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姨听他说得伤心,也不免为之叹息,暗说:“奶奶的心肠也太狠了,人家为着你丢生意,用银子,吃了多少苦,现在还落个如此结局,就是见他一面,又有何害,偏偏拗着性气,不肯相见,岂不令他一辈子含恨。男女交情,原来如此,想想岂不可怕。”因即安慰他道:“吴家少爷,你也不必伤心,奶奶委实有病在身,不然,昨夜那边二房东来唤她,就要来见你的,何致等到现在。你这番好好动身,待你回来时,奶奶病也好了,那时候就可相见咧。”筱山揩揩眼泪,摇头道:“我下遭再不到上海来了。我今儿方知道,上海实是个伤生害命,亡国破家的所在。方才几句话,务必请你替我传给奶奶,这里有五块洋钱在此,请你随便买点儿东西吃罢。”说完话,摸出五块钱,塞在娘姨手内,长叹一声,说了句再会,见旁边有部空黄包车停着,筱山踏上去,对他说了句什么码头,就此头也不回的去了。娘姨看看他,直到不见形踪方回里面,一面走着,不住摇头。红珏见了,问她摇头则甚?那人去了没有?娘姨回言去了。红珏又问你手中拿的什么,娘姨摊开手说:“五块洋钱,是吴少爷给我买东西吃的。”
红珏笑道:“造化你,不是我唤你出去,你也没得这个好处,他可曾对你讲什么话?”娘姨道:“话自然有。”随将筱山之言,从头至尾,学了一遍。红珏听罢,哈哈大笑道:“这人真是痴子,我的事要他费什么心。他今儿不知可是当真动身,你替我到那边去打听二房东,如其真的,托她打个电话,约徐少爷明天到那边吃晚饭。”娘姨主命难违,连声诺诺。红珏便在家看报红候信。移时娘姨回来报道:“那边二房东说,吴少爷自己说的,他往汉口有事,路过上海,专诚打算见见奶奶,现在奶奶既不肯见他,他动身这句话,想必也是真的了。所以徐少爷那里的电话,她也预备打去咧。她还问奶奶,明天夜饭小菜,由她那里备,还是我们自己送去?红珏道:“我们自己送去罢,不必叫他们预备了。她们烧的菜,很不中吃。”
当即给娘姨一块钱,命她办几样菜,都拣润生爱吃的,吩咐既毕,看时候颇早,晓得今天丈夫要来家晚膳,自己上马路买些零物回来,陪他用饭,尚不为迟。正打算出去,忽然伯良回来了。原来他夜间有了应酬,特地回家。告诉红珏,不能来吃夜饭,教她不必等候。红珏说:“我今天为着你,特办了两块多钱菜,你到好容易回头一句不来吃了,就算数了么?非得罚你不可。”伯笑问怎样罚法?红珏道:“照数加十倍,快拿二十块钱来。伯良大笑道:“这是哪一国的法律?我做律师翻译多年,各国公堂都到过了,却没听得这般判断。”红珏眼上瞪说:“我不管你什么法律,只要罚你二十块钱,你服不服?”
