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人公馆中这件把戏闹后三日,王氏婆媳已足足在钱家住了四天,果然应了张妈那句话,邵氏与钱家内眷,相与得十分投机,其中尤以薛氏为最,真是置腹推心,相见恨晚之概。秀珍、掌珠姊妹,也当邵氏至亲骨肉一般,镇日价聚在一起,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拿些女红请邵氏指教。邵氏生小零仃,青年又成寡妇,心房中已如槁木死灰,不料这几天与一班天真未凿的女郎相处,不由的生机勃发,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日间不是在秀珍妆阁中,便是在薛氏卧房内,把个李氏丢得冷清清,十分没趣。幸得还有张妈陪她谈谈,不然真要把她生生闷死。那陈太太早上一起身,便去伴着老太太,直到深夜才回房安歇。光裕日间仍到学堂中读书,每日早晚两次省母,却并不间断。他来时正是邵氏在自己房中的时候,因此二人也渐渐厮熟,有时偶然交谈数语。谁知旁边却急坏了个钱如海。如海自那日一见邵氏之后,心中早嵌下她的影子,次日便偷着去献了次殷勤,意欲取悦于玉人,谁知被小鸦头阿翠走漏风声,被薛氏知道,抢白一顿,不敢公然再去。满心还想偷个空儿去望望邵氏,乘间勾搭,岂知自己妻女成日监守着,休想插得进半只脚。明知他们众人都帮着光裕,眼见得光裕一天天与邵氏亲近,心中好不着急。思来想去,忽然生出一条主意,私下给了张妈十块洋钱,叫她设法去运动李氏。张妈本来也是光裕一党,今儿一得如海的钱,顿时转篷,一口答应如海,三之之内,定有个着落。如海大喜,又许她如能将李氏说动,先送她一百元谢仪。倘若能得邵氏到手,还重重有谢。张妈这天与李氏谈话间,忽然自叹道:“我今年痴长五十余岁,男的已殁了十余年,当时因不能生育,丈夫在日,曾提及要带一个螟蛉儿子,那时我自仗未老,执意不肯,至今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深悔当初不听故夫之言,自取凄凉之苦,真是悔之无及。”
李氏也叹道:“天公作事,常人怎能料及。我当年也算得生育得多的了,自十九岁嫁夫,到四十二岁丧夫,二十三年间,共生七胎,四男三女,只留得雪儿一个。不料去年夏间,也被阎王老子唤回去了,我与你谁说不是一对孤苦无依的人呢!”张妈道:“我怎能及你,你究竟还有媳妇相伴,她年纪正轻,而且生性孝顺,真和自己女儿一般,你自己还有什么不足,我还羡杀你的福气呢。”
李氏叹道:“提起这孩子,我愈觉心中难受。她自幼丧母,随着个穷极无聊的老子,似乞食般的过十六个年头。到我家安逸得能有几时,云儿又殁了,撇下她小小年纪,独守空房。我在着呢,还算有个人相伴。究竟我已将近风烛之年,一旦撒手归去,家无担石,可怜她怎样过这后半生的日子。”说时又滴下泪来。张妈道:“话虽如此,倘若媳妇变做女儿,那就可以招赘一个女婿,究竟也有半子之靠。即使出嫁与人,丈母到头终亲近一路的,岂有不迎养之理。我家苏州有一个邻舍,也是母子二人,后来儿子死了,媳妇年纪尚轻,由婆婆出主意,把媳妇认作女儿,再醮与我们苏州有名的潘家四少爷,作了二房,不多几时,便把干丈母接回家去。有一天我在玄妙观见她坐着轿进香,身穿天青缎灰鼠披风,玄缎百摺裙,头上所戴珠兜上的珍珠,足有黄豆般大,那一支金押发,险些把她那个小小髻儿都坠落下来,真和戏文中所做的老院君打扮一般无二。我起初见她,已不认得,后来还是她坐在轿中叫我张妈,我才想起是她呢。不过这些都是空话,在别家也许有这种事,然而你家那位嫂嫂,她是个有名贞节的,素来讲那从一而终的大义,将来终有留名万世之日,但你我已不能眼见了。”
