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中巡官闻是党案,不敢不谨慎从事,立即升座研讯。运同、仪芙二人,一开口便承认是革命党,预备在内地设立机关,图谋三次革命。包、宋、钟等见他两人招认了,也都俯首无辞。巡官命人将他五个严密管押,待明日早晨派警解往制造局去。忽见旁边有一个人向巡局附耳说了句话,巡官又命将运同暂留,尤、包、宋、钟四人先带下去。四人走后,那人对运同拱拱手道:“今儿辛苦你了。”原来那人便是吴星干。运同笑说无妨,倒把旁边看的巡官,弄得莫名其妙。星干把运同是他自己手下侦探,刚才冒充党首代表,将党人诱入内地,设法抱捕等情向巡官说了,巡官始知就里,笑着和运同拉手首:“本巡官不知老兄是自己人,适才开罪之处,万望老兄勿怪。”
运同笑道:“那原是应有手续,长官何必太谦。”说罢又道:“还有一个姓尤的,也是我们同类,可能把他释放吗?”星干皱眉道:“我想还是将他一并弄进去罢,得来也很不容易,还有那三个,都是无名小卒,就照三号算,也只有三百块钱一个,惟有他还肉子厚些,你不是说他曾当过科长吗?这样便是二号货色,一个人可抵两个,六百元已稳稳到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故我打算将他和那三个人一般处置咧。”运同着急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昨儿已答应他没事,并允许分一份赏银给他,他才肯帮我出力,将那三个哄到大菜馆,用汽车装来。若没他从中尽力,今儿我也决决不得成功。你如今反要害他,教我如何对得他住!”
星干笑着摇头道:“你还这样刻板呢!可知口说无凭,你就答应了他,再害害他何妨。横竖他一进制造局,就没活着出来之望。今生今世,决不致再和你见面,你又何必顾全什么对他得住对他不住,难道还怕他枪毙后,屈死鬼来找你索命吗?”运同急道:“这话不能如此讲。此人万不能死,活着于我辈还大大有用呢。因他于党中要人的住所,都很熟悉。这回我们得了赏银,派些甜头给他,将来更可令他设法诱捕重要党人,待党人捉得差不多了,我们的赏银也赚够了,慢慢的再算计他不迟。”星干听了点头道:“这句话倒也不差。不过你可以担保他不逃走吗?”运同笑道:“你现在所抱的无非是金钱主义,他出去后,若能捉到三五个和他同样的党人,你也可以快心适意了,又何必一定要算计他呢。”星干一笑,对巡官道:“如此请你把那姓尤的也放出来罢。”
巡官不敢不依,命人到押所中提出仪芙,仪芙虽然只被押得几分钟工夫,可已着实受惊不浅。起初还道运同连他一并卖了,此时见有人进来传他,才放下一块石头,随到审事处。星干见了他,顿时换过一副面目,不像适才要饮他血食他肉的神态了,含笑对他拱拱手道:“对不起老兄,方才累你受委屈了。”仪芙道:“那有何妨,还没请教先生贵姓?”运同代他答道:“这位便是吴侦探长。”仪芙听了,知道党人生杀之权,都操在他的手内,即忙恭恭敬敬对他鞠了一躬道:“原来是吴先生,失敬之至。”星干笑道:“岂敢。你老兄于党中内容都很熟悉吗?请你讲几个给我听听,开开耳界何如?”仪芙不敢怠慢,随把某人现在上海,某人不在上海,某人家住何处,某人所作甚事,一口气说了十余个。星干听得十分满意,颠头播脑,连说很好,今儿你着实替我们出力不少,我也知道,改日我们还得送些酬劳给你。仪芙听了,好生得意。星干命运同送尤先生回去,等日后领到款子,仍教卫兄送来给你。将来若遇机会,还得请你先生极力替我帮忙。若能将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弄来,功劳更大,而且彼此都有益处。仪芙答应着出来,运同送到他中法交界之处。仪芙又问运同借钱,可怜运同领的卅五块钱薪俸,花费过半,家中还等着开销。仪芙向他借,他又不敢不答应,深恐若不借钱,仪芙将来不肯帮忙捉革命党,只得忍痛又拿出三块钱,连同前债共是五元。仪芙怀着钱,欢欢喜喜回家。和他同住的那个二房东,见他四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问他还有三位那里去了,仪芙说谎道:“他们适才接到一封急电,连夜趁轮船到日本去了。”
