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百行先生带着一身湖泊的腥气,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师母就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我说老头子,你到哪里去了?一天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在哪里犯了心脏病,殉了医疗事业。躺倒荒草野堆,再也回不来了。”
钟先生嘻嘻笑着说:“你真是没有白给一个郎中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婆啊!挺有医学知识的嘛,知道什么病可以立马叫人就死啊。而且你还有点特异功能,知道我今日是扎在荒草野堆。”
师母惊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钟先生炫耀地从背后拎出一串小鲫鱼,闪闪烁烁,好似粗壮的柳叶。
师母说:“鱼不是冬天不爱吃食吗?你如何钓了这么多?别是从街上买的吧?”
钟先生生气道:“你这不是骂我吗?每一条鱼都是我辛辛苦苦地钓上来的,不信可以找鱼嘴上的钩痕。你好与我这么多年了,何时见我干过弄虚做假的勾当?”
师母忙接过鱼说:“我这是在夸你啊。以前不曾听你说过爱钓鱼,老了老了开始学艺,一下子就钩了这么多,叫人不敢信。我这是用了另一种方式表扬你。”
钟先生这才转怒为喜说:“我是初学乍练。朋友邀我到郊外一处新开的室内鱼塘,里面真是豪华……”
师母一撇嘴说:“一个鱼塘,有什么豪华!你刚才还说是荒郊野地呢。”
钟先生说:“既是室内,又有暖风,温馨如春,你说这叫不叫豪华?偌大一个场地,有体育场那般大吧,完全布置成自然的景色。衰草萋萋,芦花飘落,你说这是不是豪华?就说那鱼吧,多得如同一片马云在水中游动,就是初学者也能有所收获,你说这叫不叫豪华?”
师母说:“怪不得你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呢,晓日到处找你不见,急得……”
钟先生立时把鱼丢在地上:“晓日找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师母委屈地说:“我不是……一开始就……问你到哪里去了吗?”
钟先生顾不得啰嗦,劈头道:“下次,你一开始就说,晓日找我,这就重点突出了。好了,什么事?”
师母答:“好像是一个女病人恶化了……”
钟先生长长的寿眉飘荡起来:“晓日现在哪里?”
正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师母扑过去接电话,然后如释重负他说:“正是晓日。”一只手递着话筒,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这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了。要不然,不知这老头子要发多大的火呢。
魏晓日在电话里简短扼要地叙述了卜绣文的病情。
“喔,先兆子痫……我马上就去玲珑居看她。”先生语调平和。
当钟百行先生和魏晓日医生赶到玲珑居的时候,恰是卜绣文和薄护士刚从回春医院归来。
薄香萍吓得面色如土。
卜绣文用最后的气力说:“是我一定要去看早早的,与薄护士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就晕迷过去,伴以一阵阵强直性的惊厥。
一切以救人为重,别的事暂且搁置。
经过出走这一番折腾,卜绣文的先兆子痫已发展成完全的子痫。这是产妇一种极凶险的病症,母婴的生命危在旦夕。
抢救奏效,卜绣文被强力的药物,坠进深深的昏睡中。
“你这是怎么搞的!私自陪同这样的重病人外出,这不是玩忽职守吗?你也是多年的老护土了,岂能这样不负责任!我马上就报告院方,停止你的工作。”在隔壁的治疗室里,魏晓日雷霆震怒。
薄香萍倔强地紧闭嘴唇。她何尝不后悔?但她也是为了卜绣文好,怎么能说是玩忽职守?!起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卜绣文,这就是她的职守吗!看着魏晓日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魏晓日心底不占一丝位置,恋他的心彻底凉了。
还是钟先生冷静:“晓日,先不要追究责任了。现在的问题是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魏晓日喘着粗气说:“子痫的规律:是几个小时发作一次强直惊厥与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会造成母体极严重的缺氧。为了防治这种致命的抽搐,必须用强大的药物控制血压,制止惊厥。”
钟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药物有很强的副作用,对胎儿的损坏可能是灾难性的。你考虑到了没有?”
魏医生说:“我考虑到了。只是情势这样危急,为了挽救卜绣文的生命.只能如此。”
钟百行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就是用一些温和的药物,在不妨害婴儿的前提下,尽量地治疗母亲的疾病,取得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呢?”
魏晓日和薄香萍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钟先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多年的医护人员了,可以听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就是——为了保全这个婴儿,就不必顾惜她的母亲了。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医疗是讲究顺序的。这次的顺序就是——一切以分娩健康的婴儿为重。
说白了更简单: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钟先生作为一个医学权威,已经作出了裁定:保孩子。
魏晓日只觉得水银灌顶,冰凉的沉重感席卷全身。医生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治疗方付的确定。如果一切从婴孩出发,卜绣文就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惊惧地说:“那……这个孩子……生下来很可能就成了一个……孤儿。”
钟先生平缓地说:“对血玲珑方案来说,这个孩子比她的母亲更为重要。”
薄香萍也是直冒冷汗,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不是太……”魏晓日嗫嚅着。他从来没有什逆过先生。先生对他如同父亲,他实在是不敢说出反驳的活。
“太什么了?你说吗。在科学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争论的。”钟先生宽容地说。
魏晓日受了鼓励,提高声音说:“这个治疗方案是不是大残忍了?我们本是为了挽救一条生命,才做这个实验的。
现在,患病的生命能否挽救还在未知之数,先要用一条正常的生命来祭这血坛。到底是孰轻孰重,还望导师三思。“
薄香萍不由自主地点头。
钟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医学的道路,就是用无数病人的鲜血铺出来的。保存下一个健康的卜绣文的身体,对医学有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也没有。她将来终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这个婴儿,却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值得纪念的生灵。她是夏早早骨髓移植的最好供体。假如我们实验成功了,就为千千万万患极恶性贫血的人,提供了一条生命之路。你、我当然还有薄护土了,在医学史留名事小,为人类探出一线曙光事大……晓日,你不要觉得我不顾病人的死活。说句实话吧,要是我钟百行的血可以救病人,别看我已年过花甲,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去的。假如我能怀一个孩子,我也会把命贡献出去做这个试验。你们可能觉得我很冷酷,记住,医学是容不得太多的善心的。此刻做出保孩子的决定,我的心情也如刀绞。但是,为了医学的整体事业,我们必须如此。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