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刘老爷来院,问玉珑玲曾否看过铜床?玉玲珑回说:“今儿因时候太迟,来不及观看,明儿我们同去看罢。”刘老爷连称可以。次日,刘老爷亲坐着汽车前来,接了玉玲珑、老二两人,同往白克路新租的公馆内。这地方老二已去过一次,却在空屋时代。如今已大不相同,据刘老爷自言,虽则两上两下的房子,已费了三千余金装修。各房间通盘油漆,客堂中摆设也是红木,厢房中也是红木器具,为刘老爷会客之所,挂着许多名人书画,乃是刘老爷家中搬出来的,还不在这三千金数内。楼上正中是女客堂,全仿外国款式,木器尽用柚木,椅垫都是大红缎的,壁上高悬四架风景画片,也是刘老爷费了重价觅来的宝贝。地下钉着极精致的地衣。便是扶梯上也钉着地席,上下绝无声响。卧房内更为考究,地衣上面,更加一层地毡,踏上去脚底绵软。中间一张八角小台,铺着台毯,在台脚上,看得出是柚木所制。其余木器,也是一般漆色。衣橱梳装台面汤台上,所嵌的车边玻璃衣镜,尽车作定胜式,很为美观。台上陈设,应有尽有。所说那张铜床,两旁满嵌罗甸,挂着白绉纱蚊帐。虽然是美国头等名厂所制,但外观似无甚特别奇异之处。刘老爷亲自动手,将蚊帐撩开,始见四边铜柱上,各装小电灯无数,仿佛南京路新开银楼,门面上装饰一般。刘老爷轻将靠枕边柱上一个铜钮按了一按,满床灯一齐开放。因在白天,虽没十二分光明,却已可抵数百枝烛光。刘老爷更爬上床,将靠里一面帐门撩开,露出一面大着衣镜,正对他三人,照得须眉毕现。老二不觉卟哧一笑。刘老爷道:“你莫笑,这里还可移动。”说着,将鞋子脱下,植立床中,把帐顶随手一拖,果被他拖开一旁,上面又露出一面着衣镜,向下照着。刘老爷立在床上,倒映入镜中,宛如倒挂着一般。老二、玉玲珑二人,都看得笑将起来。刘老爷一跳下床,上鞋,满面春风,对玉玲珑道:“何如”这番可称你意了?”
玉玲珑又批驳电灯光线不足,枕头尺寸太短,台上的香水太劣,地毯颜色不佳。刘老爷一一答应她更换。玉玲珑忽一转念说:“这里只有一部楼梯,设在客堂后面,我这里房门平时门着,娘姨端送茶水上来,必须经过客堂,如遇楼上有客的时候,岂不讨厌。不如在我房间后面,另装一部便梯,下通楼下的下人房间,开出去便是厨房,一则夜间便于叫唤,二即端送吃食东西容易。就是说句钝话,若逢不测,也容易逃走,你道如何?”玉玲珑要求他多装一部扶梯,原有别种用意。但刘道台听她发令,宛如从前做官时,得上峰的教训一般,那敢违背,疾忙答应了一个是字。接着又高喊一声来啊,新公馆中,本有二男二女,四个仆人,都是刘老爷所雇。听主人呼唤,不知何故,一齐跑了进来。刘老爷叫住一个男仆,命余人退去,向那男仆道:“官升,你快替我唤一个木匠,在房间背后另装一部扶梯,须尽三天内完工,不得有误。”男仆答声退下,刘老爷殷勤请玉玲珑在床沿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边。老二知道他们两人有秘密话讲,便借着观看木器为由,走往客室中去。这边刘老爷低声对玉玲珑道:“我这里至多三天可舒齐了,你几时可以答应我搬进来呢?”
