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今日俊人因欢喜热闹之故,门禁并不十分严紧,闲杂人等,拦入观看的很多。虽说是良莠不齐,然而看戏的看戏,听滩簧的听滩簧,大家为热闹而来,原不指望打架。肇祸的原因,很为复杂,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受伤之人,并非流氓,却是一位文士,此人姓王名石颠,乃是新花月报主笔。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此公为着花界选举一事,到处招摇,哄骗欺诈,无所不为,酒食金钱,也不知被他享受几许。他有个姓金的朋友,眷恋着一个妓女,因知石颠有此一举,仗着自己与他相识,便时时请他东道,意欲将这大总统头衔,弄到手中,献与美人,以遂真个销魂之愿。岂知石颠信口开河,本无成见,借此问题,落得赚他些吃喝,当面一口答应。姓金的也以为十拿九稳,故而到那妓女跟前大吹特吹,便是那妓女也颇以未来总统自负。岂知发表出来,堂堂大总统,竟为西安坊秦可卿得去。那妓女便向姓金的责问,姓金的也自觉坍台不下,忙找石颠理论。石颠推说选举总统,全凭嫖界公意,我不过司理其事,与夺之权,并不在我。你既要代你意中人谋登大宝,何不多运动几张选举票呢!姓金的听了,也没甚话说,后来一打听,知道秦可卿的总统,乃是化了十块钱买来的,自己想起结交石颠的酒肉资,也用去不少,不料他爱财若命,只知有金钱,不知有信义,自己上了他的大当,因此便怀恨在心,时时刻刻图谋报复。自知弄文不是他对手,决意以武力解决,便买嘱了一班马夫,得当儿打他半死,以熄心头之火。
无如石颠消息灵通,处处留心,与姓金的闹了个参商二星,出没不相见,故而姓金的候了他半月有余,无从下手。今日恰巧石颠走徐园门首经过,见园中热闹非凡,便想采些资料,以补报上空白。岂知被姓金的朋友遇见,飞报与姓金的知道。姓金的立下紧急动员令,派出十来个马夫,到徐园髦儿戏场上找见石颠,借着拥挤起衅,一言不合,拳足交加。石颠料是姓金的祸胎,明知眼前亏万逃不了,只吃得一拳,便趁势倒地,假充受伤,高喊救命。那班马夫原受着姓金的嘱托,只打半死,既见石颠倒地,顿时一哄而散。石颠见他们跑了,也便一噜翻身爬起,扑一扑衣上灰土,朝外便走,那时俊人等也赶过来观看,当差的见了石颠,指给俊人说,方才打伤的便是此人。俊人意欲叫住他,问为着何事相争,石颠却对俊人笑了一笑,一语不发,佯长而去,俊人反弄得莫名其妙。旁边有认得石颠的,告诉俊人说:“此人名唤王石颠,是个小报主笔。平日恃才傲物,敲诈营生,今天这顿打,大约是被人报复私仇之故,料想他面皮厚似铁,身上的皮,也一定不薄,几下拳脚,只可算替他舒舒筋骨,你看他不是欢欢喜喜的走了吗!”