伯良笑道:“服了服了。公堂法律不服,还可上诉。这是家堂法律,莫说我们做律师的,不敢违抗,就是司法总长自身,也惟有低头认罚的,怎敢不服。”说罢,即在身边摸出几张钞票,点二十块钱,递给红珏说:“罚金照缴。”红珏抢钱在手,忍不住噗哧一笑,喝道:“滚罢!”伯良应道:“遵堂谕。”当即回身跑了出去。老娘姨在旁边见了,笑道:“你们两夫妻,倒好像做新戏似的。”红珏也笑了一笑道:“我敲了他二十块钱竹杠,好去剪一件衣料咧。”
当下红珏穿好衣裙,一想少爷今儿既不回家晚饭,我也不必再回来吃了,因命娘姨,少停你们将素小菜吃脱,荤的留着,娘姨答应晓得。红珏出来,袋着二十块钱,果预备到绸缎店去剪衣料。恰巧媚月阁也在绸缎店中剪料,两人相见,欢然握手。媚月阁说:“你那一夜为何失我的约?”红珏道:“实因有了别事,所以没来。后来我再到你府上,你又自己出去了,彼此扯直。”红珏问媚月阁:“那件事现在怎样了?”媚月阁道:“一言难荆你今儿可有工夫,我们一同回去,再告诉你。”红珏连称使得,更看媚月阁,今儿剪的许多衣料,都甚鲜艳,已知她当真上了场,这些衣料,都是做给倌人穿的。红珏自己也要剪料,教一个相熟的毛先生搬出数十匹缎绸,拣了好半天,没一匹中意,颜色浅的怕穿不出,颜色深的又赚老气,到后来只向我先生讨一双鞋面,没费分文。那时媚月阁已剪料定当,两人一同出了绸缎店,红珏问她公馆可还在卡德路?媚月阁道:“早已搬了,现住在居仁里。”
红珏道:“这倒近得很。”媚月阁有包车,车夫等候在外,接过了手中包扎。红珏未坐包车,因唤一部黄包车坐了,两人同到居仁里。红珏见媚月阁借的两上两下石库门,排场阔绰,装璜精致。楼下书房间,楼上两个房间,一个亭子间,全都是外国木器,男女底下人亦颇不少。红珏暗暗摇头,想她初出来就如此场面,开销一定不小的,教我做了她,决不肯如此大排场,必须由小做大,方是道理。媚月阁邀她亭子间内坐,自己放下包裹,方告诉她,搭这所场子,原由一个小姊妹帮忙合做的,暂时不出堂差,专靠碰和吃酒。还买了一个讨人,预备教她一节,下节就可出堂差了。那姊妹少停必须到此,你可愿意见她?红珏哪有不愿之理,连声称道使得。又问媚月阁:“这里每月开销不知多少?”
媚月阁摇头道:“难说了,开场到现在,虽然还未满一月,我们约算下来,除应酬,每月至少也须三百出头。”红珏吐舌道:“照此说来,每天清开销,已要十块多了,不知生意如何呢?”媚月阁又摇摇头道:“这个更难说了,皆因我自己没得客人,这姊妹比我加个更字,单靠做手面上的几个客帮,还有那姊妹自己的少爷,纠一班朋友,在此请了两回客,所以三天中倒有两天房间空的,开场至今,已有半个月光景,连和带酒还不满二十个花头呢。”红珏道:“阿哟,这不是要蚀本了么!”媚月阁道:“何尝不是,我心中很着急,连累的那姊妹也几乎急杀。但我想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只有硬着头皮,熬一节再说,大不了除开场的一票本钱冲光之外,再加一千块钱开销罢咧。”红珏听她口气很大,倒也不便代她可惜,只顺她口风说:“这也是骑虎之势,不得不如此的了。”闲谈一阵,媚月阁留红珏晚饭,红珏本预备别个姊妹家中吃饭的,得媚月阁相留,也就老实不客气了。
媚月阁知红珏好酒,因教人烫酒请她。刚摆好杯筷,忽然听见楼下来了客人,娘姨们叽叽喳喳的招呼,二姐慌忙奔进来唤媚月阁,说是詹老爷来了。媚月阁听说,忙教红珏暂坐,自己急急出来,随手把门帘放下,身子到了外面,口中高嚷:“请詹老爷楼上坐呢。”接着一阵上扶梯脚步声音,便有个外不口音的人,同媚月阁招呼问好,走到亭子门口,那人意欲撩门帘进内,媚月阁慌忙拦阻说:“有女客在里面,詹老爷外间请坐罢。”那人听是女客,更哈哈大笑道:“这里男客见不得,女客见见何妨。”媚月阁道:“人家是好好儿公馆里的奶奶,詹老爷休说笑话。”那人听了,方在外房间坐下,两眼却不住望着里面。可巧红珏也想看看媚月阁结识的是哪一种客人,所以走到房门口,揭起一半门帘,探头张望,两眼刚同那人闹了个针锋相对。红珏眼快,认得此人是电报局委员詹枢世,自己从前也曾做过他,慌忙缩颈不迭。岂知外面的詹枢世也同她一般看清楚了,笑说:“我道那一个,原来是林红珏老五,我们老朋友,多年没见面,理该出来谈谈的,为什么掩掩藏藏。你不出来我进来咧。”