李氏听说,长叹不语。张妈知道第一天的火候已到,便岔入别的话去,将这句话儿打断。次日张妈又对李氏说起,钱如海家资豪富,可惜没个儿子。奶奶虽然生过两位小姐,究竟女儿是别家的人。薛氏奶奶年纪未满四十,虽不能称老,不过自产了二小姐至今,已中隔十余年,看来是不能生育的了。偌大家私,没个血统相传,着实有些可惜。李氏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论理娶妻不能生儿子,也该纳个二房才是。料想薛氏奶奶也不能阻止男人家大事的。”
张妈道:“正是呢。薛氏奶奶真是大贤大慧的人,决不致存什么妒忌心肠。况且将来倘能得有一男半女,不但钱氏有后,他夫妻两人的福气是不必说。便是那二房奶奶,也不知几生修到的呢。”李氏道:“照你这般说,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曾娶妾呢?”张妈道:“那又是一层意思了。钱家少爷半生阅历已多,他晓得妓院中女子,都是骄侈淫佚惯的,娶了来岂非自取烦恼。还有那班小家女子,近来大都习于狂荡,闲来无事,站门口已算规矩的了。有些结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小姊妹,招摇过市,与一班拈花惹草的少年,嘻皮笑脸,无所不为。不论有无暧昧,便是场面上已有些旁观不雅,欲求一个规规矩矩,才貌双全的,真是难乎其眩在钱家少爷的意思,也不要怎么美貌的人儿,只须性情和顺,粗细生活都能做做,年纪在二十带零,面貌看得过,第一要人品规矩,那就合意了。”
李氏道:“其实这种女人,在上海也不算难得。不过规矩女子,决不往外间闲逛。在外间跑跑的,便不免你方才所说的那般习气。他家少爷,在外间物色,无怪不能得当意的人儿了。”张妈笑着,正待回言,忽然薛氏着人来唤她去梳头,张妈不敢怠慢,随着来人到薛氏房中。岂知不是薛氏梳头,却是邵氏梳头。原来邵氏头发最浓,平日原是自己梳的,这天薛氏说她头发太多。挽着盘香髻儿不甚好看,须得梳个坠马式的髻儿,托着大些的鬓脚才有样。邵氏回说自己不会这般梳法,薛氏便道:“我替你梳。”邵氏笑道:“我又不出外去,梳的头难看也罢,好看也罢,改日再烦奶奶便了。”薛氏笑道:“你又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学会了梳头的本领,还没出过手呢。家中没个人配梳这种头的,今天借光你的头,让我试试手段便了。”邵氏笑道:“好啊,你把我的头当试验的器具么?也罢,我今儿依你,倘若梳得不好,下次休想再请教你了。”
薛氏便替邵氏解散头发,先用一把黄杨木梳梳通了,口中却不住的称赞说:“好长头发!”又道:“哪里来的香呢?”说时,便把鼻子凑在她头上,闻了几闻。邵氏笑道:“你这梳头娘姨好没规矩,我今天饶你初犯,下次再敢如此,可要停生意的。”薛氏笑着,替她浓浓的抹了一头刨花水,直淌到邵氏脖子里,邵氏不觉叫了声阿呀,薛氏慌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拭净,然后用一枝牙钗,将头发前后挑开。又把后半股分作三绺,拿一把小小木梳,梳了又梳,足足有一顿饭时候。邵氏等得不耐烦,便道:“你梳得怎样了?”薛氏笑:“我想还是替你梳条松三股辫子罢。”邵氏道:“你方才不是说梳坠马式髻儿的么?”薛氏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先果然学过这种梳法,方才触着你头上一股香气,不知怎的忘了。”邵氏笑道:“你吹得好,今儿可露出马脚来了。若不能梳这个,非得还我原式不可。我又不是未出阁的闺女,倘若梳了辫子,还成个什么东西呢!”
