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少奶一觉醒来,见媚月阁呆坐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便道:“老二你那本书看完了没有?”媚月阁不答。贾少奶揭被坐起,伸手将媚月阁推了一推道:“你呆想什么?”媚月阁道:“我想杜十娘这人,不知是真有的呢?或是做书人假造出来的?”贾少奶道:“自然是真的,你不曾见过戏台上做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段故事吗!倘不是真的,怎会做到戏文上去。这桩事令人怪可惨的,也是妓女要紧从良,嫁着良心汉子的结果,你提他则甚?”媚月阁道:“适才我见《今古奇观》上也有这段故事,故而偶然问问。”贾少奶道:“你为何不丢了这段看别段呢?这回书看了,很令人生气,我忘却告诉你了。”说着高唤阿宝打脸水,自己披衣起身。一面问媚月阁:“刚才说什么魏家的骚货,我因贪睡没问你明白,莫非魏姨太太又到你家来了么?”媚月阁道:“来却没来,不过我防她要来,预先躲到你这里来了。”
贾少奶道:“那何苦呢!常言邪不胜正。你是正的,她究竟是邪的,你何必反去怕她!换了我,遇着这种事,要说拉破面皮的话,就把他们一对奸夫淫妇的丑态给闹穿了,看他们还有甚面目再干这个勾当。如要保全两方面颜面的话,我也不怕你笑我说疯话,我就老老实实,自己也去轧一个头,彼此各显神通,也犯不着一个人心中纳闷。”媚月阁不语。贾少奶洗罢面,漱过口,看自鸣钟已交三点半,忙命阿宝快教王妈烧饭,我肚子饿慌了。口内说着又开橱拿出一匣外国饼干,问媚月阁吃不吃?媚月阁道:“你自己用罢,我方才吃的饭还没消化呢。”
贾少奶道:“怎么十二点钟吃的饭,到此时还不消化?大约为着你胸中气恼的缘故,快看破些罢,万不可再纳闷了,世上惟有烦恼最容易伤人。就是你家老爷喜欢花花絮絮,也是男人家常有的事,你能抵制的便该设法抵制他,如不能抵制,也只可自己委屈些,但切不可放在心上。倘若闷坏了身子,可大大的不上算呢。”媚月阁笑道:“我又不生什么气,你别再弄错咧。适才你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怎的一会儿又精神勃发了?”贾少奶笑道:“说也奇怪,我自己也很不明白。当你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觉身子好似疯瘫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怎的一觉睡醒后,身子也活动了,肚子也饿了,病也没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呢。”媚月阁微笑道:“有甚奇怪,你昨夜……”贾少奶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这句话用不着,我家少爷昨天早上已动身去了,是你知道的还有什么……”
媚月阁一笑,贾少奶不敢同她多说,自己揭开饼干匣一气吃了十来片,因没和茶吃,喉间颇觉干燥,见梳头台上,还有媚月阁剩下的半杯茶,拿来呷了一口,到得口中,才知是冷的,意欲吐去,又因媚月阁方才说的话,有些儿尬尴,这一来岂不被她更瞧出破绽,只得假意咳嗽一声,把满口的茶呛了一地。媚月阁见她含茶在口,不即咽下,已觉有异。又见她咳嗽之时,先弯腰曲背,似乎怕茶呛出来糟了衣服的一搬,心知她怕吃冷茶,故而假作咳嗽,以便吐出。但她既要吐茶,又何不吐得正大光明些,却装出这般模样,此中未免可疑。讲到媚月阁因人虽然粗率,究竟是堂子出身,粗率时固然粗率,精细处却比常人更精细几分。她想起初见贾少奶时,面色很为难看,以及现在举止失措,两两对照起来,心知她一定有个说不出的蹊跷在内。虽然不便明言,但也不能不给她些儿口风,好教她知道我不是木人儿。因道:“阿哟,你怎的平空呛起来了?莫不是茶太冷了么?你也太粗心了,要喝茶怎不试试冷热。你方才不是说不舒服吗?此时如何喝得冷茶,快叫阿宝倒热的来呢。”说罢,高声唤阿宝,快些倒一杯热茶来,给你少奶奶吃。