口中说着,身子早已站起来,向亭子房间直闯进去。媚月阁拦阻不及,只得跟他进内。红珏见他进来了,情知不能躲避,幸亏她是堂子出身,男客见得多了,因此并不羞愧,却不慌不忙的,向枢世点一点头。枢世见台上放着两副杯筷,说:“原来你们还没用晚饭呢。”媚月阁道:“是的,詹老爷这里使饭好不好?”她本是一句敷衍话,不意枢世大为老实,说:“好得很,我刚巧也没用饭。况有老五在这里,她是有名的好酒量,我还得同她赌几杯呢。”媚月阁听枢世当真要吃饭了,恐红珏不肯与他同桌,心中颇费踌躇,两眼望着红珏,看她有什么表示。岂知红珏爱酒的人,最欢喜同人赌量。况枢世又是熟客,听了倒反笑容满面,毫无拒绝的意思。媚月阁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三个人同桌饮酒。媚月阁量窄,只能陪他们坐坐。红珏、枢世二人,却开怀畅饮。枢世本来是个色鬼,怎当得两个女人陪着他,心中乐极,酒也不免多灌了几杯,挤着一双色眼,对红珏看了又看。红珏横了他一眼道:“你多看做什么?”
枢世哈哈大笑道:“我现在看见你,又想起十几年前头的旧事来咧。那时你姊姊林红瑛,还未嫁人,你也只十五六岁。年纪虽小,酒量倒也不弱。每逢外国人跑马这几天,你姊妹两个,都打扮得鲜花一般,坐着四轮马车,跑马厅兜圈子兜完,便到张园泡茶。有一天我同几个朋友也在张园,还有外国人密斯脱大拉司和密斯脱奥克司,与我们一同在洋房内大菜间中喝白兰地酒,仿佛是我还不知是那一个朋友招呼你们姊妹俩进来,密斯脱大拉司最欢喜同你讲三不像的中国话,你偏要卖弄聪明,对他说洋泾浜外国话,因此反弄得两下里一个都不懂,谁讲的是什么话了。后来大拉司请你喝白兰地酒,你连吃五大杯,粉脸上顿时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红将起来。还有你姊姊,也被密斯脱奥克司灌醉了。这时候上海还未有人懂打扑克的道理,我们弄了一副外国纸牌,只晓得斗圈的温,以为这就是赌中间最时髦的玩意儿了。当时我等拖大拉司几个打圈的温,你在旁看得眼热起来,惜乎姊妹两个,身边都没带现钱,有黄祝封黄观察,给了你十块钱做赌本的,岂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赢了去。你吃醉了酒,见钱输了,不由发起急来,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抢还他十块钱,不意醉后两条腿一点儿力都没有,大拉司见你来抢他的钱,故意向后一让,你扑了个空,就势跌倒在地,顿时大吐之下,幸亏不曾跌伤,扶你起来,你连人事都不晓得了。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见你如此模样,当你跌死了,只顾扶着你哭妹妹。我们大家商议说,你两个都是姑娘们,手臂上又套着五六副金镯头,还有珠花插戴,每人身上,谁不有数千金价值,若仍让你们坐来时的马车回去,做马夫的岂有什么好人,况你两个又如此昏昏迷迷,日后准得要闹出遗失东西的祸来,故此公推我做护驾将军,还拿黄观察的马车送你,把你抱在我身上。你姊姊坐在旁边,身子也靠着我,由张园送到你们家内,一路上抱着你们两个,幸亏你姊妹二人,骨头都是很轻的,不然这许多路岂不要把我压煞吗!”这句话说得媚月阁同房里一班人都笑了。红珏听枢世翻她旧话,还拿她开心,不由脸一红说:“你放什么屁!谁高兴同你讲这些话。”