玉玲珑道:“我不是对你说,端午节后吗,你缘何忘了?”刘老爷摇头道:“现在才只二月底,到端午节还得两个多月。去年年底,我教你住过来,你说房子没收拾好,不肯,现在收拾好了,你又推端午节。我空房钱已赔了三个多月,你更要教我加这两个月,却是什么缘故呢?若说局账,我昨儿看你堂簿,连酒账不到一千,就我一个人独认何妨。”玉玲珑笑道:“你既性急,我马上就搬过来亦可,不过我住了过来之后,你能天天晚上陪我吗?”刘老爷听说,呆了一呆,敛眉道:“又来了。我那天对你说得明明白白,皆因我家那位太太,她为人脾气有些古怪,天天夜间必须我回家过宿,迟早不论,若有一天不回去,她便要和我闹一个不休。并非我怕她的话,实因要家中免却淘气,不得不顺她些儿。我每夜一准陪你到三点钟再回去,料想三点钟到天明,已没多少时候,你也可以满意了。”玉玲珑不悦道:“你说得好写意,你回去了,固然有你太太相伴,我一个人独卧在偌大一间房中,岂不吓杀。”
刘老爷道:“那也没法,你就多用几个娘姨丫头相伴罢。”玉玲珑道:“娘姨丫头,清早都要起来操作的,你说天天三点钟走,你在这里,他们便不能安睡,等三点过后再睡,第二天如何好教他们起早。倘若一家上下,天天躺到日高三丈起身,还成什么体统?”刘老爷笑道:“如此我就提早些儿,仅十二点钟走便了。”玉玲珑鼓着嘴道:“如其不能全夜陪我,还不如早些儿走的为妙。”刘老爷笑着,连称遵命。玉玲珑正色道:“现在要讲开销了。你从前答应我每月二百块钱,若要多用娘姨,可就不够了。”刘老爷道:“我加你一百何如?”玉玲珑摇头道:“三百元还不够,极少每月四百。”刘老爷道:“就四百便了,你还有何说?”玉玲珑道:“你答应了,我自然没话说,只消你几时扶梯装好,通知我搬进来就是。”刘老爷大喜,玉玲珑即唤老二进房,对她说:“你前日告诉我,要和妹子合包小先生,现在你妹子跟姓吴的走了,你打算怎样?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做什么生意,跟我到这里来,仍旧服侍我罢。应该的意思,这里老爷决不少给你的。”刘老爷接口道:“是啊,老二你也到这里来,服侍奶奶罢,每年我多送你几十块钱便了。”老二笑答道:“老爷既肯赏我饭吃,我岂有不愿意之理。”
刘老爷大喜。谈判之后,转眼又过五天,玉玲珑已在新公馆中住了一夜,她除带着老二之外,还有一个梳头娘姨,一名小丫头,一个包车夫,都是她由妓院中带出来的。还有两个粗做娘姨,两名男仆,一个叫官升,一个叫财发,乃是刘老爷所用。玉玲珑因他们不是自己人,心中颇不满意。第一夜就寻两个粗做娘姨的事,将她们痛骂一顿,次日告诉老爷,歇了一个。不到三天,又把那一个停了。为她们接替的,却由老二举荐,是她一党,好歹都不在话上。还有男仆官升、财发二人,乃是刘老爷多年旧仆,还是他做道台时,任上所用,素在老爷跟前说得进话。而且男仆不比女仆容易打发,玉玲珑一时竟不敢奈何他们。官升管理外场,买办物件。财发是厨子出身,在家兼带做菜。玉玲珑常说财发制的菜没味,刘老爷只嘱咐财发,以后烧菜须多加作料,却并不将他停歇。玉玲珑无奈,另想一个法儿,密嘱车夫阿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阿六领命,趁财发空闲时候,对他说:“像你我吃这里公馆的饭,真是适意极了。你除了一天烧三餐饭,早起上小菜场买小菜之外,便没甚事。我更比你适意,老爷坐的是汽车,奶奶又难得出门,一天到夜,吃吃困困,好不受用。不过有一样,你买小菜还有些后手可赚,我只可靠着五块钱工资,就贴我要好的女朋友处开销还不够,未免美中不足。”