二房东信以为真,不再盘问。仪芙上楼开了房门,划洋火点上蜡烛,照见包、宋、钟三人床上衣服凌乱,想起适才他三人为着赴宴,特地更换衣服,现在已在警察局监牢中打公馆,到明天早上,便可解进制造局,那地方从前我们费了千军万马,没得进去,他们三个不费吹灰之力,安然进去游览一番,想他们虽死亦可瞑目。我既为他们要好朋友,他们身后的遗产,不可不替他们料理清楚。当下便把几件衣服摺好了,又将箱笼打开,想看看里头可有值钱的东西,收为己有。还有不值钱的,明儿卖给收旧货人,得几个钱也可贴补房租。不意包、宋、钟三人,衣箱中值钱的衣服都已典质罄尽,所剩的都是破旧衣服。宋铭箱中,还有一枝手枪,两匣子弹,十余张委任状。仪芙翻开,见是空白的,还没填写名字,随手丢在桌子上。搜寻多时,一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身子反累得十分困乏,发愤不再搜寻,解衣安睡。次日早起,还未洗面。运同已来找他。仪芙一见,就问他三个人怎样了?运同笑道:“天才发白,就解进去咧。今天大约还来得及审问,如他们不翻供,当夜发电报,多则三五天,便可得南京的回电,枪毙后,我们赏银也可到手了。”
仪芙大喜。运同瞥见桌上委任状,问这是什么东西?仪芙答道:“是几张空白委任状,适才我由宋铭箱中搜得,还没填写名字,不能当作证据。”运同拿在手中,反覆细看,忽然心生一计说:“你这几张委任状,都送给我罢。”仪芙笑道:“你都拿去便了,难道你还想做正式的军需长吗?”运同笑了一笑道:“闲话少说,我们第一票交易虽还没收到价值,不过第二票买卖,也可以着手预备了。你现在可曾看准货色没有?”仪芙笑道:“那还未能一定,将来看事行事便了。但我以为必须等第一批赏银领出后快乐快乐,然后做第二批买卖也高兴了。不然一批批积将上去,焉知赏银能到手不能到手呢?”
运同拍胸道:“这个你可放心,包在我卫某身上,赏银一准有的。不过政府虽定每名三百元,但一路折扣下来,到我们手里时,只恐数目已是不多,所以将来看货,须拣高一些的,才合得上算。你想寿伯这班人,可以如法泡制,弄他进去吗?仪芙摇头道:“他们不比包、宋、钟等,为人何等精细,这圈儿哪里套他得上。然而也决不能轻恕他们,必须慢慢的设法算计他。横竖昨儿那件事还未办妥,且待前者结束了,再办后来的不迟。”运同知他不得赏银,决不肯再替他干此勾当,只得告辞出来,回转侦探部,对星干说:“适才你教我探问姓尤的。令他再捉党人。不过他须得待包、宋、钟的赏银到手后,才肯再干。不知这赏银几时可以领出?如要多耽搁日子,贻误岂不很大。”
星干笑道:“何如?我原说这种人放他不得,一放手便是他大了。若依我的主意,昨儿将他一并牵了进去,倒可以稳稳的得他六百元赏格。如今留了他性命,非但分我们甜头,还不免由他放刁,岂不可恼。现在你也可以学一个乖,为人在世,要发财就不能讲良心,你不负人,人便要负你。常言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宁使自己先负人一着,才不致处处吃亏。我看你年纪虽然有了一把,这种见识还比我差得远呢。”说罢呵呵一阵狞笑,笑得运同面红过耳,无言可答。运同呆了多时,始说:“他现在穷极无聊,昨夜已借了我五块钱,料想不够几时用,你若能先支一二十块钱给他,想必他更踊跃为我们尽力了。”
星干耸肩道:“你说得好自在。我又没开钱庄,那里借得出许多钱。老实告诉你,我们这里开办数月,还没发过利市。每月开销倒也不小,弄着党人,都被别部分捷足先得。从前你报告那个姓陈的,又没证据,今儿虽是第一次开簿面,若再不竭力弄几个进去报销,被上头查下来,说我们吃粮不管事,将这办事处取消,你我的饭碗尚且不保,焉能再顾别人。况且我做主任的也全靠捉着党人,赏银上得些好处。目下赏钱一个钱都没有倒手,我自己也实在穷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一个有钱户头借几千银子救急,就三分利也情愿的。老卫你可有这样一个人么?”
