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鸣乾对阿荣说:“你这种举动,倒很像小孩子闹玩意一般。讲句迷信话,这头猫既然是你杀的,他与你便有杀身之仇,来世还须猫讨命,怎肯因你祀他为父之故,反来保佑你发财?猫若有知,你去祈梦时,他一定托梦哄你打一个空门,你偷鸡不着失把米,那才算得公道呢!”阿荣笑道:“杜先生,说也不信,杀了猫狗畜生祈梦的人很多,他们哪有我现在这般办得道地。不过杀一头畜生,仿佛派他到阴间去做探子一般,看看筒内做的何字,回来梦中报告,所以不梦则已,梦什么打什么,一定着的,也从未有猫狗讨命,或者作弄人打空门的话。我现在先将他当作祖宗祀奉,这是他同辈中未有的荣典,况彼此休戚相关,他岂有不肯保佑我发财之理。”
鸣乾听他说得神气活现,又忍不住一阵大笑道:“你这人的迷信,可称谓迷信到极点了。听人说,打花会祈梦,妇女最多,竟有在荒田野地,吊死鬼的坟上露宿求梦的。遇着无赖少年,强奸失节的,时有其事。伤风败俗,官中悬为厉禁。这句话可当真么?”阿荣道:“话虽有的,不过照我看来,一定是他们心思不诚,所以才有外邪侵入,或者竟是幽期密约,冒充花会求梦的,也说不定。若果诚心求梦,心思专注在梦上,就不致干出别的龌龊事情来了。杜先生,你道是不是?”
鸣乾点点头。阿荣忽然说:“啊哟,讲了半天话,还没问杜先生晚饭用过了没有?若未晚膳,我们这里还有上祭的几色小菜,不嫌粗糙,就请在此便饭何如?”鸣乾道:“多谢你,不必客气,药房中夜饭是早的,你也晓得,我适才吃过晚饭,进城有事,想起你多时未曾到店,现在店中人手异常缺乏,故自己来此看你,顺便问你,大约几时可以出来办事?”阿荣闻说,颇出意外,他自以为经理同事,都与他意见不合,趁他有病,将他的替工辞歇,暗中便是将他职务取消,因此自己知趣,病愈了不再进店。不料今夜经理先生,忽然亲自到门,问他几时可以回店办事,这分明自己的生意尚未歇掉,兼他赋闲多时,穷愁不堪,骤闻这个消息,不啻雪中送炭,惊喜无穷便说:“难为杜先生劳驾,我本来明儿就要来了。前几天病体初愈恐其复发故未进店,现已各色复原,却劳杜先生见问,实在抱歉。”
鸣乾见他谦虚,暗笑一个人必须吃苦,早先他在药房内,目中无人,对我讲话,也是强头硬脑的,现在好一阵没事做,大约已想起自己的错处,故把脾气变好多了,当时恐防多说话,露出有求于他的痕迹,惹他搭架子,随却站起身说:“这样,你明儿一准到店罢,我打算出城咧。”阿荣诺诺连声,亲自点一根蜡烛,送鸣乾出来,直照他出了弄方回。鸣乾也回自己店中,打算穿马褂出城。他老婆戴氏,见他要走,说:“你往哪里去?”鸣乾回言出城。戴氏道:“你长久没回家了,今夜进了城。为何还要出去?”