财发本是少年人,听阿六说有要好的女朋友,不觉心痒起来道:“好啊,你原来还有姘头,可以让我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吗?”阿六起初不肯,经不起财发再三要求,始答应带他同去,却教他不可在官升面前道及。因他板板六十四这副尊容,很是讨厌的缘故。财发一口应允,阿六始带他到姘妇家中。这姘妇原本是花烟间的捣妇,现已升作野鸡妓院老鸨。她有一个妹子,操业比她姊姊略高,乃是私门头,又名咸肉庄。现时上海滩上,极为时髦。因有班很阔的士大夫,也爱向此中觅趣之故。但她可为着阅人过多,受了小小一点儿毒气,医生嘱她暂停交易,故而住在她姊姊处休息。见阿六来了,姊妹两个,一齐围着他说:“阿六恭喜你,现在你可由乌龟升作忘八了。”阿六忙摆手道:“你们别打哈哈,现有贵客在此。”说着,请财发一旁坐了,并指点告诉他姘妇道:“这位财发哥,是我新主人那里的同事。”
姘妇听说,慌忙过去倒茶。财发偷眼她,已有三十来岁年纪,一双大脚,两道浓眉,很像个强盗婆似的。惟有她她妹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紫膛色皮肤,却还黑中带悄。他望那女的,那女的两只风骚眼,也不住向他上下身打量,财发反被她看得难以为情起来。阿六见了,忙把那女的手拉起,又拉财发一只手,使他两个手搀着手说:“今儿你们相遇,也是天缘,我来替你两人作个媒罢。”财发虽然是个寡汉了,却是初出茅庐,还有些老嫩,听阿六一说,不觉面上红涨,缩手不迭,说:“阿六,你又要开我的心了。”那女的却趁势一屁股在财发旁边坐下,把粉颈连扭几扭道:“我只恐没这般福气。”
口中说着,下面一只膝盖,轻轻在财发腿上磕了两磕,又对着财发盈盈一笑。这一笑可把财发笑得魂灵儿都出了窍,不知怎样对答她才好。幸亏阿六从旁接口道:“财发你听见了没有?倘你再不答应,如何对得人住,”财发笑道:“你想教我怎样答应呢?”阿六手指着那女的道:“你问她罢。”那女的又把颈项扭了几扭道:“我是粗蠢得很的人,那能中人之意。”阿六笑着向财发努努嘴,财发会意,笑道:“阿哟,你言重了。我才是粗笨人呢!”那女的伸手在财发腿上拍了一下道:“你不嫌我粗笨就好了,还要客气什么。”
财发就势将她一只手抓住,两个人便搭了话。这是第一次。以后财发得了空,便央求阿六带着到姘妇家去,一天天熟了,索兴不须引导,自己一个人也前去望那女的。那女的虽然闭关时代,因见财发来意甚诚,也不免和他偷做了几次交易。但财发所易来的,并不是什么商务上货物,却是花柳场中资格。何谓资格,就是染来的毒气了。可怜财发自己还不知受毒,起初只觉小便淋痛,倒也不以为意。久之淋势加剧,肿痛异常,偷着请教那女的,方知是白浊之症,教他吃生白果汁,又是什么五味子丸,檀香油,吃了这样,又吃那样。他虽竭力瞒人,无奈阿六是老内行,一望已知就里,悄悄告诉玉玲珑。玉玲珑即对刘老爷说:“财发为人,从前固然是很好的,不过近来已变坏了,常在外间宿娼,听说已染毒成病,这样一双龃龌龊龊的手,如何好烧菜给我们吃。”
刘老爷不等他说完,已笑将起来道:“这个你可放心,别人我不能担保,讲到财发这人,就把一个女子,赤身露体推在他床上,也干不了事,因他当年在我任上的时候,见了娘姨丫环,都要吓得不敢说话的,怎敢在外宿娼,你休得轻信别人的闲话,冤枉了他。”玉玲珑怒道:“财发又不是你的儿子,要你这般护短。你若不信,少停吃罢夜饭,不妨亲到他卧房中看他干什么事,再查查他台上有些什么药瓶,就知道了。”