运同听了触机道:“主任你当真要想弄钱用吗?户头我却有一个,不但几千,连几万都拿得出。不过他为人可十分吝啬,如向他明借,他便要装穷,不肯拿出钱来,只有一个法儿,可令他服服帖帖,送几千银子给我们用,而且连本搭利,都不要我们还一个,只恐你主任怕这件事坏名气,不肯干罢了。”星干忙问:“你所说的是谁?用甚么妙计,可令他拿几千银子出来?如果稳当,便坏坏名气何妨。恰巧今儿大家都没事,一样闲着,譬如泡碗茶讲山海经,请你讲出来听听,可干即干,不可干作为罢论便了。”
运同四顾见无外人,才低声对星干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唤汪晰子,手中着实有钱,从前曾当过国民党分会理事长,后来又做讨袁军参谋,不过中途已脱离关系。民军事败后,他又讨好北军,送了许多犒赏,自称未曾附乱。他在城内很置些产业,若有人将他旧案翻一翻,他顾惜产业,必不肯逃走,但也要顾全性命,自不得不拿钱出来运动,这样我们岂不可以稳稳弄他几千块钱用吗。但他家中证据都已销毁,空口说他附乱,恐他不肯承认。我适才从姓尤的那里得来几张空白委任状,图章都已盖就,只消填上名字,便可当作正式委任状用。我想就将他的名字写上,替他造成一个证据,得空儿塞在他家不经意的地方,然后教人去搜,有了凭据,便不怕他抵赖。不过这件事,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写,还须请主任帮忙。”
星干听说,想了一想道:“此法虽好,不过我却不能加入。如你和他有甚冤仇,要算计他性命,倒不妨由我出场,弄他进去,照例严办。倘若只要敲他竹积,必须你自己上场,我只能袖手旁观,因你们都是散员不负责任,我乃是政府用人,举动不能不慎重一些。倘不小心,被报馆得知,便不免受舆论攻击。方才你所定的计策,还不能算是万全,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保全自己名誉,而且利益均沾,岂不甚好。”运同大喜,领教回家,如法填了张委任状,藏在身畔,径往晰子家来。晰子疑惑他又来借贷,故说话之间,处处留意,不让他提起洋钱二字,幸得运同也不谈洋钱,晰子才略放心。运同问晰子新屋何日可以完全?几时进宅?我想问你进宅时喜欢热闹呢?还喜欢实惠?如喜欢热闹,我就预先替你叫几个朋友,送你一班滩簧髦儿戏。如喜欢实惠,我去教他们定一堂红木家伙送你,你道如何?晰子喜道:“自然实惠的好,热闹本是虚华,浪费岂不可惜。”运同点头道:“我也这般想。”又道:“你那张方单,从前不是说过户没有办妥么?不知现在可曾取来没有?”
