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郅支既已伏诛,臣请愿入朝谒见。”元帝见奏批准。到了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来朝。元帝如前款待,惟所赐物件比前一律加倍。呼韩邪又向元帝自请,愿为汉女之婿,元帝许之。
先是汉与匈奴和亲,皆以宗室之女号称公主嫁之。如今单于既已降汉,自不能比照往日成例。元帝遂想就后宫宫女择取未经御幸者,赐与单于,乃命左右将所画宫女图呈上。
原来元帝因后宫宫女过多,无暇自行选择美丑,便召到长安有名画工多人,令其将宫女容貌一一画出,以便按图选择。
当日长安画工有杜陵人毛延寿,最长于画人物,无论其人生得美丑老少,经他下笔,无不形容毕肖。又有安陵人陈敞、新丰人刘白、龚宽,善画牛马飞鸟,惟画人不及延寿。又有下杜人阳望、樊育皆长于设色。诸人奉命入宫,尽取宫人面目。便把它当作一桩好生意,要想借此发财,因都向所画之人索取贿赂。
一班宫女,何人不希望自己能被主上看中,蒙其宠幸。如今闻说画工来画容貌,也有自知生得丑陋,望画工替她遮掩。更有容貌虽美,尚恐不中主上之意,要求画工添上几笔,变成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到了此时,画工一支笔便能夺造化之权,真是扬之可使升天,抑之可使入地,高下在心,美丑随意。可怜一班宫女,哪敢不十分奉承买他欢喜。有钱的便从重送了一笔厚札;无钱的也就卖钗钏典衣服,东挪西借,凑个成数,求他赏光。大约每人贿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也有五万。毛延寿等见了钱财,落得收受。便各按她生成容貌,添上几分美色。但凡送有财物的宫人,画出容貌,只有比原来加好的,断无反丑的。毛延寿等只图得钱,也不顾平日的声名与那欺君的大罪了。
谁知一班宫女之中,却有一人姓王名嫱字昭君,乃南郡秭归人,王穰之女,生得兰心蕙质,玉貌花容。自从被选入宫,未得一见元帝。今闻画工来画容貌,又见许多宫女,纷纷用钱买嘱,心中觉得好笑,又是好气。她家中并非无钱,却不肯随同众人破钞。在昭君之意,一则觉得此种贿赂行为,实为可耻;二则但凭自己容貌,尽可取得主上宠爱,更无须画工替她妆点,所以并不曾破费一文。读者试想,昭君不肯贿赂画工,原是她人品高处,而且自己本有十分容貌。既无庸画工加工,自也不必报酬,但求毛延寿等照她本来面目画去,元帝见了,万无不召见之理。谁知一班画工被众宫女过于奉承,愈加骄傲,似乎此种贿赂,系属自己应得的。偏是众人皆有,昭君独无,更触其怒,以为昭君有意破坏他的规例。若使人人都学昭君,岂不白费辛苦?因此便将昭君容貌好处,一概湮没,虽然眉目位置不能变更,但是风神不露,神气毫无,把那活泼泼的王昭君画成如土塑木雕一般,所以元帝见了,毫不在意。此外尽有容貌不及昭君者,只因画工得了重贿,加意描写,竟得元帝召入宠幸。昭君冷落深宫,不承恩宠,只有自叹薄命而已。
此次元帝因呼韩邪单于欲娶汉女,便命将画图呈进,心中也想选一稍有颜色之人,配与单于。于是将图画翻来翻去,末后提起御笔点上昭君。只因画图上的昭君,虽然比真昭君相差甚远,但却比一般宫女尚觉稍胜,所以别人不选,单选到昭君身上。元帝何曾料到昭君是个绝色。当日选中之后,也不先召入宫一看,便命有司选成名册,备齐嫁妆,选择吉日,预备送与单于完婚。直到昭君临去之日,元帝方才召人。此时昭君靓妆丽服,更显得十分妩媚,容光动人。元帝举目一看,不觉暗自吃惊,心想我后宫昭仪、婕好等,虽然生得美丽,却都不及此人,而且语言伶俐,举动幽雅。如今送与匈奴,真是可惜。