鸣乾同他老婆,素来颇为恩爱,但自如海将药房推给他经理之后,少不得外间常有朋友应酬,征歌选色,眼界逐渐放开,便觉自家老婆土头土脑,虽然自己赚了钱,也曾置给她几件衣饰,怎奈她穿带起来,到底不合时宜。加以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教她改,她舌头似生铁铸成似的,罚咒也掉不转来。一比外间花团锦簇,吴侬软语,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时髦派人物,着实有四五个天壤之隔,所以心中不十分愿意回家,自甘在药房中独宿。偶而进城,亦在白天,匆匆调排店事,完了就走。戴氏亦不便留他,至今差不多有数月不曾住在家内。今天夤夜进城,戴氏那知他奉着重要使命而来,以为他今夜一定要宿在家内了,心中说不出的欢迎。趁他出去寻访阿荣的当儿,急忙忙将床上被褥枕套,换得干干净净,地下也洒扫过了,自己略为打扮,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穿一件蓝绉纱二毛皮袄,元色摹本缎灰鼠皮嵌肩,脚下也换了双新制的湖色闪光缎满帮绣花小脚鞋儿。可惜她金莲缠得太小了,走路有点儿倒根,行不数步,一双崭新的花鞋后根已倒了半边,戴氏不敢再走,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鸣乾回来,戴氏满面堆笑,打算上前问问他可肚饥?要吃什么点心?不意口还未开,鸣乾已穿马褂要走。戴氏见了,自然着急,打算留他下来。也是戴氏时运不济,若在平时,戴氏劝鸣乾不必出城。鸣乾一算也没甚大事,或就不走了。偏偏如今儿有命令,他晚间十一点后,到他公馆中,回复阿荣之事,并取那官银行栈单。这等大事岂是戴氏一句话所能留得住的。鸣乾听了,摇头道:“今夜我还有很要紧的事呢,改日闲了,再回来就是。”
戴氏到底女流,女流终不免有一种女流见识,以为丈夫不肯住在家内,一定外间有了相好的女人,脾胃中留着酒糟,开口就不免带几分酸气,冷笑说:“你是一辈子没得闲日的了,便做了皇帝,也有个东宫西宫,不能永远闭人家在冷宫内。为人在世,良心必须要放在当中。你若不愿意回来,尽可以不回来的,为什么来来去去,故意的作弄别人呢?”这是她一句气话,皆因她兴匆匆收拾好床铺,预备给丈夫睡,鸣乾竟掉头跑了,这岂非作弄了她。但鸣乾委实未曾作弄老婆,他也没亲口告诉她,说要住在家内,而且他并不想做皇帝,也未纳过西宫,今夜出城,本来有事,毫无推托,无端给老婆不三不四的说他,心中未免着恼,骂道:“放屁!那个作弄你来。”
戴氏被骂,拉住鸣乾不依道:“你为何骂我?我犯了什么条款,你忍心将我丢开,不理我了?你夜夜在外间淘情作乐,我天天在家活守寡,我好命苦也。”一面唠叨,一回哭泣,把鸣乾气得无名火陡高万丈,意欲将她摔开,不意戴氏双手死命抓住鸣乾的袍褂,两下一用力,只听唿嘈一声,马褂钮扣断了,皮袍子大襟也撕开数寸,幸亏是旧的,若是新的,鸣乾准得要哭,然而他已心痛不堪。戴氏见已惹祸,吓得松了手,不敢再拉。鸣乾气愤已极,索性不去打她,怒冲冲一直跑了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出城,径往药房。回至卧房中,看看撕坏的袍褂,越想越觉气恼,骂声不要脸的贱人,无理取闹,以后永远不回家去睡了,看她将我怎样。这套衣服,虽已穿了好多年,但幸亏添了套新的,不然我单有这两件皮袍褂,在家出门,都要靠着他绷绷场面,一旦撕破,何以见人,更将戴氏恨如切骨。而且少停他还要去见如海,本来伙计见东家,衣服必须格外穿得旧些儿,好教东家见了,晓得他是个俭朴之人,日后肯将重任付托与他。倘若行头穿得太漂亮了,东家必忌他营私作弊,不敢将他倚重。在东家方面虽未必个个如此,然而做伙计的,却人人抱着这般心理。
今天鸣乾本打算穿旧衣服去见如海的,如今反要换了新的前去,宛如有意在东家面前装幌子一般,岂不犯了生意人的忌讳。这都是不贤妇害我的,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看钟上将敲十点,想从古以来,只有伙计恭待东家,没东家伺候伙计之理。虽然如海命我十一点钟之后前去,说不定他已居十一点以前回家,教他等我,终究不成体统,不如此时先去,专诚待他,这样愈显我杜某谦卑,也愈可得东家信任了。主意既定,当即解开衣包,取出一件青灰色杭摹本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灰背小袖皮马褂,都还上身不瞒三次,此时穿着起来,索性连鞋帽也换了新的,准备东家问他时,推说打从朋友家吃喜酒回来,罪名还可轻些儿。