俊人听说,猛记得那一回解仙馆院中的话头,笑向如海、伯宣、文锦三人道:“你们可记得此人,曾与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一次的。”伯宣、文锦俱觉惘然,惟有如海心中明白,对着伯宣道:“伯宣兄快躲起来罢,提防他又要上你的报了。”伯宣等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个宝货,该打该打。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也要赏他一顿呢。”俊人笑说:“他又不曾得罪你,要你着什么闲气。不过今天园中闲杂人太多,难保不再生别事。”便叫管门巡捕进来,将一班瞧热闹的下流社会中人驱散。乱了一阵,已是上灯时分,戏剧滩簧暂停,以便用饭。俊人也吩咐肆筵设席,里里外外,共摆二十余桌。宾客多了,彼此俱不客气,各人随意入座。与伯和同席的是赵伯宣、钱如海、戈诵仙,还有电局委员詹枢世,矿务总办施励仁,六个人共坐一桌。伯和私下问过俊人,知道戈诵仙是康槐荪中丞公馆西席出身,现充鼎盛丝厂经理,兼裕国银行会办,手势很大,故此十分尊敬,请他坐了首席,还有詹枢世、施励仁二人,在先都是康公馆门客,与诵仙、伯宣系布衣之交,如海也与他们相交有素,故而说说笑笑,颇为投机。惟有伯和却插不进半句话儿,只得恭陪末坐,听他们高谈阔论。然而诵仙、枢世、励仁三人,谈到旧居停康槐荪中丞,却没一个说他好的,反说这老不死的近来益发糊涂了,某事该派某人,却派了某人,若非太太力争,这一块美食,岂不安安稳稳被那小子得了去么!这种糊涂老儿,幸得遇了个大贤大慧的臧太太,不然许多美缺,都委了康家子侄,我们一班人只可喝西北风咧。那戈诵仙说到臧太太三字,更觉眉飞色舞道:“我受臧太太知遇之恩,粉身莫报。老头子虽是我远房母舅,然而他待我也不过如此。若无太太提拔,蛟龙不得云雨,焉能脱颖而出。只恐至今还在他家坐一条冷板凳,教几个女孩子罢咧。”
詹、施二人也说:“讲到我们俩的差使,虽然也是藏太太之力,却一大半仰仗诵仙兄提携之功,否则太太又何尝知道三千珠履中,有我们两个鸡鸣狗盗呢。”伯宣笑道:“你们讲这些古话,我也想起当年到江苏候补之时,康中丞还未放江西巡抚,然而已握有全国交通大权,我初与他家大少爷葵生相识,这时候臧太太尚未有现今这般权力,杨姨太太、鲁姨太太还在,康中丞很听他两人的话,我便央求葵生在鲁姨太太跟前求一个电报局差使,果蒙鲁姨太太吹嘘之力,康中丞居然给我一个湖南电报局委札。岂知我混了几年回来,鲁姨太太、杨姨太太相继作古,葵生也一病身亡,我因谋事念急,接连拜会康中丞一十二次,毫无动静。后来打听得目下康公馆大权,都归臧太太掌握,好容易走了内线,先得太太俞允,才蒙中丞保荐我往财政部当差。运动了半年之久,始得奉派为上海官银号监督,可知天下万事,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假使我早走了臧太太那边脚路,也不致有这许多周折,而且还可弄个更好差使。思想起来,好不后悔。”
诵仙口道:“提起葵生,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件新闻,我本欲告诉你们的。方才一阵瞎说,不觉忘了。你们可知葵生的长子成官,今天早上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众人惊问此言怎讲?诵仙道:“今天我在裕国银行吃罢饭,正要学那宰予昼寝的故事,忽然康公馆打电话来唤我快去,说有紧急要事。我还道是臧太太唤我,故此急忙忙不俟驾而行,岂知到得那边,却见大少奶奶哭哭啼啼,老头子默默无言,臧太太不住向我泛白眼,似乎怪我不该来的。我见此情形,不觉呆住了。大少奶奶见了我,便说戈师爷快给我想想法子罢。成官这孩子不知怎的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方才差人来送信说,要十万银子取赎,否则将他当作宗社党办,枪毙示众。