意欲将昭君留住,另换一人,无奈名册都已造定,单于也早闻知;今若临时更换,臣民必道我贪图女色,失信外人,事已到此,只得由她去罢。元帝于是吩咐昭君数语,昭君谢恩起去。
元帝见昭君已去,独自寻思道:“我宫中有此美人,何以一向不曾知得,都因我无暇逐人召见,信任一般画工,未免失计,究竟绝代容华,终非画手所能描写。”想罢命左右再将画图呈进,元帝翻复看了数遍,又将图中平日曾经召幸之人,与昭君比较一番,忽然悟道,此必是画工从中作弊,不觉怒从心起,下诏有司将一班画工,尽行下狱,交与廷尉彻究治罪。廷尉奉命,即提到毛延寿等,严刑审问。诸人熬刑不起,只得据实招出。廷尉定了死罪,一律推出斩首,并将各人家财,抄没入官,大约每人积聚家私,都有十余万。只因此一场风波,长安有名画工,几乎死绝。呼韩邪单于得娶中国美人王昭君,心中自然欢喜,遂上书元帝,请将上谷以西至敦煌一带沿边戍卒一律罢去,由匈奴担任保守。元帝见奏,发交公卿会议。朝臣大都赞成,惟有郎中侯霸熟悉边事,力陈不可。元帝听从其言,乃命车骑将军许嘉面谕呼韩邪单于道:“中国四方皆有关塞,不独防备北方而已,且恐中国奸邪之人,私出塞外酿祸,故设塞以防之也。”呼韩邪闻言谢道:“臣愚不知大计,请将此议作罢。”
呼韩邪单于带了王昭君到了塞外,号为宁胡阏氏。年余王昭君生一男,名伊屠智牙斯,后为右日逐王。及呼韩邪单于死,长子雕陶莫皋嗣立,号复株累若鞮单于,仍以昭君为妻,生有二女。昭君竟老死匈奴中。说起边地寒冷,草色皆黄,惟有昭君墓上草色独青,时人因呼为青冢。唐杜甫有诗咏王昭君道: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自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昭君既嫁胡人,自然当从胡礼。原不得据中国礼制,责她失节。但后人怜她美貌,远嫁异域,因编成一曲谱入音乐,名《昭君怨》。好事者遂说昭君不从胡礼,服毒而死,真是可笑。
闲言少叙,却说石显自从得志专权,谗害忠良,援引奸党,种种罪恶书不胜书。当日也有京房、冯逡等向元帝前揭奏其奸,元帝不但毫无觉察,而且倚任日专。说起来虽由元帝生性暗弱,不知分别贤否,其实也因石显具有一种手段,买弄得元帝十分相信,所以一切忠言都不入耳,说起小人伎俩,也就可畏。
先是石显自见事权在他掌握,深恐元帝听信他人言语,起了疑心,索性卖个破绽,撩人出来告发;暗中却先向元帝说明,愈显得自己并无专擅,他人所告,都是不实,以后便可保无事。
石显定了主意,一日乘着无人之际,向元帝奏道:“宫中需用物品,多向各官署调龋遇有晚间取物,回时稍迟,宫门早闭,不得入内,嗣后请准传诏开门。”元帝见说,点头应允。过了数日,石显便借着调取物件出宫,故意迟至夜深,方始回宫。
望见宫门已闭,石显便传元帝诏命,开门入内。此事传到外间,有人素恨石显,如今得了把柄,便上书劾奏石显,擅行矫诏,夜开宫门。兀帝见奏,付之一笑,便将奏章交与石显阅看。石显看毕,正中其计,遂假作悲泣说道:“陛下误宠小臣,委托以事。群臣无不嫉妒争欲害臣,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独赖圣明洞鉴,幸免遭罪。臣实微贱,不能以一身使万众称快,愿归还枢机之职,得备后宫扫除之役,虽死亦无所恨。乞陛下哀怜微命,准臣所请,曲赐保全。”说罢连连叩首,泪流满面。元帝见了,以为所言是实,心中觉得不忍。于是从重安慰勉励一番,并厚加赏赐,总计石显所得赏赐并贿赂,不下一万万。