穿好衣服,将破袍褂交给一个学生意的,命他送往裁缝店,连夜补一补,明日一早要用的。一面出来,仍坐黄包车到新闸钱公馆。果然如海还未回家,鸣乾便在书房中老等。楼上薛氏,听得底下有人走动,命娘姨下去看是那个,回来报是药房中的杜先生,薛氏恰因自己经期不正,欲着人往药房中去问,可有什么药吃?听杜先生自己来了,想不如下去亲口问他,省得别人传话,有许多缠夹不清。她原是见惯男客的,况鸣乾又是她店中伙计,相见已非一次,故也不须装扮,一个人便衣下楼,直闯进书房里面,见鸣乾穿得衣冠端正,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倒好像吃喜酒来了。鸣乾见薛氏进来,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尊了一声奶奶。薛氏对他点点头,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教鸣乾也坐下,又见书房中,只开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台灯,不甚明亮,便顺手将一盏二百支光的大电灯开了,室中大放光明。
薛氏先不开口,却将鸣乾上下身打量,见他今儿穿的这身衣服,虽非华丽,却还入时,真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比从前他来的时候,热天一件竹布长衫,冷天一件绉纱棉袍之时,判若两人。外表看来,竟和如海不相上下。可见一人穿衣裳是着实要紧的。鸣乾于薛氏进来的时候,固然低头视地,目不旁瞬,竖起耳朵专诚听主母吩咐。听了一会,不闻声响,他头虽向着地,眼睛究是活的,不免斜转来,看薛氏作何举动。见她两眼水溶溶的,望看自己,颇为不解。再一看自己身上,方才明白,就为着今儿穿了套新衣裳,连主母也看得我奇怪了,暗下颇觉好笑。再偷眼望望薛氏,见她穿一件玄色华丝葛羊皮袄,周转一块玉,不用镶滚,短短袖管,露出衬衫,袖口上雪白的花边,一只皓腕,套着副赤金臂钏,手指上只带一只线戒,下身也是黑色裤子,并不系裙,金莲斜叉着,穿的白丝洋袜,宝蓝色西式平底鞋。坐在面前,落落大方,毫无一点儿小家气派。
鸣乾看罢,暗暗赞叹。见他还不开口,双目又不期望到他面上。前几次鸣乾与薛氏当面,或有如海在旁,或则回答三言两语,匆匆便走,眼光亦不过偶然带着,从未敢细细观看。此时旁边无人,薛氏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灯光明亮,正可饱看一番。见她眉如新柳,目媚有神,鼻梁端正,樱口凝脂,两耳带着副金刚钻环子,闪闪生光。薛氏的皮肤本来很白,现在肥胖了,看上去更显娇嫩。鸣乾此时险些儿要长叹一声,大呼负负,你道为何?原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戴氏,相貌既丑,脾气又坏,不学无术,上不得场面,比之这位奶奶,端庄艳丽,兼而有之,实在不可以道里相计。也是我东家的福气,更可知天公造物,原是一对对对定的。常言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须配烂苕帚。这样看来,果真一些不错。像东家这般有财有势,饮食起居,适意已极,还外加配这一位大贤大德,有才有貌的奶奶,真所谓里里外外,处处遂心。至于我,家寒境迫,倒也不必说他,连讨老婆都娶这样一个无才无能,丑陋不堪的宝货,于不如意中,还加终身抱恨。老天啊老天,你得了有钱人多少贿,故将世上所有的福气,都给他们享,却把我等磨拆到这般地步呢!正胡思乱想间,薛氏开口了,叫声杜先生。鸣乾冷不防吃了一惊,霎时回复原状,答道:“不敢。奶奶有甚吩咐?”
薛氏道:“你来找我们少爷吗?”鸣乾道:“是的。”薛氏笑道:“你刚来的不巧,他今儿有应酬出去了,等他回家,不知要什么时候呢。”鸣乾答道:“这个,白天我已见过东家,他也曾告诉我,今夜还有应酬,也是他命我十点点钟到此候他,有话相回。我恐他早回来倒转等我,故提前一刻来的。”薛氏听说,点点头道:“哦,原来是他自己约你的。”又看看钟说:“现在十点半,大约等一会就要来了。杜先生,我要请教你一件事。”说到这里,顿了顿,觉得下文赧于出口。鸣乾见薛氏欲言又止,面上微红,也不知她要讲一句什么话?与自己有无关系?听得听不得?心中突突乱跳。薛氏想鸣乾究竟是我家伙计,东家对伙计讲话,何用顾什么忌讳,当下爽爽快快的对他说:“请问你,药房中可有什么药,吃月事不调的吗?”