刘老爷依言,这夜看财发吃罢晚饭,厨房中收拾定当,熄了火,退入卧房,自己便轻脚轻手,跟他到卧房门口,见房门虚掩着,轻轻用手推开,却见财发坐在台旁边,背向着门,面朝电灯,跷着两腿,搁在一张凳上,低头似有所作。刘老爷因不清楚,便把门缝更推大一些,自己侧身入内。财发因一心注意前面,并不提防后面有人进来。刘老爷蹑足走至财发背后,昂头观看,见他面前台上放着一包丸药,一钟热腾腾的开水,大约因水烫,还未吞服。再看他下一面,裤腰退至大腿,一手正捧着下部,用布包扎。刘老爷见了,咳的一声,把财发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主人,惊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再打包裹,提起裤腰,夺门便走。刘老爷大怒,当夜便命官升将财发的铺盖卷了,抛出去,不许他进门,连工钱都不肯付给他。后来还由玉玲珑做好人,劝刘老爷算还他工钱,自己另赏他两块钱,财发十分感激。刘老爷欲另用厨子,玉玲珑说:“粗做娘姨中,有一个很善烧菜,不必另用厨司,以节开消。”
刘老爷自然无不依从。玉玲珑又把每日上街买小菜之任,派了车夫阿六,以报他办事之劳。此时刘老爷所用的人,只剩官升一个,但玉玲珑还不肯放松他。有一天玉玲珑给官升三十块钱,命他往洋货店去买一条鸳鸯绒毯。又把自己常盖的一条绒毯,教他带去作样。说我这条绒毯,三年前花二十五块钱买的,不过现在洋货行情,都比从前贵得多了,说不定要卖三十块出头,你暂时可带三十块钱去买,如其不够,再回来向我添便了。官升领,命拿着绒毯,到大马路一爿洋货店中说要买照样的鸳鸯毯,店伙看了一看,拿出一条,只讨价十六块钱。官升问他可曾弄错?店伙说决不错的,这是第几号,还有一号,比这个略贵,但尺寸也比此大了,官升看新旧两毯的厚薄颜色尺寸,果然相同。但他素性仔细,犹恐有误,另走一家洋货铺。照样拿出一条,只讨十五块钱,更比第一家少了一块。问店伙的说话,也大略相同。官升暗想,大约从前是新出之货,故此价钱贵。现在过了时,所以价钱也便宜了。买回去料不致误。奶奶那一条既花二十五元买了,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若报账报便宜了,她还要疑心我买了歹货呢。主意既定,便把这一条绒毯,花十五块钱买下,回家虚报十块,说也是二十五块钱买的,并未涨价。玉玲珑心想你还算心平,不过已中了我的计了。在官升报账的时候,刘老爷也在旁边。官升既走,玉玲珑把两条绒毯,看了又看,对刘老爷道:“可惜一新一旧,配不成对,现在我身边钱用完了,你自己再替我去买一条,配成了对罢。”
刘老爷道:“这个容易,我给官升二十五块钱,教他再去买一条便了。”玉玲珑道:“你太不体谅下人,他大马路跑来跑去,腿亦跑得疲了,你再教他跑一趟,如何说得过去,自己横竖有着汽车,又不用你腿跑多少路,何不自己坐汽车去走一趟,又快又便当,岂不甚美。难道我求教你买一样东西,都不愿意了吗?”刘老爷笑道:“好好,你算体谅下人,未免难为了我。但你既这样说,我就自己替你去买便了,省得说我不肯为你办事。”