贾少奶做贼心虚,听她话里有因,不觉面红耳赤,忙道:“老二,莫说笑话,冷茶原没妨碍。我因喉痒,才咳嗽的。”说时又连连咳了几声,以掩痕迹。心中自忖:媚月阁说的话句句都有棱角,莫非我这里的事,已被她出了,这却不可不防。她的嘴又最喜瞎嚼,若在此时被她知道了,定要闹得人人皆知,非早些设法堵住她的口不可。自己预定的计策,又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够撺掇得上的。幸她此时的心,已被我说话挑动,看来不能不用速成的法儿,早些拉她去上马,不过这一来太便宜了裘天敏那厮,不费吹灰之力,现现成成享受这一个美人儿。但我也为着自己的事情危急,顾不得这许多,只可造化这拆白党了。想罢并不作声,呷了几口热茶,王妈开进饭来。贾少奶硬拖媚月阁陪她用饭,媚月阁因已吃过,此时只吃了几口,便停箸不用。贾少奶却连吃三大碗,一边吃着,一边和媚月阁谈论昨夜看的新戏,渐渐说到天敏身上。贾少奶极口称赞天敏人材漂亮,技艺超群,又说天敏这人不但在戏台上温文儒雅,就是下台时也旖旎风流,举止仿佛是大家公子,而且对于妇女,又极会体贴。听说他的性格,也和妇女相似,故能投人所好,宛转如意,一班和他相识的妇女,都当他活宝似的,一步也不肯放松。说罢,饭也吃完,
贾少奶抹了嘴,又告诉媚月阁,魏公馆姨太太素来很不规矩,你到此未久,我和她前后同住多时,故她一举一动,无不在我眼内。文锦为人最是糊涂,自己终日花天酒地,丢他姨太太一个人在家,东姘西搭,每天前门进后门出的人也不计其数。几月前文锦的族弟魏沛芝,由湖北来申,耽搁在文锦家中,这位姨太太不知如何,与他有了首尾。那天文锦回家,刚值沛芝赤身露体睡在文锦床上,幸而姨太太没有陪他睡着,便问沛芝因何不穿小衣,沛芝回说湖北来时,只带得两条裤子,一条洗了,一条穿在身上,适才大解不慎,裤上着了秽迹,不能再穿,故脱下交给嫂子拿去洗了。早洗的一条又不曾干,自己没裤子穿,不能下楼见人,只得借大哥床上睡一会儿,待那一条裤子干了再穿。文锦听了,哈哈大笑,说沛芝真是个浑人,怎不教你嫂子拿我的裤子给你更换呢。又抱怨姨太太说:“你怎么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二老爷没裤子穿,就该把我的裤子给他穿。却教他赤身露体的等着,好不难看。”姨太太嘟着嘴道:“你的裤子给二老爷穿太大了,不成模样。”文锦更笑不可仰道:“裤子大了不成模样,如今出着屁股倒成了模样么?”
其实沛芝的裤子,还干干净净的在席底下藏着呢。文锦毫不疑心他姨太太有甚么事,倒是沛芝自觉无颜,匆匆逃回湖北去了。这都是梳头娘姨过来说的。如今沛芝才走,姨太太又与你家老爷来往,她倒常常不脱空,只可怜你只得一个男人,还被她分了半个去,岂不可恼。”媚月阁听了,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贾少奶道:“你也不必气恼,气恼伤身,苦的是自己。刚才我已劝你多次,须知为人在世,原不过和做梦一般,最好的法子是得过且过,自己寻寻快乐。世上男人的性格最贱,你越待他必恭必敬,他越当你是个滥好人,处处欺你。你若吞声忍气,处处退让,他一定还要得步进步,格外将你磨折。所以女人务必要冒过男子的头,才能教他知道利害。不过你我二人,素来都是和善惯的,万万下不落这种辣手,只有一个法儿,教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错处,回心转意,不敢为非,却是个绝妙对付男人之法,只恐你不愿意照办罢了。”
媚月阁想了一想道:“你说罢,究竟是怎样一个妙法?倘若中听,我决无不愿意之理。”贾少奶道:“我这法儿却是天良上作用。古话说:淫人妻女,妻女人淫。他既然作了这件事,你自己也弄一个男子解解愁闷。他若知道了,不埋怨你便罢,如若埋怨你,你就拿这两句话去驳他。他那时一定天良发现,猛悟自己作了差事,所以受此报应。这时候你再和他立约,彼此都不许再干坏事,横竖外间人是丢得掉的,你不妨马上与那人断绝往来。自此之后,包你一家人上和下睦,夫倡妇随,永远没有气恼了。”媚月阁笑道:“你说得好一厢情愿话,这是什么事,可以随着滥做。况且外间男子,有高有低,有好有歹,也不能糊里糊涂弄来,不明不白丢掉。你虽然心中如此,焉知那人愿意不愿意呢?”