薛氏听说,便要梳还她原式,谁知左梳也不好,右梳也不好。她两个女儿在旁边也看得笑将起来,薛氏满面羞愧,只得打发松江娘姨去唤张妈过来。张妈接上手,便道:“奶奶原来刨花水用得太多了,故此梳时碍手。”说时,用一块干手巾,在邵氏头发上抹了一抹,仍替她梳了个坠马髻。薛氏赞不绝口,说梳得好。邵氏也用两面镜子,照了又照,笑道:“我梳这种头,还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呢。”张妈道:“你若喜欢这个,我天天给你梳便了。”
邵氏笑道:“倘若家常要梳这种头,有事出去,不知要梳怎样的头了。你今儿替我梳了,我还觉得怪可惜呢。”话犹未毕,忽见如海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薛氏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便问是些什么?如海说大舞台的戏票。薛氏道:“这时候案目便要打抽丰么?未免太早些罢。”如海道:“并不是案目打抽丰,却是件公益事情。目下民军起义,四海响应,南京已破,孙文做了总统,不日誓师北伐,直捣黄龙,因恐军饷缺乏,所以外间商民人等,解囊捐助的十分踊跃,听说已有数万元送进都督府去了。这几张戏票,也是一班热心朋友,出资包了大舞台的夜戏,售资如数移充军饷,岂非是件公益的事么!”
薛氏笑道:“什么公益,我看来还是经手的借着名儿哄人罢咧。你可记得那年张园开一个什么助赈会,至今还没有报销账出来么!”如海道:“这遭已非昔比。那时一班办事的,个个存着自私自利之心。目今这些革命党,都是一腔热血,而且人人是有学问的,还虑他什么。”薛氏道:“我也不管他是真是假,这票子是几时的夜戏呢?”如海道:“便是今夜,因此我特来问你们去不去?你们若不去,我便去送别人了。”薛氏道:“你共几张戏票?”如海道:“共是十张。”薛氏屈指数了一数,笑道:“巧得很,恰巧十个人,你都给了我罢。”一面笑着向邵氏道:“你今儿的头可梳着了。”
邵氏听说,微微一笑。如海趁着这个当儿,瞧了邵氏一眼,又恐被薛氏看见,急忙将戏票塞在薛氏手中道:“今儿不能预留包厢,你们吃完夜饭就去罢。”说罢,径自走了出去。这夜薛氏母女,陈太太母子,王家婆媳,徐家姊妹,张妈扶着老太,主仆共十一个人,一敲六点钟,便到大舞台来。这时戏还不曾开锣,看的人已是不少。他们因人多,便分坐在第二排包厢内。张妈添了张仆票,坐在背后。邵氏与秀珍、掌珠姊妹等,坐在一起,恰巧这包厢旁边,便是一条走路。邵氏纵目四看,只见正厅上座客已挤得满满的,楼上大半是女客,还有些衣服丽都的少年,却并不入座。有的站在路口,有的靠在包厢背后,个个东张西望,两只眼睛十分忙碌。邵氏估量这班人不像看客,又不像戏馆里的用人,心中十分疑惑。那班人见了邵氏,便有几个走过这边来了。邵氏待他们走近,才看出这班人胸前挂着条白绫,上书招待员三字,心中恍然大悟,这班人便是如海所说的热心朋友,不觉肃然起敬。谁知这班热心朋友,见邵氏不住对他们观看,都转错了一个念头,只道邵氏有情于他,一霎时包厢左右,聚有十多人,你言我语,有的说昨夜事务所派你楼下收票,你为什么跑到楼上来了。那人回说楼下人多着呢,我看你们做楼上招待员的,真是好差使,又有得看,又不费力。旁边一个人接口道:“谁说收票差使不好,哪一个不由你们手上经过呢。”
那人便道:“如此我与你对换何如?”这人听说,笑了一笑,走开去与另一个少年答话道:“昨夜没有派你做招待员啊,你这记号哪里来的?”那人听说,面上一红,厉声道:“我一个人卖脱了四十六张戏票,难道连招待员也轮不着做吗?你们这班人,一天到晚,只知说空话,遇着好处,还要让你们先得,下次我奉旨也不尽这种劳什子的义务咧。”这人见不是话头,便搭讪着同别人去讲话。他们虽然各人说各人的话,却时时偷眼观看邵氏。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瘦长脸儿,戴着副假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眯挤着双眼,几乎把个鼻子凑到邵氏脸上,邵氏觉得这班人着实有些讨厌,便回转头不敢再看他们一眼。谁知这班人来时容易去时难,再也不肯走。及至台上开了锣,才渐渐散开,还不时在她面前转来转去。邵氏心中十分不耐,却也没法。