晰子道:“早已拿来了,我正想给你看呢。你请坐一会。”说着自己走进里面,取方单去了。运同在和他讲话的时候,已看准台底下有只网篮,内放破旧书籍,上面尘埃堆满,蜘丝密布,知道他已久不取用,趁他一跑开,立即在身边取出那张委任状,轻轻将书籍扳起少许,塞在底下。看看没甚痕迹,只在书面上留下两个指樱运同恐被晰子察出破绽,随手在地上撮起一些灰土,洒在书上掩去指印,拭净手,晰子也拿着方单出来了。运同不动声色,假意将方单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点头称好。晰子又将新完的粮单给他观看,说姓梅的多年没完钱粮,我替他补完,也是买屋以外的花费,可惜地价业已付清,不然还须在他名下扣算,运同笑道:“那个为数有限,也只好你得主自己吃亏的了。”
晰子摇头,颇露不以为然之色。运同又和他随便讲些闲话,才告辞出来。第二天,晰子正坐在家中盘算。运同将来送给他一堂红木家伙,自己所有的旧物,无处堆放,若卖给收旧货的,又恐被他们杀价,一时不得主意。忽有两个客人登门造访,晰子自民军失败以来,不敢开会演说,终朝蛰处家中,除却运同之外,久无别的朋友上门寻他,因此颇觉奇怪。出来看这两人身穿一色的黑布长衫,并无马褂。一个脚上穿着双黄皮鞋,一个乃是青布鞋子,都散着裤脚管,面貌也非素识。晰子不觉一怔。正待问话,那二人见了晰子,齐把右手向上一扬,行了个军礼,同声说:“参谋长久违了!”晰子吃了一惊说:“你两个是谁?什么参谋长不参谋长,我不知道。”二人笑道:“参谋长休得推诿,我二人都是从前宋使仁司令的部下,曾受过你参谋长的节制,至今事隔未几,难道你参谋长贵人多忘事,竟把我两个小卒忘了吗?”晰子益发吃惊道:“你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又不认识你,谁是你的参谋长?你们休得瞎三话四。”二人笑道:“参谋长说得一些不错,我叫郝三,他便是华四,听了名字,大约你也可以明白了。本来也难怪你参谋长不认得我,我们同营弟兄多至百余人,你参谋长乃是上官,岂能一个个认得面貌,想必花名册是你当看见的,所以一开口就叫我们名字。”
晰子听得模模糊糊,暗想他两个莫非当真是宋司令的部下罢,不然怎说得这般像呢?便问你两个来此则甚?郝三答道:“我等自六月二十五夜战败后,宋司令身受重伤,由我等抬往租界上医治无效,延至前月初六日身死。他临死的时候,遗嘱教我们找你参谋长设法安插遣散。因我们不认得你老人家的公馆,找寻了一月有余,至今才得遇见,现在我们弟兄还剩六十余人,散住在法租界小客栈里头,房饭饭每人约欠了二十余元,还有宋司令的医药棺木之费,也欠了五六百元,倘将这班人遣散回籍,每人盘川,也得四五十元之数,大约你参谋长拿出五千块钱来,便可料理清楚了。”晰子不等说完,已跳将起来道:“什么话!这些干我屁事,我自己既不欠钱,宋使仁又不是我的父亲,缘何要我替他还债?遣散军队,乃是政府之事,与我何干!况且我做参谋长,也没凭据,你能奈何我!我劝你们见机的快些出去,不然我可要唤巡警捉你们到警察局中治你们敲诈的罪名了。”
郝三、华四哈哈大笑道:“参谋长肯送我们到警察局去最好,我们当兵的,原只晓得服从上官命令。莫说警察局,什么地方都可去得。可巧我们正当穷极无聊的时候,住在外间,欠债太多,未必有人肯供给我们饭食,警察局里倒是一个绝好的吃饭所在。莫说我两个愿意去,便是我那五六十个弟兄,也都愿去。而且我们不但愿意受什么敲诈罪名,更愿意受从前扰乱之罪。你是参谋长,我们也得借重你的大名,到警察局中光辉光辉!你说没凭据,我知你家现藏着真实凭据。”说时二人齐奔桌下,拖出那只网篮。晰子见他二人动手,疑惑他们要抢东西,疾忙将自己身子遮住房门,因他贵重物件,都在房内,身子挡住房门,他们便不能进去。继见他们只拿网篮,暗笑笨贼,抢这破书何用?忽见郝三在书底下抽出一个纸摺,心中颇为纳闷,暗说:此物何来?又听郝三揭开那只摺高声念道:委任状:特委汪晰子为讨袁军特别司令部参谋长,此状,中华民国年月日,总司令某。哈哈哈,这不是你做参谋长的凭据吗!当时出榜招兵,原是你们主谋。害我们抛妻别子,离乡背井,来此投军,事若成功,升官发财,也是你们独得好处。现在事败,我等流落上海,不得回家,你倒逍遥事外,何等适意。老实说,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们无钱,流落在外,也不免冻饿而死。若到制造局去投案,大不了也是枪毙,一般是死。反是后者死得爽快。不过你参谋长,可不能置身事外。我有了这委任状,就不怕你抵赖。想你一个人的性命,有我五六十人相陪,死后也可不愁寂寞。请问你,还是由你自己唤警察呢?或由我二人自去约齐了五六十个弟兄一同投案?”