玉玲珑又把那一条新绒毯,仍用原招牌纸包好,交给刘老爷,说拿这个去照样,仍到那一家洋货店去买,休买错了,回来配不成对。刘老爷依言,坐着汽车,仍找这一爿原洋货店,给他们看了样,说要再买一条,店伙讨价十五块钱。刘老爷十分疑惑,说适才有个仆人来买这一条,花多少钱呢?店信回说也是十五块。刘老爷心中明白,是官升赚了他的钱,不觉怒气勃勃,回到家中,先对玉玲珑说:“幸亏我刚才亲出去走了一趟,不然给那狗入的赚了钱,我还当他是好人呢。”
玉玲珑故作不知,问他此话怎讲?刘老爷便把官升花十五块钱买绒毯,虚报二十五元等情,告诉了她。玉玲珑冷冷的答道:“这有何妨,你们做官的,横竖钱多得很,不给他奴才们赚,给谁赚呢。想他自跟你到现在,赚你钱已不知道有多少了。你从前既没和他闹,这番为了十块钱,也犯不着得罪他,以致伤你们主仆俩的情分了。”刘老爷听说,更把无名火提高三丈,做官人十个中倒有九个爱财若命,他听玉玲珑提起官升从他至今这句话,一想此言果然不错,自己买办东西,打从官升手中经过,已不知有几千几万,今番只十五块的事,他倒赚了十块,多的更不消说了。试想我辛辛苦苦刮来的民脂民膏,被他坐地分赃,无端擘去许多蟹脚,心中自然忿怒。当时就把官升叫到面前,痛骂:“狗才,你好狠心,我问你这条毯绒,究竟花多少钱买的?我适才亲到这一爿洋货店,和你买一式一样的东西,只花十五块钱,你为何报账二十五块,赚铜钱也不能这般赚法!你倒没报五十块钱,赚他三十五块呢。”
官升被他一言道破,无话可说,额角上冷汗直流,连称小人该死,即身畔摸出十块钱,放在台上。刘老爷见他还钱,意欲就此了事。玉玲珑对他附耳道:“你如要留官升的话,须把这十块钱依旧给他。因他钱已赚入袋内,被你要了出来,将来一定要结毒的。倘你想收回这十块钱,非得将官升歇了不可。”刘老爷一想,此言果大有见地,究竟奴才花了钱不愁没用处,当时又把官升照财发的样撵了出去,便由阿六荐了他一个朋友进来当差。于是公馆中七个下人,都是玉玲珑一党。刘老爷一走,她便无所忌惮,但她犹嫌消息不甚灵通,要求刘老爷装置电话。刘老爷那有不答应之理,自此玉玲珑趁刘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常打电话与月仙舞台她的情人花旦君如玉闲谈,后来索兴请他来家游玩。遇着刘老爷回时来,一个打从大扶梯上来,一个便从房背后小扶梯溜了出去。待刘老爷走出门口,这边上汽车,那边玉玲珑已摇电话通知君如玉,不到十分钟,便坐着包车来了。一往一来,川流不息。玉玲珑得他两人伺候,果然不愁寂寞。她家中一班下人,无不是她心腹,故皆守口如瓶,瞒着刘老爷。刘老爷昏昏懂懂,只打每月送四百块钱过来开消,日间常来混几个钟头,那知无形之中,已买下一个硬壳顶在背上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匆匆已隔了五个月,要知普天之下虚心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玉玲珑欺着刘老爷糊涂,胆量便一天大似一天。往常如玉来往都由后门出入,此时玉玲珑说,后门口有只垃圾桶肮脏得很,恐污如玉的新鞋,便教他打从前门出入。那天合该有事。如玉出门,恰值有个人走过他门首,此人非别,便是从前因买绒毯赚后手,歇出去的男仆官升。他因自知不合,故也并不抱怨他人。歇出后,已在别处公馆当差。这天因事经过旧主人家,见门内出来一人,是他素不相识的。初疑是新用之仆,但仆人那有这般漂亮。