鸣乾方知她所问的就是此道,自己不便带笑回答,露出轻薄态度,慌忙正色答道:“治这种病的药,外间原有多种,如调经丸,每月红,妇女宝,强种汤,仿单上都是写着专治妇女经水不调等症,药中自然含有调经的原料。不过合药之时,原未知这一瓶售与那个,那一匣卖给何人,自然千料万料,一般药性。但各人有各人的体气,或寒或热,身体不同,用药也不能轻投乱用。拆穿说,药房中合现成的药,仿单上说得怎样有效验,倒有一大半是欺人之谈。要使药性和病人体气适合的,百中难得一二。有时这一二人服此药见了效验,寄封信给药房中,药房中便郑重其事,把来登在报上,哄得人见了,又争去买他的药,销路不知涨起多少。其实他们药房内,一年间卖出之药,不知有几千几万料,问他写信来谢的,究有多少封?算来一千之中不得一二。可知没效验的,实比有效验的多上数百倍。这还说的是真正保证书呢,还有种药房,专门出了钱,买保证书,三块两块钱一封的,更毫无交待。这种滑头生意,还有人来买的,大概都上那仿单上的当呢。所以,近来一般考究卫生的人,有了病,都不肯买现成药,必须请医生看过之后,听医生说该服什么药,然后再服什么药,那才万无一失。致于我们,说也惭愧,虽然吃了药房饭,讲到哪一种药什么性道,哪一样药什么原料,可治什么病,连前世里都没学过,不过遇着外行人来卖时,装装幌子,胡言乱道,哄几个钱而已。请奶奶休得笑我,像你这样病,我也不知服那种药最为合宜,不如明儿教黄医生到这里,先为奶奶诊一诊,然后再开方合药,那个我倒大可效劳。有了药方,合起药来,是我的拿手呢。”
薛氏听说,不觉笑道:“你好,自己吃了药房饭,还说药房的坏话,幸亏今儿告诉我,若告诉别人,岂不把西洋镜拆穿了么!”鸣乾也笑道:“我又不是呆子,除了奶奶还肯告诉别的人吗!”两人都各一笑。薛氏又道:“这样费你杜先生心,明儿教黄医生早些来罢。”鸣乾道:“是了,我今儿连夜去知照他,教他明儿一起身,七八点钟就来。”薛氏笑道:“那又未免太早咧,大约吃饭以前来恰好。”鸣乾答应了两个是字。薛氏再看看钟,说:“十一点快到了,大约少爷就要回来的,杜先生请坐一会罢。”说罢,站起身,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鸣乾看她去远,不禁又叹了一口闷气,心想我的老婆,若能和她一般模样,我也心满意足了,偏偏不如之中,更为不如,岂不可恨。一个人胡思乱想,不觉把如海托他的军国大事,忘在脑后,可知色不迷人人自迷,这句话着实利害。不到半点钟之久,如海回来,面上带红,略有几分酒意,对鸣乾笑道:“你的脚倒比我还快,我在那边酒还没吃完,心中记挂你城内的回音,急急奔了回来,以为你一定还没有来,那倒丢了朋友,到家里翻转等你,未免合不上算。好伙计,你仿佛知道我心思似的。比我先来了。我也没话说咧。你进城,阿荣找着没有?他肯来不肯来?倒要请教。”
鸣乾听他说话唠唠叨叨,知道他酒喝醉了,不便和他讲浮文,只告诉他,自己进城遇见阿荣,晓得他至今未有别处生意,我也不和他说明什么,只推头药房中人手缺乏,催他早日上工,他答应明儿就到药房,所以那一方面的事,已可完全无虑了。如海大喜称好。又问你看阿荣一人之力,可能干得下?或者还须添一个帮手,倒不能不早为预备。若到临时再要找人,怕的是措手不及。鸣乾道:“我看这种事,少一人知道,便少一条祸根。好在不是杠杠抬抬的事,只消阿荣个人,也可以做得到咧。”如海道:“如此,我给你栈单罢。”说时,把手指中夹的半段雪茄烟,丢在地下,撩衣取出钥匙,开了铁箱,拿出四张栈单,对鸣乾说:“这三张是整数的,每张十箱。还有一张,出过五箱剩五箱,共剩三十五箱,你好生藏着,明儿必须先往伯宣那里过了户,然后再提本钱,千万不可忘了。因伯宣也是我们公司股东,他也晓得海记就是我自己,日后发表出来,不是儿戏的。”