晰子听说,惊得面无人色。明知这张委任状,一定是别人有心害他的,但不知怎样得到他家网篮内,虽说是张赝物,但是自己从前,确曾做过这种有名无实的参谋长,查考起来,未免有些不便。这郝、华二人究竟是否宋使仁部下,姑且不问。但此事一经发表,即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现在政府处置乱党,雷厉风行,不同儿戏。自己附乱一事,万不能被他知道。郝、华虽为敲诈而来,但有这假委任状,在他手中,若不遂他要求,定然惹出一场大祸。只恨他们开口太大,竟要五千块钱,自己如何舍得。郝三华四见他呆呆不语,又把说话威吓道:“参谋长,你的意思怎样?可要是唤警察呢?我想请你快些,要不然,我们可要自己往制造局投案了。”晰子颤声道:“你两个究竟是何居心?这张委任状,实在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谁放在这网篮内,诬害于我。你们若去投案,在你们自己,也未必有甚利益,要想攀我,我又不是哑子,岂有不能分辩的。这张委任状,分明是你们假造害人的证据,那时我不难宣告无罪,只恐你们既受扰乱嫌疑,又有诬良之罪,却准得要枪毙呢。”
郝三笑道:“枪毙也不妨的。我们二十五那夜一仗,徼幸不死,此身原是由鬼门关逃回来的。天天心里总嵌着一个死字。就使今天枪毙,这几个月已是多活的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只恐参谋长到了那边,由不得自己分辩,仍和我们一并枪毙。可怜你大战这夜,还在家中高卧,命中原本不应吃这卫生丸的,此番却要做一个屈死孤魂,死在阴间还不免要到枉死城中走一遭呢。”晰子听说,不觉打了一个冷战道:“你休胡说,你们的来意我知道,无非想弄几个钱用用。须知我不是富翁,乃是一个寒士,一家数口,度日艰难,你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破烂旧衣,还不如你们穿的,可知我的境况,也和你们相仿佛,哪里拿得出钱呢。你们当兵的,都是英雄好汉,请你可怜我些,另外去找别人罢。”
晰子这几句话,原想装穷,令郝华等,当他真贫苦,不向他要钱。不意那郝三、华四听罢,反哈哈的一阵大笑道:“参谋长不必太谦,我们晓得你现有女婿遗传的数万家资,新近还买地造屋,何必自谦到这般地步呢!况你参谋长,化四五千块钱,无异九牛一毛,我等弟兄,却已受惠不小,将来回家,骨肉团聚,谁不感激参谋长的恩德呢!”晰子听了,暗暗纳罕,心想我的底细,缘何被他知道。但是既已叫穿,也就无可抵赖,只得说道:“二位既知这笔钱是小婿的,可知不是我自己所有,如何可以替他花费呢?你们倘若只要百十块盘费,我或者可以代你设法。现在你要我五千块钱,教我怎么担当的起。”
郝三摇头道:“五千块,少一个不行。因我们现今欠的债,差不多有二千块,还须外加回籍盘川,少了是不够的。”晰子道:“你们二们不必这般固执,我想送你二位各人一百块钱,大约也够用了。至于别的朋友不如教他们各自设法,岂不两便。”郝三摇头道:“这个不行。弟兄们会举我们二人做代表,我二人便带着全体性质,岂能图自身得利,将全体忘在脑后,将来岂不被众人吐骂。请你不必再说这个,我们非得要求全体满意不可。”晰子听他们说话强硬,只得再加二百。郝华仍不肯依,晰子加了一百,又加一百,直加到八百之数,郝三似有允意,华四岔口说:“我们欠的债,已有二千开外,八百元够什么用。”郝三听了,又不肯答应,咬定说没有五千,极少也须二千,让我们先还了债,再向别处设法。晰子无奈,只得允出一千,却不肯再加分文。郝、华闻言,一语不发,都拔脚要走,说:“我们索兴不要钱了,死活一路去罢。”