你想大少爷死后,只留得成官、忠官两个孩子,忠官又时常多病,若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戈师爷请你看大少爷在日待人还没什么错处份上,替我进城走一遭,料想你朋友很多,不难找一个脚路,进去说说,若能减少固妙,如其商酌不通,便是十万也罢,只要他们不损我家成官一毫一发,安安顿顿送他回家便了。我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不由的热血潮涌,当时一口答应,说这件事大少奶奶尽管放心,他们把成官掳去,既存心敲诈,决不致伤他毫发。好在这里也不希罕十万八万银子,我马上挽人进城去说,能通融的固妙,否则便照数给他,将成官赎回便了。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不料臧太太已是怒形于色,恶狠狠的对我盯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不在乎十万八万银子,照数给他,须知银子虽不希罕,体面也要紧的。我家老爷堂堂江西巡抚,大清年间,红顶子黄马褂的人,谁不是敌体之官,称兄道弟,我们康公馆中出去一猫一狗,也没个人儿敢损他一毫一发。这些革命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掳起我家的人来,亏你们还说得出,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取赎。非但被人小睹,而且将这班人引惯了,没钱用时,便掳个人去勒赎,成官掳过了掳忠官,忠官掳过了掳七少爷,慢慢的五少爷、四少爷、三少爷一个个掳遍了,论不定还要掳老太爷呢。那时百万千万,由他们任意敲去,此时十万八万固然没希罕,须知一个人十万,十个人便是百万。他们今儿抓了一个小孩子要十万,将来掳了大人,论不定要百万千万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也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吗?依我主意,着个人去向他们硬要,银子一两都没有,不怕他们将成官吞下肚去。”说罢,气愤愤的走进里面。我听了这些话,顿时将一腔热血化为冰冷,连屁也不敢再放一个。到外帐房坐了一会,再往太太房中请示,一进去便大大的受了一顿申斥。我早知有此一着,先陪了许多不是,太太才平了气,命我不准多管闲事。三天之内若非太太呼唤,不许私到公馆。我有生以来这种钉子,还是第一遭碰呢。你们想想,目今的时世险不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人勒赎,真应了没有王法这句话咧。”
如海道:“我看这件事,论不定还是一班歹人,冒着革命党名字干的。若说真革命党,乃是政党,岂有作此强盗行为之理。”讲到这里,俊人过来敬酒,众人一齐站起,向主人称谢。俊人敬罢酒,作了一揖,说:“请列位热闹热闹。”说罢又到别桌上去敬酒。这边如海便请首座令发。诵仙笑道:“兄弟酒量甚窄,请我做了令官,不但有负厥职,还恐贻笑邻席。你是主人代表,不如自己发令为妙。”如海笑说:“如此有占了。我们今天往外攻呢,还是里边先动手?”诵仙道:“自然往外攻,里边须要同心协力,固结团体,岂有外患未平,擅起内乱之理。”如海拍掌道:“诵翁此言,大有深意,我们摆一百杯里通何如?”众人都道甚好。如海数了一数,说我认二十杯。伯宣、枢世、励仁三人也说:我们各认二十杯。如海道:“如此已有了八十杯,还剩二十杯,请诵翁和倪老伯分任何如?”
诵仙皱眉道:“十杯酒太多了,还事请倪老伯担承十五杯罢。”伯和着忙道:“小弟连十杯还恐不能消受,再添五杯,如何担当得起。”诵仙笑道:“素钦倪老伯海量,今日何必推却。”众人也这般说,急得伯和满脸紫涨,连说了五六个不字。如海便道:“既然倪老伯不能多饮,我代诵翁饮五杯便了。”伯和听说,如释重负。当下如海高声向下首一桌的魏文锦道:“文锦兄,敝桌摆一百杯里通,请那位过来监酒?”文锦回说不承认。如海道:“为何不承认?”文锦道:“本钱太小,要同我们拳,起码五百杯。”如海笑道:“你莫说大话用小钱了,可记得有一天你饮得一斤半酒,不等散席,已呕了一痰盂么?”