贾少奶道:“那就要你自己张开眼睛,看看人头了。昨天晚上,我在戏馆中没对你提起吗?譬如一个男人,在心中烦闷的当儿,大都去嫖堂子解闷。我们女流之辈。遇着心中气恼时,既无男堂子可玩,惟有弄一个戏子来散散心。这班人也和婊子一般,用不着讲什么情义,要他时呼之即来,不要时叱之即去,毫没牵丝。我看那裘天敏倒很讨人欢喜,你何不和他攀一个朋友,烦恼时教他来谈谈讲讲,岂不甚好。”
媚月阁听了,沉吟不语,心想她的话果然有理。裘天敏人也并不讨厌,而且年纪尚轻,相貌又美,要和我家老爷相比,真是天差地远。我昨儿见了他,未尝不心中爱他。只因他是个唱戏的,我已作了良家妇女,若和他相识了,讲出去未免难听。虽然没外人知道,无如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我自己一人,也没这般胆量,务必要和贾少奶串通一气,才能做得。贾少奶外面待人虽极诚恳,办事也很热心,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晓得她心口是否一样。倘若偶然得罪了她,她竟替我到处声扬,还当了得。虽然老爷自己也做着错事,他有甚闲话,我不妨拿贾少奶所说的两句话去顶他。但若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自己终觉颜面攸关。不过我看她的情形,听她的说话,似乎她也私识着一个人儿,或者竟是做戏的,而且昨夜那人,一定在此过宿。适才她状貌慌张,想必也很怕我知道。但我原怕她不干坏事,她若也不是正经人物,我又何须怕她,不妨和她做个连裆,约那裘天敏出来会会,有何不可。主意既定,便道:“昨儿你不是说天敏姘头最多吗?如若他恋着别处,不肯前来,岂不丢人。就使他答应来了,我和你又到那里去同他相会呢?若在外面,耳目众多,人言可畏。若在家里,他究竟是唱戏的,你我都是良家,怎可容他上门!”
贾少奶笑道:“你也未免太过虑了。天敏虽然是唱戏的,但在下台的时候,也和贵家公子一般,面上又没挂着唱戏的牌子。便请他来家,有何妨碍。况且我家少爷,现在出门去了。家中别无外人,暂时不妨请他到我这里来,待日后少爷回家,再作区处。讲到天敏认识的女人虽多,但都是些下等的,上流的并没几个,故他昨夜见了你,两只眼睛好似偷油老鼠一般,乌溜溜的只顾向你望,可见他心中十分爱你。你若不去俯就他,他还要拚命的搭上来。你若肯约他来家,怕他不乐疯了吗。惟有一层难处,你我二人,与天敏素未交谈,陌陌生生,怎好招他前来。若教茶房去转约呢,岂不多给一个人知道。这种事愈秘密愈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条泄漏的门路。况且这班茶房的嘴。最是不稳,动不动拾着鸡毛当令箭,这种事被他们知道了,一定要当作新闻,到处传说,很为不美,故而务必要挽个心腹人儿,作为介绍才好。你有这样一个人吗?”