晰子急了,拦住门口,不许他们走,一口答应再加五百元,若再要多,我就情愿死了。郝华知他一千五百块钱,业已出足,也就应允,不过须要马上拿钱。晰子在扰乱时,恐钱庄不稳,已将存款提回,家中现钱甚多。此时他见二人势甚凶猛,只得硬着头皮捧出一千五百块现洋,向郝三华四,买回那张委任状,当场划洋火烧了。郝三又向晰子要两块包袱,包了洋钱,两人分抗着,谢也不谢的去了。晰子看着,只顾叹气。郝、华走到门外,早有一个人,在离晰子家不远一条弄堂口等着,他二人,背着包裹出来,知道事已得手,含笑上前,问有多少?郝华回言一千五,那人笑了一笑,当下三人,各雇了一部黄包车,拖往一处所在分派不提。隔了一天,运同带着五十块钱,又往法界找寻仪芙,说包、宋、钟罪已拟定,不过还未得南京回电,所以一时未能取决,那笔赏银,还须耽搁几天。我们主任,教我先送五十块钱,给你暂时应用,待赏银领到,再行摊派。现在请你赶快着手,预备第二批买卖。因目下上海,各省派来的侦探很多,迟了恐被别的人捷足先得的缘故。仪芙正虑钱不够用,包、宋、钟遗下各物,虽已被他卖给收旧货的,但只卖得六块钱,还不敷赎当。自己身上的衣服,业已破旧,不能再到寿伯处去,心中十分焦急。此时是运同送了五十块钱来,不觉心花怒放,极口称谢,说:“请你回去谢谢吴主任,我一准遵他的命,马上就去设法,暂时由我一个人前往运动,俟有眉目,再来通知你们,安排牢笼,决不辱命。”
运同大喜,自回侦探部复命。仪芙当即在五十元中,拿了十块钱,向当铺中赎出一套新衣来换上,又往剃头店修面理发,整了容,再到洋货店,买了一匣香皂,两瓶香水,半打丝巾,包扎好了,这才欢欢喜喜的,去访寿伯。你道这仪芙既去找寻寿伯,要买这些香水香皂何用?而且寿伯与仪芙系属同志,因何仪芙为身上衣服破旧,便不敢去见寿伯?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容做书的,细细奉告。原来寿伯等自司令部解散后,都由国魂邀到他家耽搁。起初有十余人,后来陆续回籍,只剩寿伯、仪芙,还有胡复汉、李美良、吴楚雄五个。他五人与国魂都是留学日本时同学,又是国民党同志素来谊切同袍,情同手足,内外不避嫌疑的。国魂有个妹子,名叫汉英,年方二九,文字虽不精通,容貌却颇俊俏,尚未许配男家。寿伯趁国魂不在家时,常同汉英取笑。汉英本是个极维新的女学生,素日醉心自由,故也不存什么男女界限的思想,因此把他五个人,弄得如醉如痴,胡天胡帝,争在外间,搜罗新奇装饰用品,买来献媚玉人。就中尤以尤仪芙、李美良二人,最为着魔。汉英看待他二人,本和众人一例,不意他二人,却自己辨出了轻重,各以为汉英有意于他。美良甚至在外扬言,说是汉英与他,已订婚约。仪芙听了便私下告诉汉英说:“美良在外,毁谤女士的名誉。”
汉英也大不为然,顿时就不睬美良。美良探知这回汉英不理他,实系仪芙在他面前,说了坏话之故,暗暗怀恨在心,私下和曾寿伯、胡复汉、吴楚雄三人,集议抵制仪芙之策。寿伯等也因汉英近日与仪芙,更较从前亲切,时常相偕出去看戏游玩,他三人有时邀汉英出外,难得她答应一回。惟有仪芙请客,汉英无一次不到。其实也是仪芙乖巧,他预先探听汉英那天没事,方始请客。寿伯等却是糊糊涂涂,有时请客,恰逢汉英有事,因此不往,并非汉英对他们有甚轻重,他三人却因此事存了满腔醋意。这夜恰值仪芙又和汉英去看戏,美良便在他房中,向寿伯发表意见道:“小尤近来和谈女士模样很亲热,适才又挽着手,出去看戏去了。我看他们路道儿,好像有些不对呢。”