若说是主人的朋友呢,自己跟他多年,没见他有这样一个人来往。而且刘老爷会客,常在大公馆中,未必肯引朋友到这小公馆来。就是朋友探望,也不必如此赶早。况刘老爷不能在外过宿,是他朋友应该知道,因何有心前来赶一趟空呢,此中未免可疑。就适才出来那人,油头粉面,很像是个唱戏的模样,不过记不清他是谁,莫要姨太太背着老爷,私姘戏子,我倒不可不调查他一个明白。好在他原是此屋人创办人,左右邻家仆役,熟识的很多。他走到对门一个李公馆中,向他家马夫打听,适才那边出来的少年男子,你可认识。马夫听说,哈哈一阵笑道:“你枉为是这里头出来的人,怎连主人翁都不认得了。”
官升听了,不觉一愣道:“你说什么”我问你的是对面刘公馆呢!”马夫答道:“我回你的也是对面刘公馆。”官升更莫名其妙,说:“刘公馆主人,乃是刘道台,已有六十多岁,长须子的,我跟他多年,岂不认识,为何今儿变作后生,莫非他已搬了场,换别人进来住了吗?”马夫摇头道:“何尝搬场,仍是从前你帮他的刘道台住着,不信你可以问别人。出来的这个后生,是不是主人?”官升听他说得恍恍惚惚,更不知所谓,再三盘问,马夫始带笑告诉他,刘公馆姨太太,私姘君如玉,暗往明来,已非一日。刘老爷不在公馆中,他便是一家之主。两个人比较起来,还他做主人的时候为多,故我说他是主人翁了。官升闻言,恍然大悟。因自己现已不吃刘家的饭,无须多管闲事,便去勾当公事完毕,回家又转到这件事的念头,想起自己若仍在他那里,决不容姨太太干这种事,扫我主人的面光。又想到主人歇了我,公馆中才出此事,倘他知道了,一定要懊悔当时不该歇我的呢。想了又想,主人租屋的时候,曾用四个下人,后来自己一个个歇干净了,难怪姨太太没有顾忌,放胆去干坏事,都是主人自己摧残心腹下人的不好。渐想到自己歇业的原由,系为姨太太教我买一条绒毯,虽然是自己吃心太狠,一口气便赚她十块钱的不好,但姨太太若不对我说,他那一条绒毯花二十五元买来,我也不敢赚这许多,及至后来老爷亲自去买,得知实价回来和我闹,我摸钱出来还他,看老爷当时情形,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却被姨太太和他咬了一句耳朵,我虽没听出她说些什么,但我的生意,可委实由她这句话上坏的事。
一念及此,又想起财发歇业,系因车夫阿六带他出去宿娼所致,因何老爷只歇财发,不歇阿六?那阿六乃是姨太太方面的人。想到这里,心思一贯,如梦初觉。不禁拍案痛骂,好一个万恶淫妇,原来你欲与情人来往,忌我们是老爷所用的人,恐我们泄漏消息,因此设计将我们一一辞歇。便是两个粗做娘姨,也何尝不是她在老爷面前捣的鬼。你既存心如此,现在既有痕迹落在我眼内,我焉能轻易饶你。想罢,便一心打点复仇。他自己虽不敢面见刘老爷,告发此事。但他跟官多年,粗通翰墨,当天便写了一封匿名信,邮寄刘老爷大公馆内,把由马夫口中探来的说话,和盘写上,并插入许多讥讽的言语。刘老爷接信,颇为震怒,意欲拿去质问玉玲珑,又恐她不肯承认。自己一个人闷想多天,始生出一条主意。那一夜十二点钟敲过,他辞了玉玲珑出来,坐上汽车,开回公馆。走到半路上,忽命汽车夫调头,仍开转去。并教他离开十余间门面停下,自己步行到门口,探头望见楼上灯光外射,看不出什么动作,心中思量,自己汽车来回很快,那人大约还不曾来,便欲站在外面等他一回。不意对门李公馆主人,看罢夜戏,坐马车回来,灯光射处,欲避不及。那李老爷与刘老爷本来相识,一见是他,即忙招呼道:“老刘,你里面才出来吗?为何站在马路上?”
