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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毕淑敏Ctrl+D 收藏本站

  回春医院血液病房。

  “花鼓姐,你昨夜睡得好吗?”早上,趴在被窝里的夏早早,下巴颏枕在白色布枕上,悄声问。

  花鼓原是个乡下姑娘,到城里后干过许多活,最后落脚在一家做保姆,干得很尽心。主人家允诺她,再过几年,待自家的孩子送了幼儿园,资助花鼓上个夜校学电脑培训什么的。前程光明.花鼓干得更卖力了,却没想到得了重病。主人家有钱,还挺仁义的,知道她父母困难,就把医药费都包了下来,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几年。幸好主人资产丰厚,保花鼓衣食无忧。花鼓久病成医,为自己成为医院最古老的病人而洋洋自得,打发寂寞时光的方法,就是探索一切他人的病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自己的分析,如同石膏能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她能把任何人的病情,整得一清二楚。她最近从别的病区转来。

  “自打进了医院,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人都说医院是养人的地方,我看哪,是害人的地方。轻病能养重,重病能养死。太吵了,哼,我在主人家,有一个十平方的仆人间。仆人间和狗窝挨在一块,错了错了,那不叫狗窝,叫宠物房……虽说背阴,可宽敞安静,气派着呢……”花鼓撅着厚嘴唇说。

  夏早早叹了口气,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她没心思听花鼓的豪华仆人间。

  自己家原来也是有仆人的,但随着妈妈到国外给自己找药,爸爸就把仆人辞退了。为了给自己治病,家中再也在不起仆人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件事。问道:“半夜的时候,花鼓,你看见什么没有?”她小心翼翼,主要是拿不准自己是想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在这儿,除了板着脸的医生护士,你还能看见谁?除了活人,大概就是鬼了。”花鼓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怪脸。

  夏早早反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鬼。”

  花鼓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起来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在哪里?什么样?个高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也开开眼?”住院的日子很单调,巴不得来点刺激。

  夏早早说:“哪有什么鬼啊,昨天半夜里我见到了薄护土。”

  “薄护士,哪一个?我怎么不认识?”花鼓奇怪。

  “她原是这个病区的护土,跟我挺好的。你没来以前很久,忽然就不见了。”早早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

  “噢,就是昨晚上那个穿护上衣服的人啊?我说她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可我怎么没见过她呢?原来她是老资格,比我熟得多了。”花鼓大大咧咧地说。

  早早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病床上翻下。她摸着胸口说:“你说的是值班护土吧?她夜里是来了好几次。”

  花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早早,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生人熟人还是分得清的。昨天那个护士不是还领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吗?不是还摸了你的手吗?”

  夏早早一下僵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医院的被子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她赶紧又把头伸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问了一千次一万次自己:那是真的吗?

  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薄护土,还有那个长得那么像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说她只是长得像妈妈,而不说她就是妈妈——是因为她比妈妈胖多了。不不,也不能说是胖,她的脸一点也不胖,下巴尖尖的。但是她的身体很厚,肚子凸起,那大概就是肿吧。那是妈妈么?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

  妈妈不是在埃塞俄比亚的红海岸上看鸭子么?怎么会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突然这么狼狈地出现了呢?

  无数疑团缠绕在夏早早小小的脑瓜里,从半夜到现在,她的头都要炸了。

  最好的解释当然就是——那是一场梦。她因为太想妈妈了,就开始做梦。而且是囹梦,妈妈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怪样子。

  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了。但是花鼓的一番话,把她的解释击得粉碎。

  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波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齐策划的一个骗局。她又能从爸爸嘴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呢?

  花鼓说得对,骗人是要有好处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当然肯定是好意,自打她病了以后,才知道,好意经常是以谎话的样子出现。这种时候,被骗的人,也得有好意。你的好意,就是别拆穿这些谎话。一切都是从病引起的,她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她不想让爸爸为了欺骗她,再编一个谎话出来,爸爸是个老实人,编谎对他是折磨。

  那么,夏早早在医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搞清这个为什么?

  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

  想到这里,夏早早说:“花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鼓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针,跳起来。

  “告诉你,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夏早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花鼓重重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哇?我一猜就是这样。”

  夏早早生起气来,说:“你凭什么这样猜?”

  花政说:“凭她摸你时的暖和劲啊。只有妈妈才会这样摸人。”

  夏早早默不作声。这话说到她的心坎里了。

  花鼓沉不住气了,说:“干嘛我一说是你妈妈,你就不高兴啊?”

  夏早早说:“我没不高兴。只是纳闷。因为我妈妈告诉过我,说她现在在非洲。”花鼓说:“非洲具体在哪儿?离广州远吗?我们村有不少人在广州打工。要是离得不远,我可以托人带信,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你妈的事。”

  夏早早说:“谢谢你了。一句两句的,我也说不清。‘”花鼓说:“不是说不清,是你自己也弄不明白吧?”夏早早只好招来:“算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明白非洲到底在哪,反正离广州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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