文锦笑说:“放你妈的屁,我来监酒,看你能灌多少。”说着走过这边,看如海满满的饮了二十五杯,伯宣等三人各饮二十杯,伯和十杯,诵仙捏着鼻子,呷了五杯,凑足一百杯,回席报告,然后点将兴师,五魁八马的一阵乱闹。伯和一气饮了十杯酒,已觉得头脑昏闷,面上发热,见如海等兴臻颇豪,深恐少停还要添本,免不得又要吃酒,故此趁他们乱哄哄的当儿,私逃出席。那边女席已散,外边正在开演电光影戏,伯和随意拣一个座位坐着观看。这出影戏片颇好,光力亦足,所惜戏中情节,都是外国文字,伯和看了,全不懂得。第二出乃是滑稽戏片,影出一个泥水匠,肩着一部扶梯,横冲直撞到处闯祸,后面追随不少男女,走到一处桥上,桥板断了,众人一齐落水,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伯和也笑得眼泪迸流,慌忙掏手帕出来抹拭。猛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你两个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我们新戏快开幕了,何不到那边去看呢?”又听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我们冷不冷,要你费什么心,你们这种蹩脚新戏,有何好看,快我给滚罢。”那人又道:“你们着了凉,我心中怪不舒服的。你叫我滚,我本当就滚,无如你两人似一块吸铁石般的,把我吸住了,教我如何滚得开呢!”
伯和虽然上了些年纪,年轻时也是惹草拈花的能手,听了这几句话,明知其中大有蹊跷,因此十分留意,偷眼瞧见适才那两个绝色女郎,正坐在他旁边一条凳上,背后站个少年男子,虽在暗中,却看得出这人便是白天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一边说话,一边嬉皮笑脸,把右手在那年纪略长些的女郎肩头上一搭。那女郎并不动怒,反回头向那人笑了一笑,低低向同座那个女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个一同站起,也不招呼那人,径自出了影戏常那人更不停留,抽身便走。伯和看得真切,暗暗嗟叹,心中思量,想这个女孩子大约是俊人的亲戚,惜乎我并不认识,然而决非低三下四人家的子女,看她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已是如此放荡,这都是父母不能好好管束之过。无如上海一隅,狂童恶少,遍地皆是,近日更有这班新流行的新剧家,变本加厉,百般勾引,女流无知,往往失足,真有防不胜防之慨。若要整顿,非得将那班狂童恶少,斩尽杀绝不可。但这班下流淫棍,何止百万,当今之世,只恐没有第二个黄巢降生,下手屠戮,故而风化二字,从今以后,一定不堪回首的了。想到这里,切齿不已。忽然眼前一亮,影戏布上现出暂停片刻四个大字,众人一齐站起。伯和还记挂着方才那件事,信步走到新戏场中,已不见那两个女郎踪迹。再看台上做的新戏,非骡非马,很是可厌。伯和不愿多看,缓缓踱出,忽见迎面如海走来,一见伯和,笑道:“在这里了。你这老头儿生得好快腿,怎么一转眼便溜得无影无踪,令我寻了好久,我们桌上被别桌打得大败亏输,连添了两次五十杯的本,仍输完了,现在诵仙有事先走,伯寅醉倒席上,励仁送他回去了。只有我同枢世两个,还能上马杀敌,不过人少太不成个模样,你虽然不能喝酒,也可做个炮架儿,装装样子,溜在外面,岂不丧气,快随我来罢。”
伯和见他满脸通红,口中酒气直冲,知道不能同他违拗,随他回到厅上。只见宾客已散去大半,有些都在用饭。自己桌上只有詹枢世一人坐着,脸上红得似初宰下来的猪肺一般,两眼直视,口中还嚼着水果,那涎沫却自口角直往下淌,如海大声道:“我扯得一个生力军来了。魏文锦你敢同我再三百杯么?”文锦正吃着饭,听说笑道:“算了算了,我认输了,今天我已吃饭,改日再领教罢。”如海道:“不中用的东西,我料想你不敢了。”文锦笑了一笑。枢世接口道:“老子输拳不输气,背着人吃是不行的。”如海道:“那才是汉子呢!你们还有那个敢同我们较量较量!”