此时看戏的人,愈来愈多,几处包厢,都已坐满。单有邵氏等包厢前一间内,只有个娘姨打扮的人坐着,余下空椅。都铺着一张戏单,算是来而复去的意思,面前茶壶却早早泡好。有几个找不着座位的人,都想挨进去,难为那娘姨一一回脱,看她已着实费了些唇舌。邵氏暗想:这不知谁人留的座位?既然诚心看戏,便该早些来。可怪这班人偏要待九点过后才到,似乎早来了便失却他们的面子一般。其实花了钱只看一二出戏,未免有些不值。正想时,忽然鼻管中触着一种异样的香水气,回头见是个二十余岁的美妇人,穿着件银红绉纱薄棉袄,镶着一寸余阔的玄缎滚条,下系西式长裙,直拖到地上。脚下穿的大约是皮鞋,故此走路咭咭咯咯声响。胸前挂一串珍珠项圈,粒粒像黄豆般大,笑容满面的随着案目走来。那娘姨见了,即忙站起,叫了声姨太太。美妇人便回过秋波,向四座飞了一转,见看的人多,口内啧啧了几声,才款款的坐下。那娘姨慌忙在手巾包内,取出一把小小宜兴茶壶,两只东洋磁杯,叫茶房将预先摆的茶壶收去,重新在宜兴壶的泡了一壶茶,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那美妇人。美妇人接杯在手,问娘姨道:“他还没有来吗?”
娘姨回说是的,她便笑吟吟呷了一口茶,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只小小赤金镜匣,照着自己玉容,撕了一张粉纸,在面上左抹右抹不住的拂拭。这时候西面末包内,忽然走出一个美貌男子,年纪至多不过念岁,身穿铁灰色花线缎薄棉袍,月白色花缎对襟马甲,用玄缎镶成大如意头,戴一顶外国小帽,雪白的脸儿,好似扑着粉一般,走到这包厢背后,轻轻的咳嗽一声。美妇人回头见了他,便盈盈一笑。这人趁势跨进里面,与美妇人并肩坐下,两个人便唧唧哝哝的谈将起来。邵氏已有几分猜出他们的蹊径,暗想上海地方,这种事都不避人的,无怪俗语说,喝了黄浦江内的水,人人要浑淘淘了。又见那娘姨满面露出惊惶之色,见主人如此,又不敢插口,只把两眼四下里瞧着,生怕被人看见一般。果然不多时,那案目又引了一个八字须的胖子进来。娘姨见了,顿时吓得面容失色,轻轻的道:“老爷来了。”
那美妇人与少年正谈得高兴,一闻此言,都慌得手足无措。这胖子早已看在眼内,一到包厢门口,便站住脚步,打着京腔,连说了两个甚么回事。邵氏此时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料着眼前必有一场大闹。只见那案目不慌不忙的,大声对娘姨道:“你这妈妈真没用,教你管着这包厢,莫放外人进来,你偏让他们混坐。”一面向那少年道:“朋友,这里已有人包了,请你到别处坐罢。”少年听说,诺诺连声的退出外面。胖子也信以为真,骂那娘姨混账,叫她坐到后面去。那娘姨气鼓着嘴,走了出来。又见那少年私下交与案目两块洋钱,教他给那娘姨。邵氏看得真切,暗暗佩服这案目的急智。秀珍姊妹,也把这事看在眼内,私下告诉邵氏道:“这胖子姓魏,是湖北候补道,与我家爹爹也认识的。那妇人大约便是他的姨太太了。”
邵氏点头会意,再着那姓魏的,正咬着一枝雪茄烟,一手搁在他姨太太椅背上,眼望着屋顶,洋洋得意呢。此时戏台上正做十八扯,吕月樵扮的妹子,白文奎扮的哥哥,串一出杀狗劝妻,妹子扮曹郊,哥哥扮悍媳。白文奎这张胖脸,涂满了粉,花花绿绿,十分难看,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忽然如海也带着笑来了,一见薛氏等人,便道:“原来你们坐在这里,我险些儿在下面找遍了。”薛氏道:“我们这里,已没有座位咧,你还是下面去罢。”如海笑道:“下面也没座头,横竖戏快完了,我站着看便了。”那姓魏的见了如海,便嚷道:“如海兄,这里空着呢。”