元帝既信石显,委以政事,终日在宫养病,无事时便以音乐消遣。元帝为人多才艺,善写隶书,能弹琴瑟,吹洞箫,自谱歌曲,作为新声。有时命左右取鼙鼓置殿下。元帝自临轩槛之上,两手亲取铜丸,接连掷向鼓上,每掷必中,嘭嘭有声,其音节俨如人击急鼓,丝毫不乱。后宫及左右近臣知音之人,皆不能学。惟有次子定陶王刘康,乃傅昭仪所生,自少便通音乐,也能学得元帝此种本事,因此元帝常称其才。时有史丹在旁,见元帝称赞定陶王,急进说道:“大凡所称为才能者,在于聪敏好学,如皇太子是也。若以吹弹歌唱为能,是陈惠、李微高过匡衡,可以拜为宰相。”元帝听了,也觉好笑。
读者须知,史丹此言,并非无因,乃出于防止废立之意。
说起皇太子骜,幼为宣帝所爱。及年长成,喜读经书,为人宽博谨慎。其始居住桂宫。一日元帝在未央宫,忽有要事命左右急召太子到来,太子闻命连忙坐车前来。谁知行出龙楼,却遇驰道,阻住面前,不敢横穿而过,于是绕道而行,至直城门,方得度过,由作室门入宫。元帝盼望太子,等候许久,方见到来,便问其何故迟延,太子只得将实情具奏。元帝听了大悦,遂下令以后许太子越过驰道,元帝当日心中也就甚爱太子。谁知后来太子贪酒好色,终日在宫作乐,渐渐失爱于帝。又值傅昭仪有宠,其子定陶王才干又像元帝,元帝因有意欲立定陶王为太子。史丹乃史高之子,奉命监护太子,知得元帝意思,因此乘机进谏。
到了建昭四年,中山哀王刘竟病死。刘竟乃元帝少弟,因年幼尚在长安,未及就国。太子闻信,前往作吊。元帝正在悲哭,望见太子到来,想起中山王一向与太子同居同学,愈加伤心。及太子行至近前,元帝留心看他,颜色不甚悲哀,不觉心中愤怒,却不言语。太子去后,元帝便召史丹到来,告诉太子适才情形。因说道:“似此为人心不慈仁,岂可使奉承宗庙,为民父母。”史丹听了暗吃一惊,心想我若不替太子弥缝,必有废立之事。一时心急智生,连忙免冠叩头道:“是臣见陛下悲痛中山王,恐伤圣体,预先嘱咐太子进见时勿得涕泣,触动陛下,罪实在臣,臣当万死。”元帝素信史丹之语,方始平了怒气。及竟宁元年,元帝病重,王皇后与太子骜少得进见,惟有傅昭仪定陶王常在左右。元帝病势日加,意中忽忽不平,时常召到尚书,问以景帝时立胶东王故事。皇后、太子与后兄王凤皆忧惧无以为计。史丹因系亲密之人,得在元帝左右侍疾,见元帝又有废立之意,心想此时我若不言,更无他人进谅。却又碍着傅昭仪与定陶王在旁,不便发言,留心等到元帝独卧之时,史丹一直走进卧房。当日皇帝卧房近床一带,用青色画在地上,因名为青蒲。惟有皇后方能走上青蒲,他人不得到此。史丹欲与元帝密语,此时也顾不得犯禁,便伏在青蒲之上,叩首涕泣说道:“皇太子位居嫡长,册立已十余年,天下莫不归心。今定陶王得宠,道路流言,太子有动摇之说。果有此事,公卿必然力争,臣请先行赐死。”元帝见史丹言语激切,大为感动,因叹道:“吾病日重,太子两王均尚幼小,意甚恋恋,并无此议,且皇后素来谨慎,先帝又爱太子,吾岂可违背,汝何从闻得此语?”史丹听说,连忙退下数步,叩首答道:“愚臣妄有所闻,该得死罪。”元帝遂对史丹道:“我恐将不起,汝可善辅导太子,勿违我意。”史丹欷欺,起立退出。只因史丹数言,太子竟得保全。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