文锦连说不敢不敢。如海大笑,吩咐拿饭来,下人端上干稀饭,伯和吃罢,略坐一会,辞了俊人回寓。他因白天劳困,到得栈中。即便解衣安歇。一宵易过,次日起来,盥洗时,觉得头发长了,便命从人雇了一个整容的,把头发剃光,自己一模,笑说好适意,民国成立以来,只有这件事可称得真正改良的,其余都是换汤不换药罢咧。说时回头见从人还拖着发辫,便道:“你为什么不把这劳什子剪了呢?留着适意吗?”从人回说:“小人早有此意,只因时下剪辫的人多,头发卖不起钱,我意欲待别人都剪完了,头发涨价,那时再剪,岂不可以多卖几个钱么!”伯和大笑,忙取小洋一角,打发那理发匠走后,用过午膳。不多时寿伯又来找他,还带着一张请客票,乃是尤仪芙请伯和在一枝香西酌。伯和看罢,迟疑道:“我与这位尤先生还是初交,如何扰他的东道。”寿伯笑说:“这又何妨,况他今儿请客,并非专诚为你,因他近日有几件事,颇受舆论攻击,故肯一解悭囊,邀请本城几个绅董,以为联络感情地步。又因这班绅董,都是老派人物,与你志同道合,故此带着请你,你又何须客气。”
伯和本有结交上海绅董之意,正愁没人介绍,闻言不胜欢喜,便道:“原来如此。但他既受舆论攻击,一定干了不法之事,本城绅董,岂肯赴他的筵席。”寿伯笑道:“你又来了,人有几种人,绅董也有几种绅董。那一班公正的绅董,自然岂肯列席。还有一班下流绅董,听说有得吃喝,那一处不愿意去。及至吃了一顿后,无论你如何不法,他们自能旋转乾坤,把你抬举得比好人更好。常言道养狗要他摇摇尾巴。然而供养这班人却比养狗上算多了。”伯和笑道:“你也未免言之太过,公道自在人心,既为绅董,岂有不讲人格之理。我们这时候便到一枝香去呢,还是别作消遣?”寿伯道:“早得很呢,七点钟去,还恐太早,我们且往张园去玩玩罢。”伯和摇头道:“不去不去,那地方有何可玩。我自到上海以来,还没进过城,你可能带我到城隍庙中去玩玩么?”寿伯道:“有何不可,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罢了。”
当下伯和更衣换履,与寿伯雇车到新北门口,步行进城,见街道狭窄,游人辐凑,两旁小贩,摆着各种地摊,行路时一不经意,便有碰撞之虑,与租界相比,真有天渊之别。寿伯同他到得意楼泡茶,听了一回书。伯和因口音不同,莫明其妙。再与寿伯同往内园。这内园地址虽小,颇有亭台山水之胜,伯和周游一转,很是满意,便在假山石上的凉亭中坐下,向寿伯道:“我看上海洋场,以繁华胜,城内以幽雅胜,两两相较,幽雅固不如繁华。然而繁华过眼,幽雅长留,若将眼光略略放得远些,则城内还可玩赏玩赏。讲到租界上,只足供后人凭吊而已。”言时园丁送上茶来。伯和道:“原来这里也卖茶的。”
寿伯道:“这地方乃是钱业公产,凡系钱业中人,到此游玩,园中例有茶水供给。若是平常游客,喝盅茶随意赏给几文茶资,虽算不得卖茶,其实也与卖茶相似。在先园中颇多高人雅士的游踪,近年来一班青年男女,见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静,每每借作秘密聚会之所,因此形式上渐见龌龊,然而逛的人,却比往年多上几倍。每逢礼拜日一天,卖茶生涯,很是不恶呢。”伯和微笑不言,仰面看西半天正当夕阳衔山,天色殷红如血,那一片残照,斜映在假山石上,处处带着几分红色,不觉脱口说了声好景致。寿伯取表一看,说:“怪道不见人来,时候已五点多了。上海城内没有夜市,此时将次散市,我们喝杯茶出城如何?”伯和立起道:“茶也喝够了,就此走罢。”