如海道:“原来文锦兄也在这里。”说着,跨到方才那少年坐处坐了。这夜的戏,直做到一点钟敲过才住,薛氏等人,到家已有两点钟光景,又忙着做半夜饭吃了才睡。次日都是日上三竿,还不曾起身。单有张妈是起早惯的。如海因药房中有事,两个人都先起来。如海见了张妈,便问所托之事办得怎么了?张妈道:“老的一面,大事不妨。小的一面,还不得其门而入。不过你须得设法令她们离开这里才好,倘若日子长了,我们寡不敌众,一旦被那一面得了手去,再要挽回,便有些儿尴尬了。”
如海这晚回来,果然对陈太太说起,目下清廷有议和之意,上海决不致再有战事,故而一班避难的已纷纷搬回去了,今天我们药房门口,足足过了一天的箱笼车辆,也是时下的新气象呢。陈太太听了,颇记挂着家里没人照料,便道:“明日若再没甚风声,我们也可搬回去了。”如海听说,暗下十分得意。这夜累得他几乎在睡梦中笑醒,吃薛氏大大一顿臭骂。谁知次日陈浩然打发人送了一个信来,又把陈太太等吓得不敢回去。如海的计划,仍落个空,只得忍耐着再俟机会。
原来光复这年,上海人民虽不曾逢什么兵祸,然而每逢新旧交替时代,一定有几个人趁此机会发财,还有些人遭这影响吃亏,这也算弱肉强食,万古不磨的公理。讲到这班人如何发财,以及如何吃亏的问题,却颇难研究。只因发财的人,都藏在肚内,决不肯轻易告诉别人,说我在那一件事上发了一注大财。还有那班吃亏的人,却又挟着一种恐惧的观念,正所谓哑子吃黄连,苦在肚内,到底也不肯宣布。因此局外人鲜有知道。不过偶然看见一班穷极无聊的人,一旦高车怒马,鲜衣华服,略略有些儿奇怪罢咧。若问这班穷极无聊的人何来,却另有一层缘故,想看官们还有些记得。那时大权归军政府掌管,这主持军政的便是都督。都督手下的各科员司,何止数百。就中最重要部分,便是军需谍报二科。那军需科虽说重要,究不如谍报科操着人民生杀之权的利害,这谍报科便是都督的耳目,那科长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
科长姓应,当时大有名望,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然而他的出身,也并非寒素。他父亲手中很有几个钱,自己在苏州捐过一个什么官,可惜没有上任,就被当地人民逐了回来。谁知他官运亨通,到头仍被他做了军政府中的谍报科科长。这应科长办事十分认真,遇着那些一钱如命的守财虏,便重重的敲他一票军饷,难得有几个漏网。也是他手下侦探众多,消息灵通的缘故。这天又据侦探报告,说城内某处有宗社党藏匿。应科长任事以来,虽然破获了几个富户,却从未捉到一个宗社党,闻报好不欢喜,当下便往都督府来。
这时都督正在会客室内,室外站着四个警卫军,还有四个雄纠纠气昂昂大汉,一式的黑布袄,黑布快靴,密门钮扣,光着头,打扮得好似蜡庙内费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腰间都挂着手枪。却是会客室中那位上宾的扈从。应科长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有个人,精声大气的在那里说话,又杂着都督的笑声,便知道都督与敢死队刘队长议论军机大事。仗着自己是都督第一个得力人物,便大踏步进来。只见都督正歪在炕榻上,口中含着一枝三炮台香烟,炕桌上面摆着一套戏衣,还有一顶开口跳戴的高帽子,正面也有一个英雄结。那刘队长却站在当地,指手画脚的谈天。一见应科长,便道:“小应来了,你看我们敢死队新式的军衣好不好?”