刘老爷推头说:“汽车未来,所以站在这里等候。”李老爷邀他进去坐一会,刘老爷不便推却,随他进内,闲谈不到一刻钟工夫,隐约听得有人叩自家大门声音,即忙起身告辞。李老爷笑说:“你因何这般性急?才坐定就要走了。”刘老爷道:“只因我今夜还有则事,改日再来拜候你老哥罢。”李老爷拱拱手道:“如此恕送了。”刘老爷走到外面,恰巧他家大门开而复闭,只听得里面拴铁门的声音,究不知曾否有人进去了没有。离他数武,有部空包车,点着雪亮的水月电石灯,照见那包车夫低着头,弯着腰,把两条车杠高举过顶,口唱江北小调,缓步而去。刘老爷侧耳听自家楼上,笑语杂作,料定那人已来,一时醋火直冒,伸拳在门上连叩数下,里面闭门的人,还没走远,重又缩出来开了门,乃是车夫阿六。阿六见主人去而复来,不觉一怔,慌忙回头,向楼上高喊一声:“奶奶,老爷来了。”
刘老爷要阻挡他不必呼唤,已来不及。急忙大踏步奔到楼上,跨进房门,却见玉玲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正解衣欲睡。见了他懒洋洋的说:“你又来则甚?莫不是今夜请了玉皇大帝命令,特颁恩典,许你来陪我一夜吗?多谢你还有良心,我嫁了你几个月工夫,别的都没不称心处,惟有晚间到临睡的时候,一个人孤眠独宿,始觉嫁人作妾的苦处,常一夜哭到天亮。今儿难得你施恩,肯来陪我,不知我前世敲破了几多木鱼,才修来这一夜呢。”说罢,面上顿时显露一种形容不出如怨如诉的神态。刘老爷却被她说得目定口呆,没了主意。因他见玉玲珑不动声色,异常镇定,心口已觉奇怪。又被她不问情由,硬说自己今夜是来陪她睡的,这件事,他夫人那里,万办不到。听玉玲珑口口声声,唠叨不已,自己又未便拒绝她,所以反弄得进退无主。呆了半天,始期期艾艾的说:“不不不是,我我我因忘了一件东西回来拿的。”说着假意翻抽屉寻了一会道:“也不在这里,大约忘在别处了,去咧!”说完,也不等玉玲珑回答,便抄他后房小扶梯下楼,足尖儿绊着一物,刘老爷弯腰拾起,见是一方白丝巾,便拢在袖内,下楼到各处下人房间内,看了一遍,见无闲人在内,始叫车夫出来开门。
自己走了一段,到歇汽车的地方上车。这番真个命他开回公馆,一路走着,刘老爷自袖中抽出那方丝巾,细细把玩,见一角上有大红绒线绣的君玉两个细字。刘老爷起初还当是玉玲珑身边侍婢的手帕,不小心遗在梯畔,此时方知就是匿名信中,所说那个伶人君如玉所遗,不觉心中大怒,已明白适才进门的时候,君如玉一定已在楼上,不过自己由正楼梯上去,他走小扶梯下来,出后门逃走,匆促中将手帕遗在梯畔,难为玉玲珑装腔作势,令我竟看不出她有虚心痕迹。可惜自己拾帕时,没看一个明白,倘立向玉玲珑追根,恐她亦无对答。现已带了出来,再拿进去问她,想必她又有推托。但她姘戏子这件事,看此已是千真万确的了。回到家中,不胜愤愤,用力将手帕向地下一掷。他夫人见了,不知何故,即忙过来,将手帕拾起,看了一看,说很白一方丝巾,为什么丢在地下,弄脏了岂不可惜!刘老爷不答,坐在沙发上面,张着口只顾嘘气。他夫人动了疑,向他再四盘问。刘老爷娶玉玲珑这件事,本瞒着他夫人的。