寿伯即忙开消一角小洋茶资,出了内园,两人谈谈说说,信步所之,不觉已到新北门口。城外的一班黄包车夫,见有人出城,抢着兜生意,一齐围将上来,拦往去路。伯和止步道:“这班人着实可恶,那日我趁轮船到码头时,很吃着几个野鸡扛夫的亏,不料这些车夫,也的扛夫一般,带抢带夺,成何体统。”寿伯道:“这也难怪他们,上海一埠,太繁华了,四方食力贫民,都以为到了上海,定有个啖饭去处,因此携家带眷,联袂而来,岂知上海人注重虚声,毫无实际,诸如实业工厂,足为贫民谋生之处,反不如内地之多,以致客地贫民,流落无依的,不知凡几。有些身强力壮的,只得以拉车度日。然而上海自有电车以来,乘人力车的渐少,而人力车反日见其多。据云近日英租界内黄包车共有一万余辆,这种黄包车每日租费八九角不等,无如这班车夫,奔走终日,能得几何,往往有一天所得,只足供车主人的要索,自己反不能谋一饱的,无怪他们拚命争夺主顾,此种行为,虽然可厌,若替他们设身处地一想,却是怪可怜的呢。”
伯和怃然道:“人言上海为首善之区,不意好善诸公,不能从根本上着想,提倡贫民生计,既可兴实业,又可救免无数饿殍,若斤斤于形式上的慈善,岂非成了善欲人见么!此时大约有六点钟了,我们径到一枝香去罢。”寿伯掏出金表,看了一看道:“才只五点半呢,去得太早了,等人怪心焦的,我们不如先到王熙凤家去坐坐,好在她家离一枝香近,待敲过七点钟再去不迟。”伯和道:“你莫取笑罢,今儿又不摆酒,到她家去则甚?”寿伯笑道:“亏你说得出呢,所以要攀相好者,无非为着没事时前去坐坐谈谈而已,若回回要待吃酒碰和做花头才去,岂非太冤了么!幸得你这句话不在堂子里说,若被堂子里人听见,这瘟生的徵号,可就逃不了咧。”
伯和笑道:“瘟生也罢,横竖我们老头子嫖院,十人之中,却有十一个做瘟生的,未必见得在一句话上占得什么便宜。”寿伯大笑,即便雇了两部黄包车,讲好价钱,坐到三马路王熙凤院中。此时熙凤正在梳头,见了二人,略略欠伸,带笑叫了声倪老爷、二少请坐。寿伯笑问熙凤今儿梳头怎的这般晚?莫非昨夜没睡,今天失了觉么?”熙凤笑道:“二少休得取笑,我今天早上九点钟已起来了,头本是早早梳好的,只因饭后打了个中觉,弄乱了头发,故而重梳一次,不料被二少看见,偏有这许多唠叨,幸得倪老爷是熟客人,若被第二三个听见,岂不难以为情么。”说时回头向伯和笑了一笑,伯和被他这一笑,皱皮脸上,顿时加上一重紫色,觉得两腿一软,不由的在熙凤背后凳上坐下。娘姨送过茶来,伯和喝着,一面看梳头佣替熙凤戴上沿条花朵,收了梳头家伙。
熙凤走到面汤台边,净了面,见伯和目不转瞬的看着她,免不得又笑了一笑,重复回到原处,调脂匀粉。伯和虽然坐在熙凤背后,却在桌上那面大洋镜中,看得出熙凤的正面,见她浓妆艳抹,润脸生辉,虽非沉鱼落雁之容,大有闭月羞花之态,不觉看得呆了。熙凤也在镜中看出伯和的嘴脸,心中暗暗好笑,故意将洋镜向前略移一移,自己身子向后一仰,本要令伯和看她不见,不意伯和的眼光钉在镜子上,镜子向前移,他的头颅也向前凑,恰巧熙凤身子望后一仰,伯和的鼻子,便与熙凤发髻起了个小小冲突,不觉叫声哎哟。熙凤忙问碰痛了倪老爷没有?