应科长笑道:“完了,什么新式旧式,你把自己的护卫,打扮得神气活现。手下的兵士,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还要夸什么口呢。”刘队长道:“呸,你眼睛不曾张开么?这种服式,难道还不好。”说着,便把炕桌上那套戏衣,给应科长观看。应科长笑道:“你疯了,这不是施公案内朱光祖穿的么?怎说是军衣?”刘队长道:“这便是我们敢死队新式军衣。”应科长知道刘队长脾气不好,连都督也有些怕他,不敢和他多辩,便道:“果然很好。”刘队长听了笑道:“小应果然有眼力,方才都督也说式样不错,而且昨日我着人写了封信,送到报馆中去,今天报上也说十分壮观呢。”
应科长笑了一笑,便把侦探访得有宗社党在城内匿迹之说,告知都督。都督大惊道:“既有宗社党,一定还有兵队同来,我们非得调大队人马去捉拿不可。”刘队长听了,便自告奋勇。应科长道:“倘若一调兵马,恐他们得了消息,先事逃走,反为不美。我看还是先带几个人去探看动静,倘若那边人多势众,我们再调军队不迟。”都督听说,还有些犹豫。刘队长插口道:“小应的话儿,果然有理。倘若我们人马去得多了,他拚着一死,向我们抛一个炸弹,岂非大大的不值得么,还是给他个冷不防为妙。”
刘队长这句话不打紧,却把应科长吓得一跳。暗想:我却不曾料及这一着。倘若真的抛出炸弹来,可就糟了。都督也以刘队长之言为然,便命应科长先去探看,须要小心为是。应科长领命出了会客室,已不似来时那般高兴,满肚子记挂着炸弹。回到谍报科,见自己四个伙计,都已结束停当,预备出发。应科长道:“今儿不比往日,我们须带手枪才好。”众人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应科长听说,平添了几分壮气,自己也拣两把新式勃郎宁手枪藏好,才命报信的那个侦探引路,直向宗社党处而来。走了一程,那侦探止步道:“到了。”
应科长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门做文案的何铁珊家里么?何铁珊这人,在日论不定要做宗社党,因他结交的都是些官场中人物。然而他已亡故多年,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听说长女也出阁了,两个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党,莫非铁珊生前的朋友,借他家作为机关,亦未可知。想罢,便命侦探上前叩门。不一会,有个扬州口音的娘姨出来开门。应科长此时,不怕炸弹,奋勇当先,领着众人一拥而入。那娘姨拦阻不住,惊得什呢什呢的怪叫。何铁珊的女儿兰因,正坐在客堂中做绒线衫,见外面闯进五六个面生男子,心中十分惊异。又见为首一人,生得尖头小脑,衣服华丽,像是个上等人模样,即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应科长道:“我奉都督之命,至此搜寻宗社党。”
兰因听了,不懂这宗社党是什么东西,顿时大惊失色道:“我们这里没有宗社党呢。”说着,便向楼上高叫了两声妈妈。忽听楼上脚凌乱,还有凳子倒地的声响。应科长是何等人物,听声音有些蹊跷,料定侦探的报告不为无因,当下喝令众人上楼搜拿。兰因慌了,拖住应科长,不放他上去,究竟女孩子力小,被应科长轻轻一推,早跌了个仰面朝天,及至挣起来时,应科长已站在楼上房门外面,那房门紧紧闭着,被他们打得震天价响,里面的人益发没了主意。隔有一顿饭工夫,才开了门。应科长命众人守在门外,众人都执着手枪,如临大敌。应科长一脚跨进房内,见何铁珊的妻子徐氏,立在床前,索索乱抖,面色都吓黄了,衬着浓浓的一脸粉,青森森十分可怕。应科长四顾不见外人,心中颇觉奇怪,暗想方才明明听得楼上有男子脚步声响,为何此时不见男人踪迹。看这里只有一扇门,料他跑不了,一定还躲在房内。当下便向徐氏道:“我等奉都督之命,至此捉拿宗社党,你把他们藏在那里?快快说来,免遭连累。”