枢世又哈哈一阵笑道:“现在你也嫁了人咧,听说嫁得很得意呢。”红珏不睬他,只微微笑了一笑。枢世又道本来做堂子生意,哪能终世,必须放出眼光,趁盛时候嫁了人。常言道:急流勇退。自己手中也有几个藏着,日后一辈子不吃男人的亏,倘眼前贪图适意,朝三暮四,到后来两手空空,再想嫁人,后悔无及。不是我老詹倚老卖老,在我眼光中看来,你也算得此中有脑子的人物了。往往有班没脑子的,嫁了人还张不好李不好,闹着出来。日后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当初极时髦的先生,至今漂泊失所,默默无闻的何可胜数。”说到这里,忽见媚月阁杏眼圆睁望着他,暗道不好,我只图夸赞红珏,却忘了此间还有个同她反比例的人咧。再说下去,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骂她了,自己赶快住口,呵呵一阵笑,收却话头,举杯引尽,教红珏照杯。红珏说:“减一杯罢!你的量宏,我敌不过你。”
枢世大笑,猛然记起一件事,对红珏说:“你嫁人至今,光景有五六年了,我在外间,常看见你同一班公馆中的奶奶们,吃大菜,看夜戏,应酬也同我们差不多,是很忙的。你虽不留心我,我却很注意你。你有几个女朋友,我也认得。”
红珏问是哪几个?枢世道:“有个姓武的,还有姓王的?姓马的,是不是?”红珏道:“正是,但她们都是好出身,你怎能认得的呢?”枢世笑道:“这是那里话,好出身难道我就不该认得吗?老实告诉你,那姓武的,我们还是世交呢。她的公老太爷,同我们老太爷同年。我小时候,随老太爷在北京候补,曾命我从她公老太爷的门下,后来因他公老太爷事忙,我家老太爷也得了差使出京,这件事作为罢论,不然我同他家少爷做师弟兄,她岂不要好好儿尊我一声伯伯吗。”红珏笑道:“她人又不在这里,你还讨她的干便宜做什么?”枢世道:“并不是我讨便宜的话,这却实有其事。我还晓得她少爷有个暗疾,有人说他天阉,所以这位奶奶,至今未能生育。不过外间人谈论他奶奶名誉,也不十分好听呢。”红珏道:“这是外间人造的谣言,你休瞎说,妨害人家的名誉。”
枢世道:“我也晓得一定是外间造的谣言,如果实有其事,却也有点儿因果,倒不能单怪这位奶奶,皆因他公老太爷,当初曾干下一件风流罪过,文昌帝君说的,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公公造孽,媳妇食报,这也是理所应得的。今儿我不惜口孽,讲出来儆戒儆戒后人,却也未尝不是一桩功德。当初这位武老太爷在北京的时候,借寓在一个要好朋友家内,这朋友因心钦武太爷的学问文章,将他尊为上宾,款待惟恐不周,每每亲自督率仆役,侍奉这位尊客。有一回那朋友奉派出京,深恐自己不在家中,仆人有慢客之处,得罪了这武太爷,非同小可,因此特地嘱托他夫人,必须要照自己一般的侍奉他,武太爷不比别人,休拘欲礼。此人出京之后,他夫人果遵着丈夫的说话,亲身侍奉武太爷。武太爷乃是个才子,那夫人又是个佳人,自古才子佳子,最怕聚在一起,倘若聚在一起,往往要闹出笑话来的。他二人起初吟诗唱和,后来敲琪射覆。到末了居然做一个入幕之宾,座上客变为床上客了。也是他们自不小心,有一天那朋友公毕回来,目睹武太爷在他夫人的房内,那时男女二人,自然都羞颜无地,不意这朋友却坦然同没这件事的一般,反向他夫人深深一揖说:我佩服之至。因武太爷是我最钦佩的朋友,他爱什么,我无有不愿意替他办到的,他现在爱到你房中玩耍,如若我在这里,万万理会不到,幸亏你侍候他,才能请他到此,我心非常欢喜。这句话不知是嘲是讽,还是当真看不穿他们的暧昧情形,作此呆话。但武太爷同他的夫人,做了贼终不免虚心一点,所以第二天就相约双双逃走了。那朋友失了一个客人,一个老婆,倒也不曾追究。这样过了好多年,武太爷亡故了,私奔他这位夫人,既不能到他家中去做主人,未免飘零失所,探知自己丈夫,现在湖北做官,因即寻到湖北,但自己那敢去面见他,只可挽人进去游说,可否泼水重收。