媚月阁摇头道:“我那里有什么心腹之人,可以替我介绍戏子。你呢?”贾少奶道:“我吗,有却有一个,而且嘴也很紧,作了秘密事情,包可不致泄漏。此人非别,便是先前我这里同居那个邻会家的儿子,为人极其谨慎,年纪尚只二十一岁,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和少爷都当他小孩子一般,时常叫他上楼玩耍。我也曾差他干过几件事,他从不曾在外露过口风,故我知他口头很紧。而且他在新剧界中,认识的朋友颇多,天敏与他也很知己,不如教他约天敏到此,假说问他一件事,待见面之后,就用不着他了。幸他虽然搬出,现在住的地方,离这里还不十分远,我家王妈也认得他家,我们马上打发王妈去请他前来问问何如?”说时便命阿宝唤王妈进来。媚月阁忙止住道:“这个且慢,待我想想,再作道理罢。”
贾少奶不便相强,说慢些也好。一面教阿宝到魏公馆唤梳头的,梳头娘姨应召即来。贾少奶问她姨太太此时是否在家?梳头娘姨回说出去了。贾少奶道:“可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么?”梳头娘姨见有媚月阁在旁,便说不是的,姨太太出去有一会咧,听说到白克路陈公馆打牌去的。”贾少奶对媚月阁努努嘴,媚月阁不言。贾少奶便叫阿宝拿洋镜,自己坐下给那娘姨梳头,媚月阁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随便讲讲闲话,待她梳罢头洗了面,已是上灯时分。贾少奶奶留媚月阁在家晚饭,吃过饭,又要往民瞑看戏。媚月阁也很想去看天敏,一口赞成。这夜贾少奶并不耽搁,草草抽了几筒烟,即与媚月阁同到民瞑社,仍拣昨夜间包厢中坐了。今夜两人的目的,都不在戏。一个注意天敏,一个存心拖人下水。故在天敏未出场前,两个人唧唧哝哝,只顾讲话。及至天敏出场之后,便各抖擞精神,目不旁瞬的看戏。天敏是何等角色,见媚月阁今夜重来,又见她流目送睐,心中暗暗欢喜,便也施展出生平勾引妇女的绝技,不住的把眼风向媚月阁这边飘来。贾少奶见了,暗暗伸手把媚月阁推了几推,媚月阁笑问做什么?贾少奶道:“你没看见无线电报么?”
媚月阁道:“放屁!我不懂你这句话。”说时回转头来,微微对天敏一笑。天敏好生得意,疾忙一笑相报。这一笑不防被旁边和他配戏的王漫游所见,他一抬头见了媚月阁,暗赞好一个漂亮女人,裘老三的运气来了。又见媚月阁身旁还坐着个中年丽人,丰姿出众,装束妖冶,两只风骚眼,滴溜溜四面横飞。漫游暗想天敏有了那个,这一个该轮到我了。心中想着,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自己一厢情愿,把眼光一五一十的向贾少奶送将过来。贾少奶原是个绝顶聪明人物,见漫游这般情形,已知他不怀好意,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漫游的人材技艺,也不在天敏之下,我往日也很爱他,此时他既有情于我,我却不可辜负了他这一番盛意。况且媚月阁既和天敏有了意思,我也不能让她专美于前,不过我自己已有德发,势不能再应酬漫游,顾此失彼,如何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此时德发不在旁边,我不如暂和漫游打打无线电报,横竖眉目之间,又没有什么记认。少停回家,不妨仍和德发要好,因我此时用着德发之处正多,一则少爷既走,我一个人在家熬不住这般寂寞,务必要个人陪伴。虽然漫游也有意于我,但今番还是初次,若就这样的弄他回去,非但自损身价,而且还不免被漫游瞧我不起。只可埋下这条根,待日后再图收成结果。此时看待德发,须和从前一样,不可为着漫游,将他冷淡,弄一个两面脱空,很不值得。况且德发与天敏素来相识,要拖媚月阁下水,非假手于德发不可。将来媚月阁与天敏二人,事成之后,我再慢慢的同他疏通。一面教天敏替我介绍漫游,有何不美。想到这里,心中暗喜,便把一对水汪汪的妙目钉住漫游,又将手帕掩着口,盈盈向漫游一笑。他一笑不打紧,可怜戏台上的王漫游,被他笑得骨软筋酥,心花怒放,霎时间把自己的时辰八字,和今夜做的戏情,一齐忘得干干净净,幸亏天敏处处提醒他,才得敷衍终常到了后台,忙问天敏末包中两个女的是谁?天敏道:“一个是以前有名的红倌人媚月阁,现已嫁人作了官太太;还有一个却不认识,大约也是官家的奶奶呢。”
漫游笑道:“你交运了,这媚月阁不是和你有意思了吗?”