鸣乾道:“这个我决不忘却,不过栈单上虽然换了名字,货仍提到药房本栈,去年东翁虽登报声明,药房事务,归我经理,但东家仍旧是你,外问谁不知道。倘使在你本栈失了火,难道你就没有嫌疑了么?”如海听说,陡吃一惊道:“阿哟坏了,我倒不曾想着这一层。栈房是最要紧的,除了本栈,别处那能由我们做主,只有不用原栈单去提货,不必过户了,横竖伯宣晓得这几箱土,,有我的股份在内,将自己的货,提自己栈房,虽在本公司保险,也和别人一般花保险费的,不能说烧了栈单不赔给我,虽然脱不了嫌疑,却比栈单过了户,仍提自己栈房,藏头露尾的,冠冕得多了。况且受嫌疑,也不过受一遭,只消有钱到腰,便给他们背后说说何妨。”
鸣乾摇头道:“如此办法,仍旧不好,适才东翁走后,做伙计的一想,就想到在本栈办事大为不妥,故此斗胆,已为东翁划出一条计策。当时本欲打电话通知你的,因恐空口白话,枉费唇舌,故此不待禀告,先往接洽。也是东翁的鸿福,那边起初不肯答应,被我再三情商,他们已答应我了。现在只等送一千块钱过去,便可定局。”如海听了,颇为不解,说:“你讲的什么,可是花一千块钱买了一所栈房么?”鸣乾道:“差不多同买的一般,皆因我想这批宝货,提在本栈,有两层破绽:第一,便是药房乃是东翁自己的,既已过户,怎好再提本栈,岂不被人生疑。第二,药房中每月用土不过数两,决无这数十箱土的用途,提来为何?若说堆栈呢,官银行栈房着实比药房坚固高爽,为什么不堆那边堆这边?然而暂时那怕你抛在屎坑边,也没人管你。但一朝出了事,可就要犯他人一句扳驳了。所以我想,最好是借一个土栈送去堆放,那就一点儿没有破绽。因土栈本来是卖土的,数十箱存货,不足为奇。幸我有一家邬燕记土栈相熟,故想同他们商量,挖他的栈房,堆我们的货,一切仍用他们邬燕记原招牌,不过栈房门由我们派人去管,这样岂不同在自己栈房内干事一般容易吗!所恨这邬燕记生意忙碌,栈房一时没空,我同他们老板再三商量,答应一千元挖费,给他另租栈房,将本栈借给我用,推头是我们有存货在手,要戤他的老招牌卖出去,并允贴还他三个月开销,一切朋友薪工,也归我们支付,他方肯答应。我想我们的事务很大,不在乎这一点小费上,所以各色都自作主张,为东翁接洽下了。现在禀告一声,倘若东翁赞成的话,请你示下。这一千块钱,就归药房出账呢,还是东翁自己付给我?我看最好由药房出账,因将来零碎用途很多的。倘若一笔笔向你拿,岂不费事。如海道:“药记出账,恐有不妥,还是我自己给你的好。今儿我先付你二千元,用了不够,改日再取,零碎的归你记着,日后交一笔总账给我就是了,难道说我还不相信你吗!你所说土栈的事,办得很好,果和我一样心思,我也素来不喜欢惜小费的。大凡干大事业的人,决不能贪小利。我和你这件事办完之后,一定重重的谢你,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休当作替我姓钱的办事,只算替你自己办事就得了。”说罢,又在银箱中取出两扎钞票,连同栈单,一并交给鸣乾。鸣乾收了,小心将栈单藏在贴身。又将钞票用手巾包好。又问如海道:“东翁可有什么吩咐了?”