她丈夫一听这句话,非常赞成,说那有什么不可的道理,本来她应该回到我这里来的。我自她走开之后,也没续娶,虚位而待。既然她愿意回来,你可通知她择一个黄道吉日,我这里着人去迎接她回衙就是。有这丈夫,竟有这个夫人,居然约定日期回去。那天她丈夫在堂上挂灯结彩,又烧红烛,打发彩舆,迎这夫人回衙。大堂上还贴一副新对,是他自己的手笔。上联写‘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下联写:‘绸缪天下事,壮怀销尽食鱼斋’。那时我正在湖北办矿,故而知之甚细。外间晓得此事的颇少,现在武氏后辈,竟有这般风说,可见前因后果,冥冥中未尝没人主持,不过世人有些瞧得见,有些瞧不见罢了。”
红珏听他讲故事,听出了神,两眼望着他嘴唇动,连酒都忘却喝了。媚月阁在旁边说:“詹老爷快用酒罢,别只顾翻老话,连菜都冷咧。”枢世连称是是,于是二人重复畅饮。枢世仗着酒兴,对红珏颇露戏谑的意思。红珏假作痴呆,也不睬他。不多时贾少奶奶来了,媚月阁忙替红珏介绍,枢世因贾少奶是他朋友贾渠琢的奶奶,虽然彼此见惯,却未便将轻薄情形,露在她的眼内,故贾少奶一来,倒反累他大受拘束,草草吃罢酒饭,自己退到外房间去坐了。媚月阁因贾少奶来了,终得吸烟,故把烟盘摆开,让贾少奶横了,教红珏也去抽一筒,你们二人谈谈,我到外边张罗客人。说罢,自去应酬詹枢世。里面贾少奶装好一筒,让红珏吸,红珏说:“我是没瘾的,你先吸罢。”
贾少奶便自己先吸,吸罢再打烟泡,口闲着,便和红珏讲讲从前生意上的情形。一路讲去,渐讲到眼前媚月阁搭这一所场子。红珏说:“如此排场,开销未免太大了。她是前辈先生,从前做惯了富商大贾,眼光看得大了,所以出手也比众不同,不晓得时下一班嫖客,那能与从前相比。从前开销既省,客人的出手又大,所以容易赚钱,现在开销样样大了,客人又都十分精刮,碰一场和,收他十二块钱,扣去下脚,还要办和菜应酬他们白兰地、鸦片烟、香烟、雪茄、糖食、水果,一切算起来,委实不能够本,而且自己还得做奴做婢的服侍他们,岂非大不合算。所以我前一节,还有个场子搭在外面,这一节也包给别人咧。”
贾少奶听说,不觉触动心事道:“我也因媚老二出来至今,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彼此要好姊妹,不能坐视不救,所以她那一天到我家中商量搭场子的事,要我合做,我正当打算让她赎几件首饰,小吃小做,弄一节的,不意她又在做手那里掮了二千元,去赎首饰,却把我的二千元做开场资本,弄得这般大排场,买了个小的,又不能凑用,倒反要做衣裳给她穿。现在二千块本钱早已完了,做下花头,收一个用一个,到大月底房钱还不知从何出产。我几乎替她急煞,她倒还同没事一般,反教我不必担忧。你想如此光景,教我怎能不忧。她自然光一个身子,做手那里掮的钱,有着首饰,日后大不了仍把首饰拿出去,就没话了。我那二千块钱,难道能把墙壁上漆的油刮下来,人家肚子里吃的饭挖出来么?所以替姊妹们帮忙,往往要帮出气来的。”说时颇有余忿。红珏道:“此话固然不错,不过事已至此,教她也是没法想的。但愿后来生意好些,爬回来也容易得很呢。”
两人里面烟铺上说话,外房詹枢世也在那里烧烟。媚月阁坐在对面陪着他。枢世追问媚月阁,几时同红珏相识的?媚月阁说是外间叫来的姊妹,认得尚未多时。枢世便要救媚月阁做个媒人,替她两个介绍。媚月阁笑说:“人家规规矩矩,又是客客气气的,你说这些话,不怕被她打耳光吗?”枢世道:“你还当她规矩人么?老实告诉你,她外间路道粗得很,我亲眼目睹有好几个了。”媚月阁笑道:“你休说坏她,况你们又是旧相识了,何须叫别人介绍。”枢世也笑道:“没人介绍,终不免难为情开口呢!”媚月阁道:“这个我不管,请问你那天答应我请客的?到底几时才请?”