天敏道:“没有这句话,你休胡说。”
漫游笑道:“你也不必假作痴呆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说说何妨。方才你不曾对她笑过几回吗?此时何必瞒我,难道还怕我剪你的边不成。我问你别无他意,因媚月阁同坐那个女的,对我很有道理。我想你若和媚月阁有意思的,就托她替我牵引牵引,免得多费周折。当年我不曾替你帮过一回忙吗?你现在和尚拖了辫子,原来连朋友都不要咧。”天敏笑道:“你这人太胡缠了。老实对你说,媚月阁虽然和我笑过几笑,但还不曾上手。因这班堂子出身的人,有名叫做老吃老做,脾气最难捉摸,偶不小心,便要碰钉子,故我此时还不得其门而入,待我和她搭上之后,再慢慢替你设法罢,此时何必性急呢。”
漫游大笑。不表二人欢喜,再说贾少奶和媚月阁看罢戏,同车回家。一路上不曾住口,只讲着天敏。到了门口,媚月阁扣门自回。贾少奶也回转家内。德发不知他们今夜还要看戏,故已一个人等候多时,一见了贾少奶,不免口出怨言。贾少奶心中很不受用,暗想我奔来奔去,施展降龙伏虎的手段,要将媚月阁制服,一半为着他这宝货,不料他还要同她瞎闹,可真算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若换了漫游,一定比他知趣些。此时姑且让他,待我相识了漫游,再一步一步收拾他便了。心中想着,口头仍以好言安慰。又说:“你且不必难受,横竖熬忍也没有几天。现在媚月阁的心,已十分活动,她很欢喜天敏,你前日不曾告诉我和天敏相识的吗?日间我意欲着王妈请你邀天敏来家,媚月阁不肯答应,她说想定了再作道理。我看这件事宜快不宜迟,她目下不过夫妻失和,常言夫妻反目,是不过夜的。他们俩虽然还含着几分醋意,但日子长了,怕也容易消灭。等他们夫妻和好之后,就怕不愿意再干坏事,故万不能由她打定主意,只可便宜行事。明天饭后,媚月阁一定还要到这里来,你别管他三七二十一,尽邀天敏来此,我自有妙用。”
德发皱眉道:“天敏这人,我虽然认识,几年前还同我很为莫逆,不过当时不比现在,那时候他还没唱新戏,境况艰难的了不得,时常向我借几角钱用用,故和我很要好。目从他踏进新戏馆以后,眼睛一天一天的生得高了,逐渐与我疏远。有时在路上相遇,若非我先招呼他,他竟睬也不来睬我。况他现在姘头无数,据说日夜应酬,还忙一个不得开交,我邀他如何肯来。就使他答应来此,与媚月阁有了首尾,将来被姓赵的知道,岂不要和我拚命吗?”
贾少奶怒道:“放你的屁。你替媚月阁牵了马,怕姓赵的和你拚命,难道你玷污了姓贾的女人,就不怕贾琢渠和你拚命的么?你若怕人和你拚命,又何必自己投到这拚命所在来呢?况且裘天敏久已看中媚月阁,你去叫他,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岂有不肯前来之理。到了这里,又不要你替他二人拉拢,我自有令他二人并在一块的法儿,要你耽什么忧愁。就使给姓赵的知道了,原是他自己姨太太不好,焉能抱怨别人。我料你大约不肯替我办事,或者怕我看上天敏,故而架辞推托。你不想想,我竭力拖媚月阁下水,都为着哪一个?运动至今,大功将次告成,教你帮我收收功,还要推三阻四,你也未免太自在了。你休当我们女人不中用,自己不能叫男人来家,可知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板。我们若要天敏来此,只须写一张字条儿,教茶房交给他,管教他马上就来。所以要你去相邀,无非看得起你,你莫错了念头,当我们少不得你这个人。你今番若不给我约了天敏同来,下次你自己也不必再到这里来了。”