此时在气头上,竟也顾不得许多,便把自始至终,诸般情节,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他夫人听了,虽不免有些着恼,但念他现在大梦将觉,不妨指点他孽海回头,故也不和他寻事淘气,反安慰他说:“从来堂中妇女,哪有一个讲究良心的,本来是你自己糊涂之过,况你已一把年纪,她还是娇枝嫩叶般的人儿,怎肯随你终老。赔钱偷汉子,固然是中意之事,幸亏你发觉得早,现在应该醒悟的了。也不须动什么气,只消自己立定脚跟,不再到她那里去,那怕她嗣后再偷十个八个汉子,都与你风马无关,有何不美,何必每一个月,花费四百块钱,买一个乌龟来做做呢。”
刘老爷听他夫人这片言语,也很入情入理,想想自己已六十多岁,玉玲珑还只二十有余,一老一少,无论如何,决决收服她不住,好在自己娶她,并未花一个钱身价,只代她还了四千多块钱债,租公馆用去三千余金,几个月开消也有二千之谱,统共不上一万,在自己当年做官的时候,巴结上司,也常花上十万八万银子,这些何足为数。况他也做了我几个月的姨太太,虽然背地里偷看汉子,面子上终算是我的人,也未尝不光辉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必再去光辉。那四百块钱一个月,也可省下来了。究竟做官人有决心,刘老爷自此不再往玉玲珑处,虽然那边屡次着人来唤,他终守着夫人的教训,立定脚跟,不再前往。每月四百元开消,也不送去。玉玲珑差人唤他,原注重在这四百块上。见他人不来财也不来,已知他一定在那里得了风声,不愿再做冤桶。玉玲珑一想,自己的债务,横竖已由他料理清楚,房屋也安排得现现成成,所缺不过每月开门使费,自己还拿得出,原已用不着这老头儿在旁讨厌,落得适适意意,和君如玉两个人成双作对了。因此请刘老爷几趟没来,索兴也不去唤了。不过玉玲珑此时,又存着一个缺憾。因从前刘老爷来的时候,刘老爷回了家,有君如玉相陪。君如玉上台做戏,便有刘老爷作伴。两个人轮流着,热闹惯了。现在只剩如玉一人,在他出去做戏时,不免寂寞万状。如玉见她不悦。问其所以,玉玲珑愀然道:“都是你害我的,谁教你吃这碗戏馆饭,你出去了,我便一个人在家,半夜三更,等你回来,岂不冷静。”
如玉听了,也没法安慰,只可劝她到他戏馆中看戏解闷。玉玲珑依他之言,每夜如玉出去做戏时,她也浓装艳抹,到月仙舞台看戏。不过她着意在如玉一人,坐时必拣末包,以期和他接近。恰巧另有一个妇人,也天天在此看戏,而且也很喜欢坐末包,常和玉玲珑坐在一个包厢之内。二人起初固然各不相识,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几天过后,渐渐由生张变作熟魏。玉玲珑看那妇人,年纪虽已半老,风头却还十足,珠缭翠绕,装饰入时,很像一位富家太太。那妇人也见玉玲珑粉堆玉琢,锦簇花团,大有贵家眷属气派。彼此惺惺惜惺惺,谈论几句,也很投契。玉玲珑询知那妇人姓吴,家住新闸,他丈夫作何事业,虽未明言,但听她口气,已知是个政界人物。这吴奶奶转问玉玲珑,说也奇怪,玉玲珑往时虽心厌刘老爷,不愿意再提及他。此时和人攀谈,不知如何,忽然反要借重他的大名,并没说出她心爱的君如玉三字,自言我家老爷姓刘,前清时曾为道台,同已退归林下云云。吴奶奶听了,肃然起敬。正是:扫人颜面无如色,增我风光惟有官。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