枢世道:“快咧!早则明天,迟则后天,我一定要到你这里请客了。我今天到这我这里来,也是特地来通知你一句的。我想你这里碰和一场,不过十二块钱头钱,哪能够你应酬的本,所以我打算碰过了和,再摇一场摊,或者推场牌九,替你抽几个头,你道好不好?”媚月阁听了,自然欢喜,说:“不知你请的什么客?”枢世道:“自然都是官场中人。不过我有句话对你说,这牌和将军,都不用你们的,临时我着人送过来,混在你们一起,用时由你们搬出来,算是你们自备的,别样你们都不用管帐,只消多预备几两好鸦片烟请他们就是。”媚月阁晓得将军是骰子的别名,听枢世说要自己带了牌同骰子来,她也是久闯沙场的老将了,岂有不知其中大有蹊跷的道理,因对枢世说:“且慢,你若打算照应我,可要说说明白,不能拿我扮猪头三,你所请的,究系什么样人?这件事干得干不得,也须调查调查清楚,别闹出事来,带累我们受罪,这可不是儿戏的。”
枢世听她几句话,道破了隐事,不觉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是老门槛了,告诉你,这件事决无妨碍,前途并不是我的朋友,乃是我们保险公司中一个伙计名唤杜默士的介绍而来,这人从前在公司中办事,颇为能干,自从公司更换经理之后,因与他意见不合,才辞歇出来。一向不弄着生意,常在外间跑客栈,兜揽保险赚佣钱为事。日前他偶然遇着我,提起有一班议员,由别省到此预备进京开国会的,腰缠都十分充足,承他们瞧得我起,请我碰和吃酒,惜乎我自己结交他们不起,不然这班都是瘟生,赌里头很可刮他们几个钱呢。我因说,我们倒是天天在外间应酬的,你何不介绍我们,同这班人相识,赌时候你也搭一脚,赢不赢瞧你运气罢。他听了我的话,果然替我们介绍认得了这班人。你明儿看见了他们,准得发笑,因他们眼睛还不止生在额角头上,简直生在帽子顶上,架子大得什么似的,品貌不扬,也弄着一根打狗棒,看见女人,穷凶极恶,恨不得吞了下去,这种人也算国民的代表,无怪中国人越弄越被外国人瞧不起了。他们赌钱,嫌麻雀牌输赢不十分畅快,打算弄牌九,我因恐别处堂子内拆小头的太多,容易闹出事来,想你这里倒还幽静,而且头钱也落得让你多赚几个,至于自己带牌同骰子,也是默士的主意,因他有一副乱筋牌和两颗死人骨头做的将军,是他摸熟的,带来了也不是一定要用,无非看事行事,倘有机会,弄他一二万银子,大家分分,横竖只此一次,他们又是就要动身走的,这外快落得赚他。我们方面,还有老施同琢渠两个,就起来谁不是官场中人。就使他们吃过了苦头,心中明白了,决不能指我等体面官场为翻戏党的。既有我等保驾,你还害怕什么!”
媚月阁听了,也觉詹枢世、施励仁等都是有差使的,他们身份比我重得多了,倘无把握,他们也未必肯冒风险,干这件事,有他们挡在前面,我尽可赚他一票头钱用用,也许他得手之后,还有份头分给我,亦未可知。自己有个小姊妹,当初也因联络翻戏党发的财。不过当初那种做翻戏的,大都是无业游民,故而时时还愁惹祸。现在听说很有班官场中人杂在里面,同他们联络,真可高枕无忧,坐享利益,这机会不可错过,因即欢然启口道:“既承詹老爷们照应,我自然不怕什么,不过彼此讲明白了,临时应对也好留神些儿,不致疏失,并无别的缘故,你还当我怕么?”