德发见贾少奶动怒,顿时大惊失色,忙道:“好奶奶别生气,我并没别样意思。既然你这般说,我明儿一准替你把天敏叫来便了。”贾少奶也不做声,气呼呼的自己吸烟。德发苦苦哀求了多时,贾少奶才息怒,陪他安睡。一宵易过,次日清晨,德发有事先走。贾少奶怀着心事,卧不安枕。十二点钟没敲,就穿衣起身。阿宝见了,十分诧异说:“奶奶怎的起来得这般早?”贾少奶道:“睡不着自然早些起来,你快给我到魏公馆去看看,如若梳头的闲着,就教她来替我梳头罢。”阿宝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已与梳头娘姨一同回来。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也说:“少奶奶这样早梳头,今年还是第一次呢。”
贾少奶笑了一笑,并不多言。梳好头,又教王妈开饭吃了,才抹嘴定当,忽闻扣门声响,却是媚月阁来了。媚月阁见贾少奶已起身,各色舒齐,心中也很奇怪,说你怎的今儿特别改良了?贾少奶笑道:“我因昨天有你贵客光临,自己贪睡,丢你一个人冷清清十分抱歉,故而今日赶早起来伺候你的。”媚月阁道:“呸,你不要借花戏佛了,我晓得你心中牵记着少爷,一个人睡不着,因此一早便钻了出来,还要趁顺风拍马屁呢。”贾少奶笑道:“你这张嘴太毒,我不和你说了。请进房里坐罢。”两个人说说笑笑,讲不到一刻工夫,又听得楼下扣门声响。贾少奶高声问是那个?下面王妈答应说是周家少爷,同着一个朋友。贾少奶笑向媚月阁道:“巧极了,这周家少爷乃是先前我家同住的那个乡邻,昨天我告诉你,和天敏相识的便是此人。今儿恰巧你在这里,他也来了,真像预先约着的一般,可不是桩巧事吗!”说着高声叫王妈请周少爷楼上坐。媚月阁便要回避,贾少奶一把将她拖住,笑说:“那人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就见见他何妨。”
媚月阁重复坐下,侧耳听楼梯上一片脚声,渐行渐近。走到房门口,忽然止住,有个人探头向房内张了一张,贾少奶便道:“老四进来呢。”德发回言:“我还有一个朋友同来的。”贾少奶道:“既是你的朋友,就请他一同进来便了。”这句话才脱口,德发已带着他的朋友一脚跨进房内。媚月阁见了此人,不觉心头砰的一跳,原来此人非别,就是民瞑社唱新戏的裘天敏。媚月阁本来十分爱他,巴不得请他来家谈谈。此时见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局促起来,觉得坐着不安,回避又已不及,胸中一时没了主意。贾少奶却不慌不忙,满脸堆笑,起身让坐。裘天敏见多识广,毫不羞缩,大大方方的除下洋帽,对她二人鞠躬为礼。
媚月阁见他行礼,免不得欠伸作答。答礼之后,猛觉一阵害羞,面红过耳,心中突突跳个不住,低着头不敢再向天敏一望。天敏就在媚月阁旁边坐了,饱餐秀色。贾少奶高唤阿宝泡茶,又问德发为何许久不到这里来玩?德发因早上才从这里出去的,闻言不知所措,只糊里糊涂答应了几个是字,幸亏贾少奶心思并不用在说话上头,口中讲着话,两只眼只顾偷觑天敏和媚月阁二人的举动。媚月阁定了一会神,暗想天敏这人,日前我虽然在戏馆中见过几次,但从包厢望到戏台上,隔有数丈地位,看来不十分真切,兼之他扮着戏,不是本来面目。听人说他下台时,面貌更比在台上时体面。今儿既在旁边,倒不可不看他一个仔细。
媚月阁的头,本是低着的,想到这里,不由的徐徐抬起,从眼梢边放出一道斜光,对天敏溜去。不料天敏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儿,正一动不动的钉着她。自己眼光射上去,刚和他碰了个针锋相对。媚月阁脸上又一阵发臊,慌忙低下头来。但她自和天敏眼光一斗之后,好似从眼皮上带进了什么东西一般,似乎与天敏并不陌生,仿佛前世里就认得的,今生虽没交谈,彼此都是肚里明白,故而头才低下,霎时间又抬了起来,与天敏四目相视,含情欲泄。贾少奶见此光景,暗暗得意,忙向德发道:“你难得来的,今儿大约没甚公事,我想烦你写一封信给少爷,因他匆匆动身,有许多事不曾分派清楚,我又不懂这些事务,得写信问问他。楼下书房中现有笔砚信笺,省得教人搬上搬下,请你下楼去写罢。”说着起身先走。德发会意,随她走下楼去,却把媚月阁、裘天敏二人丢在房中。可巧今天贾家一班下人,都在楼下工作,竟没一个人来惊动他们。天敏四顾无人,壮着色胆,把椅子挪前一步,低声问媚月阁道:“这位奶奶贵姓?可是赵?”