如海道:“没有什么,不过现在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一人手掌之中,请你务必要替我出力去办,一切重重拜托了。”鸣乾道:“东翁言重了,做伙计的决不辱命就是。”说罢告辞。如海看他去远,一个人想想,此番作事,未免冒险,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过自己地位如此,不能不作孤注一掷,料鸣乾为人,胆大心细,着实可靠,将来事成之后,我应该将药房送给了他,以报他这一番办事之劳。正想间,忽见地下冒烟,还带焦毛臭。如海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见是自己适才丢下的半根雪茄烟,余烬未熄,抛在茶几底下,茶几上放着一只寒天床上用的电气暖炉,拖下一根是线,刚搭在雪茄烟火上,致将花线烧焦一段。如海慌忙将雪茄烟火踏熄了,拖起电线,见只伤外层,里面包的橡皮,没有损坏,骂声下人们该死,怎不把电线盘好了,由他拖在地下。一面亲自将电线盘在暖炉上,见时候已经一点钟,微觉有些困倦,便自己熄了火上楼。
薛氏接见,问他杜先生来此找你何事?如海素不喜欢将外间的事,在家中妻女面前谈论,回言是药房中的交易,没甚大事,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薛氏无话,陪他安歇。我且休提。再表鸣乾回转药房,心想这一趟如海教我干的事,他虽答应我重谢,但收赊的不如捞现的,能能有后手可赚,不赚他岂不太冤。这二千元使费,我极少也须弄他一千五百元,将来就使如海的计划失败了,我这笔钱却一点儿不落空。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并不同当。常言能人背后有能人,可惜我没如海般手势,不然我的才能,并非夸口,实比他高出百倍呢。这一夜他适意极了,睡中仿佛这场火放了之后,保险行赔来三十余万银子,如海忽然天良发现,对鸣乾说:“这笔钱损人利己,子孙不昌,我一个也不要了,一并送给你罢。鸣乾平白地得了这许多银子,不知如何用法,眼看看四面皆是钞票洋钱,自己身体便埋在银子中间,连路都没有了。一时惊喜交作,醒来红日满窗,早已天光明亮。
鸣乾慌忙起来,揩了面,吃过泡饭,先要紧将一百块钱,送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和他定局房子的事。那时燕生还未起来,鸣乾将他自被窝中拖起,给他这一百块钱。燕贵千谢万谢,鸣乾要了他一张笔据,带回药房,在铁箱中藏好。见时候还早,晓得伯宣架子很大,极早须在十一点半,或是十二点钟方到官银行。因他是监督,监督倘若来早了,岂不有失了他监督的架子。宁使会客室中,等他讲话的人,挨一挨二的前来候他,他却适适意意,在公馆中看他姨太太梳头,有时帮着剔剔木梳,非常有趣。哪想到许多人等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呢。及至到了时候,他先将牛奶饼干把肚子塞饱了,然后再到官银行,挨次见客,叫名头在银行用饭。开饭之时,正当他见客的当儿。一班师爷们,不能不枵腹等他。待他见完客,差不多要两点多钟,饭冷了,菜也冰了,他坐下去,吃不到浅浅几口,别人一早就来办事,到此时饿着肚子,就是冷饭冷菜,也不能不向肚子里塞,这是历来一班大人物的惯态,也不独伯宣为然。鸣乾知之有素,不愿意早去了做呆人,落得吃过饭前去。恰巧阿荣也来了,走进账房,尊声杜先生。鸣乾说:“你来了么,很好。栈房里正缺人合药,你快些去帮忙罢。”