枢世笑道:“我也想你这种人,不致如此怕事。既然不怕,格外好办了。待我们约定日子,再来通知你预备酒菜就是。”媚月阁连声称谢。枢世吸了几筒烟坐起身说:“你里面有着客,我不来耽搁你工夫了。不过我托你的事,你还得替我着意几分才好。”媚月阁听说,倒被他呆了一呆道:“你说的什么事啊?”枢世笑道:“就是里面那个人,你几时才可替我介绍?”媚月阁听说,也不觉笑了道:“詹老爷,最欢喜说笑话,我还当你讲正经呢。”枢世大笑。媚月阁送他走后,始回亭子房间,见贾少奶、红珏二人,烟已吸罢了,却仍横在榻床上嗑瓜子讲话。红珏见媚月阁进来,慌忙起来让她说:“你这里来吸烟罢,我要走咧。”媚月阁道:“你为何要紧走呢?”多坐一刻谈谈何妨。”
贾少奶也留她再坐一会,自己起身,让媚月阁吸烟。于红珏重复坐下,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吸烟的吸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说话的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十一点钟时候。红珏先走,媚月阁见无外人,始把詹枢世要借她这里赌钱,这件事能办不能办,同贾少奶商量,并说据他说也有你家少爷在内,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道:“这倒没听他说起,不过他新近结识了他们,常在一起叉麻雀。日前曾告诉我,这班都是很好的吃户,陪着他们,身子虽然劳苦,一年开销倒可以在这上头出产的,并未说起别的话。也许这还是临时发生的计较,少停我回去问一问就明白了。”
媚月阁即托她回去打听少爷,这班人惹得惹不得,我还不知他们的来历,所以心内终觉有些不敢呢。贾少奶也说:“此事果以小心谨慎为妙。如若不知底蕴,我也决不让少爷同他们一起胡闹的。”这夜贾少奶回家,果然动问琢渠这件事,琢渠大笑,问她如何晓得的?贾少奶说在媚老二那里听来。琢渠笑道:“这是老詹起的意。这几天叉麻雀我们都赢的,惟有他陪输,所以着了急,才同杜默士商量翻他们,因默士推牌九是出名的好手,拍笋头捞浮尸件件精工,便自己不动手推庄,专做下风,他也能认得牌筋。而且他还有两颗骰子,据说是赌鬼骨头所做,自己有个秘诀,要紧关头上,叫单就单,叫双就双,万无一失。老詹答应分给他一分利益,还邀我同施励仁两个入伙,赚了钱四份开拆。万一事情不顺手,蚀却开消,归我三个人公摊。因默士目下没有生意,只能拿进不能拿出的缘故,我想现在这班人,委实可恶得很。在上海还好,到了内地,他们仗着有点势头,横行不法,惟利是图,有了事非但不能代表人民,倒反为人民的大害。古时民有三害,现在民有五害。第一就是他们;第二轮着武人;第三官吏;第四强盗;第五窃贼。这班人的钱,刮他几个,大是阴功积德,所以我也极愿意搭他一脚。这件事还是今儿饭后议定的,我正打算告诉你,不道你倒先晓得了。”
贾少奶道:“你别跟着他们混闹。这班人既为议员,一定也有几分势力,此时你们翻了他的钱,日后报复起来,如何了得!”琢渠笑道:“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早调查明白了。这班人现今虽为议员,从前都做过官,内地地皮不知被他们刮了多少,所以各人都有百十万家资,就使输掉十万八万,也不伤他们脾胃。况我们的心,又不十分很辣,只消弄他五六万,也就够了,何致于闹出事来,况老詹、老施都是真正官场中人,谅他们也疑心不到我等翻他的钱,一定还说自己手气坏呢,奶奶你尽管放心,这回我洋钱到手之后,可一准化三千块钱,买副大金刚钻环子给你了。”贾少奶本来还想劝琢渠不必与闻这件事,免得身担风险,听琢渠有大金刚钻环子买给她,那里还肯阻当,一时心花怒放,樱桃口笑得同胡桃口一般。正是:休笑人心今扫地,要知钱势古通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