徐氏战战兢兢的道:“我家并没有宗社党,你们大约弄错人家了。”应科长道:“胡说,我们探访确实,岂有舛误之理。”徐氏听说,愈形慌张。应科长更为疑惑,用手向门外一招,那四个伙伴同侦探便一拥而进。徐氏见了,惊得动弹不得。应科长下令搜寻,众人顿时翻箱倒箧的大搜特搜,虽然不曾搜出宗社党的踪迹,却搜出两箱宗社党的凭据来。那两只箱子内,满满的装着宗社党所穿的衣服,还有貂皮外套,玄狐外套,天马皮外套,草上霜箭衣等类,足值五六千银子。应科长看得眼都红了,喝道:“这些衣服不是宗社党的是谁的?”便命众人抬去见都督。徐氏慌了,奔到房门口,拦住了去路道:“这都是我丈夫遗下的衣服,你们是那里来的流氓,借端白昼抢劫,还当了得。”口内虽然这般说,却不敢呼唤。应科长一眼看见徐氏走开处,床下露出一幅衣角,不觉喜出望外,也不与徐氏答话,抢步上前,抓了那幅衣角,轻轻一拖,顺手拖出一个宗社党来。
这人一露面,不但徐氏惊得面如土色,连应科长也做声不得。那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冠玉,衣服华丽,却蒙着一脸的尘士,满身蛛网,见了应科长,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应科长认得此人,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员,平日颇得都督信用,不料今天却在这里相见,看他的狼狈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你缘何到此?”那人道:“这里乃是我亲戚家里,方才我只恐盗劫,故而躲避,原来是你来捉宗社党的,我却不曾看见有什么宗社党呢。”应科长道:“你既不是宗社党,快些走罢。倘被都督知道,你可免不了嫌疑咧。”那人听说,抱头鼠窜去了。应科长问那侦探道:“你这消息,从何处探来?”那侦探道:“是都督府王科长的报告。”
应科长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王科长与那人意见不合,所以借我来作弄他的,用计果然很毒。我虽作了他的傀儡,却不能就此下场,况且放着这两箱细毛皮衣,也未便轻易饶过,便大声对徐氏道:“你家窝藏这种满清官服,罪名已是不小,倘若好好的让我们带去见都督,大不了充公了事。如其故意抗拒,那时准得个枪毙的罪名。”说罢,便令众人带回去。众人吆喝一声,抬起那两只衣箱便走。可怜徐氏到头还不知宗社党是些什么,只道都督派他们来捉拿床底下那人的,目今事已败露,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班人,抬了两箱衣服,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门而去。正是:方喜嘉宾同入幕,谁知大盗不操戈。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