伯和鼻管中虽觉略略有些酸痛,然而嗅着了熙凤头上那股香水气,已足抵消痛苦而有余,听熙凤问他,慌忙掩着鼻子,笑说不打紧的。说罢之反,反觉有些害臊。再找寿伯,踪迹不见。原来寿伯素与熙凤院中的打底大姐阿金相好,进院时已记挂着她,和熙凤搭了一句话之后,即便丢了伯和,奔到后房间找寻阿金。那时阿金正陪着一位女客,面对面睡着吸烟。寿伯见了,自觉卤莽,很有些局促。那女客却毫不在意,仍吸她的阿芙蓉膏。阿金见了寿伯,一咕噜坐起道:“我道是谁,你可把我吓坏了,怎的不声不响,闯了进来?对面小房间里坐罢。”
寿伯到了小房间中,私下问阿金,那个吸烟的女客是谁?阿金道:“她还是我的旧东家呢。三年前上海有个鼎鼎大名的媚月阁,便是此人。这几年她在北京做生意,只因革命以来,生意没甚起色,故此重来上海,意欲暂时仍操旧业,慢慢的在风尘中物色一个如意郎君,以了终身大事。现今耽搁在一个小姐妹家中,因知我在这里,故而亲自找来,令我寻觅房屋,适才正在谈论此事,不意被你瞎闯瞎闯的闯了进来,岔断话头。”寿伯道:“如此说来,大约将来她挂牌之后,你要调到她那里去了。”阿金道:“这个自然。她所结交的都是些官场阔客,化银子整千整万都不在心上,和这里一班商界中客人,嬲了几天,才肯做一个花头的相比,真是天差地远了。况且这里的先生,又爱交接一班校”寿伯不等她说完,便问小什么?阿金笑说:“没有什么。”寿伯道:“你方才说了个小字,底下一定还有话。”阿金笑道:“一小就完了,还有什么话说。”寿伯不依道:“你休哄我,小字底下必有一个名目,决不能就此完结。”阿金笑道:“小者无非是小大姐小孩子而已。”寿伯道:“不行。你适才所说的决非小大姐小孩子,一定另有别的小,你休用鬼话搪塞,非得从实说出不可。”
阿金不肯说,寿伯扭住她,两个人倒在榻上,嬲做一堆。正在不得开交的当儿,忽然有个娘姨走来,见了寿伯,便说:“曾二少,倪老爷找你呢!”寿伯慌忙放了阿金,走到熙凤房中,却见伯和正同熙凤手搀手的说话,见了寿伯,便道:“你躲到那里去了?怎么眼睛一霎,便不见了。”寿伯道:“我因内急,故在后房出恭呢。”伯和道:“怪道进来时有股臭气。”这句话把熙凤都引得笑了。见娘姨们都不在旁边,便洒脱了伯和的手,自去倒茶。伯和悄悄告诉寿伯说:“方才熙凤讲的,后天是她干娘生日,院中雇了一班宣卷,要我做个花头,绷绷场面,你道如何?”寿伯道:“这是老伯第一次出手,我们再赞成没有。”伯和笑道:“便是你不赞成,我已答应下了,后天请你代邀几个客罢。”寿伯道:“这个自然。”伯和又道:“这时候大约有七点钟了,我们可以去咧。”寿伯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已忘怀了。”熙凤知道他们往一枝香去,便对伯和说:“少停要到这里来叫局的。”伯和道:“那个何消说得。”
两人辞了熙凤,步行到一枝香番菜馆,见门口水牌上十四号下,填着尤君定三字。上得楼来,早有侍者引他们到十四号房间。伯和一进门,已见仪芙陪着六七个客人讲话。这班人老幼不一,都是衣服朴素,岸然道貌,见有客来,一齐站起。伯和与他们一通名姓,知道是本地绅董钱守愚、杨九如、黄万卷、李耐庵、吴士氓、魏运同诸君,其中还有一位领袖群贤的,叫做汪晰子先生。正是:满座佳宾图哺啜,一班绅董善逢迎。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