媚月阁点点头。天敏又道:“前两夜和这里少奶奶同在民瞑社看戏的,就是你奶奶么?”媚月阁道:“正是。”天敏笑道:“我前几天见了你,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不过想来想去,总想不起,奶奶可记得我和你在哪里见过的?”媚月阁摇头道:“我也记不得了。”天敏又把椅子略略移前,凑近媚月阁道:“奶奶你再想想,我和你一定在哪里见过的。”媚月阁对他看了一眼道:“你这人太古怪了,见过便怎样呢?”
天敏笑道:“见过原没怎样,倘若没见过,又像见过的一般,可就有些儿夙缘了。”说时,一只手趁势搭在媚月阁肩头上。媚月阁并不推拒,只轻轻说了个啐字。列位须知媚月阁原是妓女出身,虽然从了良,本性仍未改变。方才还有些羞恶之态,还是良心上作用。此时被天敏竭力诱惑,不由的把良心沉了下去,露出本来面目,宛似当年在妓院中一般,与天敏执手谈心,渐涉戏谑。做书的干干净净一枝笔,不愿意写他们龌龌龊龊的现象。单表楼下贾少奶与德发二人,并没有修什么书信,却躲在振武住的那间房里,横在振武和珠姐同眠的那张铜床上,盖着他二人好合时所用的那床锦被,找补今日早起损失的睡眠时间,两个人双双入梦,值睡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醒。却被王妈扣门唤醒,问她什么时候用晚饭?贾少奶一想,楼上还有贵客,不知他二人此时怎么样了,即忙推醒德发,一面叫王妈就此做饭。自己揩揩眼睛,急匆匆奔到楼上,只见天敏和媚月阁二人,依旧坐在原处,一步也不曾移动。见面之后,彼此并不开口,却不约而同的抿唇一笑。贾少奶向媚月阁道:“这位裘少爷吃了晚饭,还要进戏馆去,故我已命王妈开饭,就请你们二位在这里用了晚饭再走。不过饭菜怠慢些,先此说明,望勿见怪。”天敏道:“这个怎敢叨扰。”德发接口道:“你们自家人,老三何必客气。”媚月阁闻言对德发面上一看,德发被她看得十分难以为情,忙推开了一扇玻璃窗,假说房中热得很,背转身躯,探头下望,被贾少奶一把拖开,随手带上窗,说:“你怕热,不顾别人的吗?”
德发觉得左右不好,只得逃到外面起坐间内,一个人坐着呕气。房中贾少奶、媚月阁、天敏三人,谈谈说说,十分有兴。不多时王妈开上饭来,四个人同桌吃了。德发陪着天敏先走。贾少奶又邀媚月阁同往民瞑社看戏。漫游见了贾少奶,又和发疯似的。天敏悄悄告诉漫游,自己已与媚月阁上手。你昨夜所说那个女人姓贾,是从前财政部次长的夫人,适才我便在她家吃的夜饭。漫游听了,心热得了不得,再三求天敏替他介绍,天敏摇头道:“这事很难,因她已有一个情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唤周四。我若替你干了此事,被周四得知,还当了得。只可请你自己放些手段出来,吊他上手便了。”
漫游大怒说:“你这人太没交情,我今儿记着你,将来必有报复的日子。”天敏笑说:“听你的便。”漫游愈觉火冒,暗想我的吊膀子本领,原不输于他,今儿被他如此讥笑,定必弄那妇人到手,以出我心关之气。一发狠便走到戏房门口,对着贾少奶拚命的挤眉弄眼。贾少奶也不即不离,有意无意的对他笑了几笑,只喜得漫游几乎发狂。正是:新剧艺员多猥贱,贵家眷属太疯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