阿荣答声去了。旁边有位账房先生,平日最和阿荣作对,此时见他又来,心中大不舒服,上前对鸣乾说:“这阿荣,经理先生不是已将他歇了的吗?今儿怎的又来了?况我们栈房内,这几天正愁人多事少,经理先生为什么要他帮忙?倘若留他在此,恐他日后又要和从前一般撒野,目无上下了。”鸣乾微笑道:“这阿荣乃是我们钱老板的旧人,从前虽然撒野,倒也没做过什么犯法违条的事,我虽然讲过要歇他,也不过背后谈论,当面并没将他辞歇,此番他病了许多时,仍到这里来,足见他心中还不忘旧主,我若不收留他,岂不要被人说我一句没容人之量么!昨天钱老板到此,还念他办事能干,所以我委实不便辞他生意。足下倘不赞同,何妨亲自去向钱老板讲一句呢。”这账房先生大触霉头,出来连呼倒灶,现在朝代改了,怕的就天翻地覆咧。经理先生居然回护一个出店,我们做账房的,还有什么场面,明儿准备卷铺盖走路罢。一众伙计听了,争问他什么回事?账房先生说:“岂有此理。”
即将阿荣的一段事,告诉他们知道,并声明要辞生意。众人都劝他说:“这个你又何必生气,用人之权,原是他们经理老板的。用的人好,日后有利益,也是他们所得。用的人坏,有祸患,也是他们担当,与我们原本风牛马毫无关系。你适才对他说的,原是一句忠告,不过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从古已然,他现在虽然不听你的话,日后自有想到你的日子,你此时何必无端同他们斗这种闲气,自己吃了亏,还不免被人笑你太呆呢!”账房先生听了,想想果然自己赌气走了出去,寻生意也很烦难,犯不着为一个出店,弄掉自己饭碗,因此也不预备再卷铺盖了。吃饭时候,反向鸣乾说:“阿荣的工钱,自他告假到现在,没有支过,这笔钱照例是不能扣他的,我适才已算过,共存六十三元有零,都已收他的账了。”
鸣乾点头称好,心中暗笑他变迁得好快。饭后鸣乾不敢耽搁,带了栈单,径往官银行过户,果然不出所料,伯宣还未用饭。鸣乾因栈单过户,颇费时刻,自己吃过了饭,倘然就去和伯宣谈论,他虽没甚话说,累得一班师爷们,都饿着肚皮等用饭,岂不要暗下唾骂。因此一个人耐心坐在会客室看报,待伯宣用了饭,再进去接洽。本来栈单过户,乃是小事,无须与银行监督当面接洽,皆因这一回,如海之意,要使伯宣晓得他已将存土卖给了别人,倘直接向醉单处过户,伯宣从何得知,存着这层意思,故鸣乾不惮周折,务必要同伯宣当面接头。等候他吃罢饭,教当差的传进一张名片,伯宣看了杜鸣乾三字,一时想不起是谁,说声请。鸣乾整一整衣冠进内,伯宣见了面,方想起他是如海的伙计,现已升为药房经理,不敢怠慢,说声请坐,鸣乾欠伸坐下,口称监督先生久违了,某奉敝东之命,特来请监督的安。本来敝东要亲自来的。因这几天富国公司,正在结账,预备造报告册,事情很为忙碌。敝东身为经理,不便擅离职守,所以命我专诚到此,拜候监督。因敝东从前有几箱土,存在宝栈内,陆续提出的也已不少,现在还剩三十五箱货,照敝东的意思,还要捺几时。不过内中别人的股份占着多数,别人都说要卖,敝东不便强作主张,故已分批脱手,但暂时并不就要提货,仍旧存放在贵栈内。不过这几张单,须要请监督费神,命栈单处分一分,原本十箱的三张,还有一张提剩五箱,现在都要改作每张五箱,共做七张栈单,这货主的户名,也须改为七家,另有花名单一张在此,种种有劳,敝东说日后登门道谢。说时,将栈单连同花名账,双手呈上。
伯宣听鸣乾讲话,大为恭敬,心中非常适意。接了鸣乾的栈单,略一过目,便提笔自己签了个字,按电铃唤听差进来,命他拿出去照填新单,批销旧单,一面笑向鸣乾道:“贵东现在发了大财咧,到底他有眼力,捺这一百箱土,很不容易,你想多大的银根,教别人吓也吓杀了,现在一本数倍的利,也只好看他赚钱,普天下做买卖的人,必须有胆量,方能发财。没有胆,只好一辈子摸别人屁股。不过他也忒煞刁钻了,什么事都合我的伙。单单这种好买卖,连提都不同我提一句,不然,有我一份,岂不也可弄他几万银子用用吗!现在我看捺下去,还有利益,老海的眼光到底不差,所惜那班合伙的不知什么人,三心两意把他卖了,实在可惜。若使有我的份,我是决不赞成卖的。”呜乾也信口和了他几句调,诗栈单做好,由那管理栈单的先生亲自送进来。伯宣点明七张无误,交给鸣乾。鸣乾接了,称谢出来,非常欢喜。正是:甘言易博旁人信,毒计谁防暗地埋。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