只见小办进来,向平儿说:“琏二爷找奶奶要什么皮袄哩。”王夫人就叫平儿领着巧姐去了。
又见探春拿着他家周总制的书进来,。对着王夫人道:“这是女孩儿家的平安书信,才二叔处着人送来,禀太太声,好放心。”王夫人遂问:“你公公、你女婿好?”并问:“书中可说及边海近日可曾宁静,你公公何日差满,可回京来?”探春道:“书内只说诸事平安,边海上事倒无提及,亦未说何日可差满回京的话。”王夫人便问:“你吃了饭没有?”探春道:“我同史姐姐一同吃的。”李纨便要起身,宝钗遂亦起来说道:“我出来时备了一壶好茶,尚未沏上,大嫂嫂、三妹妹何不到我房中坐坐,品评此茶身分。”探春闻听即说道:“好。”带着小螺,即邀李纨一同过宝钗这边来。兰哥儿要回家去读自己的书,便各自走了。
李纨、探春、宝钗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即到宝钗院里。雪雁连忙掀高帘子,遂同进屋来坐下。宝钗即吩咐柳五儿,将备下这壶茶用锡钴烹起干净水来,并着雪雁请史姑娘来一堆儿品茶。探春说:“这茶在茶叶好,尤在水的火候得宜,分外好吃。”李纨说:“可不是,咱家不又出了七盏通仙的高人了。”
大家正说笑着,茶已热了,刚刚沏在宜兴壶内,雪雁掀帘,史湘云从外笑着进来,说道:“这才是咱们姊妹,有壶好茶亦不肯偏我。”李纨、探春、宝钗听得,连忙站起让坐,大家一同坐下。莺儿用茶盘将所沏的茶,同柳五儿一盘两杯,送到四位面前。未曾去喝,闻得一股清香,看其颜色,却甚淡淡无奇。湘云说:“这茶真是好茶,较龙井味尤觉高些。”李纨亦甚赞好。探春说:“二嫂子若不因此茶很好,怎肯请我们这些难说话的人来尝茶。”宝钗说:“这茶叶虽细,年已陈了,未必好吃。姑娘嫂子们请将就着罢。”姊妹们大伙说笑不题。
再说贾政刚到仪门,忽见林之孝手持全红柬由外头跑进回话。不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上一章:自序
- 下一章:第二回 沭恩纶山左江西秉鉴 占惠迪金童玉女临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