寿伯摇头道:“管他呢。常言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你又不是姓谈的族长,对不对,与你何干?”美良正色道:“你这句话讲错了,国魂与我等,乃是要好朋友。朋友家属,应有保护之责。目今小尤,包藏祸心,阴谋可虑,我等为朋友者,岂能临危不救,视若无睹。像你适才两句话,只可说于清朝,不合用于民国。”说时怒气勃勃。寿伯微笑不答。复汉、楚雄齐声道:“算你现在已察破了他的阴谋,请问你怎样挽救呢?”美良扬眉道:“挽救不难,革命而已。”众人听了一齐笑将起来道:“你这人可称得三句不离本行,政治可以革命,朋友怎样革命呢?”美娘厉声道:“政治不良,排除恶政。朋友不义,驱逐劣友。与革命有何分别!”楚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话休得一厢情愿,这里既非你的尊府,我等一般作客,客与客岂能下逐客令。老实说,我三人与谈女士,都是朋友交情,不足轻重。惟有你与她既订婚约,便是你的未婚妻,未婚妻被人占夺,自该疾首痛心,我等看你放手段出来,和你情敌决斗便了。”说得寿伯、复汉都笑不可仰。美良愧愤交并,顿足说道:“你们休得取笑,从前我一句戏言,此时你还要提他则甚!现在我正正经经和你们讲话,皆因我等与小尤,一般都在这里国魂兄处作客,彼此都洁身自爱还好,要是像小尤这样鬼鬼祟祟,设或竟和他家妹子,弄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如何对他得住,虽然我等都问心无愧,不过被国魂看来,他终以为我等都是一派人物。我们无缘无故,何犯着为人受过呢。现在惟有请国魂出来,我等将小尤和他妹子近日的举动,报告他听了,由他怎样办理,将来如若再出什么乱子,就与我等无关了。”
寿伯等听他这片说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又因平日看见仪芙与汉英过分亲密,不免因妒成恨,恨不能设法令仪芙离了眼前,好让他们再向汉英献献殷勤,博她怜爱。今闻美良发表这革命问题,恰遂了他们心愿,当下都撺掇美良,第一个向国魂开口,美良也答应了。寿伯便叫伺候他们的娘姨进去请国魂,出来之后,美良反觉赧于启齿,众人都对他努嘴,教他快说。美良无奈只得先开口道:“国魂兄,我们现在有桩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也别生气,请你先恕了我等直言之罪,我等才敢奉告。”国魂弄得莫名其妙,笑道:“什么事这样七颠八倒,爽爽快快的说罢,不然我可要进去了。”
美良还不敢就说,回头看看众人,众人都使眼色令他说,他始嗫嚅道:“这桩事说来也没甚道理,就是仪芙近来和令妹,时常一同出去看戏,究竟令妹年纪还轻,仪芙也少不更事,外间歹人很多的,不必仪芙存甚恶心思,或者歹人有不利于令妹之处,这乱儿不惹而已,一惹就非同儿戏。从前我们,虽曾邀令妹出去看几回戏,但去时极少也有三四个人,若遇强暴,还能抵敌,现在仪芙一个人带令妹前往,他必无力担此重任,万一在外间闹出什么明乱或是暗乱来,可不是我等之过么!我等本来不该说的,皆因从前与令妹出去过几回,所以趁此表明心迹,日后设或出了什么岔子,请你体得连我们一并见怪。”这几句话,原不打紧,惟有暗乱二字,却很刻毒。国魂少年气盛,听了不禁大怒,当夜仪芙回来,国魂当面责他,不该时常带着他妹子出去看戏。古来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个女孩子,将来还要许配人家,若被人说出闲话来,如何了得。你我朋友至交,不该如此。仪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怀惭而退。美良等在他面前,反说国魂对朋友,不该如此无礼。他辱你便是辱我们,大约因嫌我们耽搁他家过久,不便下逐客令,借此赶我们动身。我们此间万不能住,须设法搬场才好。仪芙信以为真,问他们可肯同走?众人说:“同走恐国魂生气,最好你第一个先走,我等随后陆续出来。”仪芙深信不疑,第二天便搬了出去,在法界觅屋居住,岂知暗中却落了他们的圈套。正是:嫉妒存时无善果,怨仇结处伏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