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少女的心是最顶不住一点点的打击的,小月受了一场气后,情绪一连半月也缓不过来。天明出门,天黑回家,终没有一个笑脸;一到渡口,就把那船撑得飞快。王和尚和才才整日找大队、公社的领导,最后还是没个结果。先是村子里都同情才才,到后来也觉得有些太那个了,便嘁嘁喳喳地说起了不是来。才才也慢慢后悔了,每次到王和尚家,说些讨好的话给小月,小月还是不理。两家的日子都过得没盐没醋似的寡味儿。
这天傍晚,小月无精打彩地收了最后一趟摆渡,照例没有立即回去,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听那鸽子热闹。十多天来,她感到很孤独寂寞,但又不愿意谁来打扰她 ——孤独寂寞倒可以使她更好地观察和思索一些事了。一直坐到月亮清幽幽地出来,照出沙滩一片光亮。
河里有了哗哗的响声,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谁在过河了?”小月这么想着,那水声越来越大,就有一个人光着身子,头顶着衣服和提包,从水里膛上了沙滩。
“门门!”她突然叫了一声。
果然是门门。他刚从丹江口市回来,叫着“小月姐”就跑过来。
“混账!还不快穿了衣服?”
门门才醒悟了自己的狼狈,忙又扭头跑去,在一块大石后穿好了衣服。过来时只是嘿嘿发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在这儿等我吗?”
“谁等你了!”
“那怎么这样巧!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就踩着水过来,岸那边还有一个提兜哩。”
小月就把船从树上解下缆绳,推出一片芦苇丛,两个人坐了去取提兜。船返回河心,水雾漫得很快,河东岸的荆紫关和河西岸的小街,蒙蒙地虚幻了轮廓。门门见四下无人,就从提兜里掏出一件衣服来让小月看。这是一件白色尼龙高领衫,前胸上还绣有一朵玫瑰红花。她连声叫着漂亮。
“小月姐,你快穿上试试,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呢。”
“给我?你不知给哪个女子买的了,拿来给我耀眼吗?”
“真的给你买的。”门门倒急了,“我要是说谎,叫我变成河里的王八!”
小月就白了他一眼,说:
“这是洋玩意儿,我穿上不配了。”
门门说:
“你要不穿,谁还能穿呢?丹江口市的女子们都穿着这个,她们哪儿就比你好看了?”
“多少钱?”
“便宜得很。”
“我可没钱呢。”
“我不收钱,是我送的。”
小月便把衬衫丢在门门怀里了。
“我不要!”
“你是看不起人吗?为了买这衣服,我整整一天转了大小二十几个商店,你倒这么冷落人!你怕才才打你吗?我又没有什么邪心眼,再说,一件衣服就碍了什么事了,你就那么害怕呀?!”
小月被这么一抢白,倒“噗哧”笑了,一指头点在门门额上,骂道:
“小油皮子,我倒服了你这一张嘴了!到底多少钱?”
“你真要气疯我吗?小月姐,我出出进进,哪一回坐船你收过钱了?权当是我还给你的船钱。”
“好吧,只要这船不烂,你碎仔儿门门就是这船的一半主人!”
门门见收了衣服,千感激,万感激,喜欢得不得了,又滔滔不绝讲起了丹江口市的高楼,大街,电车,高跟鞋,筒裙……一边说,一边舌头就咂得啧啧响。末了突然叫道:
“还有更好的东西哩,包你喜欢!”
“什么新玩意儿?”
“烟灯。”
“烟灯?”
“对,放烟灯有意思极了,我在丹江口市郊那里学来的,点着一放,心就随着灯一块上天去了!”
“那你今晚放放。”
“我来不及做了,中秋夜里怎么样?”
小月将那高领尼龙衣拿回家,才才来看见了,问是哪儿买的,她本想直说了真情,却口一改,说:
“荆紫关商店买的。”
“荆紫关进了这等洋货?高领,你能穿吗?村里人怕要指点你了。
这话使小月不舒服,心里说:我为什么不能穿?这衣服做下就是让人穿的,我比别人缺什么,短什么?她对自己的长相一直是十分自信的。门门跑的地方多,见的城里的女子电多,他说她好看,穿上这衣服更好看,那是可靠的。才才连山窝也没走出过,他还不知道她小月是怎么个好处哩。
她又想:哼,门门和我没亲没故,倒有心给我买了衣服,你才才算是我的未婚丈夫,你只是讨好着我爹,种地养牛,可给我买过一个手帕吗?我王小月不是见钱眼开的小财迷,可你的心呢?
她恨恨地对才才说:
“我怎么不能穿?谁规定农民就只能穿烂的?我偏要穿哩!”
第二天,小月就把尼龙衣穿上了,又头上梳得光亮,鞋袜换得崭新,一时轰动了整个山窝。一些小伙们背过她说:吓,这小月不收拾就好看,一收拾简直是画儿上走下来的!他们有事无事,就到河里来,坐一趟船过去,又坐一趟船过来,心猿意马的。小月偏要在他们面前走动,逗拨着一副副憨痴呆傻的样子取笑,但稍一发觉他们要越过尺度了,便连讥带骂,将他们的一颗颗火熊熊的心用冷水一尽儿浇灭。
只有门门走来了,他给她笑笑,她也给他笑笑,小月拿过他的墨镜戴上,门门就遗憾他没有个照相机。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不到天黑,王和尚就扫了屋里门外,将小桌摆在院里,放了酒、肉、月饼、葡萄、梨儿、枣子,请才才和他娘来过节。两个老人想趁夜里吃顿团圆饭,使才才和小月关系融洽。
月亮款款地往上升,爬过了梧桐树梢。甜酒刚刚吃过三巡,门门“咿呀”推门进来。王和尚对门门这个时候的到来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还是留着门门喝了一杯酒,说:
“这多少天了不见你的影子,又到哪去了?”
门门抹着嘴,倒给王和尚递上了一根烟,说:
“伯还惦记着我哩?我去丹江河上游商君县贩运了一批龙须草。”
“你小子静静在家呆不上十天八天的。”
“我是不安分,要不,你怎么就看中才才啦?”
一边拿眼睛乜斜小月。小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王和尚又说:
“这一趟又赚了大钱了?”
“别提啦,这次折了大本了!”
“赔了?”王和尚愣了一下,接着又嘿嘿地笑起来了。“门门,你愿意听不愿意听,伯要给你说一句话:你一个人过日子,把那几亩地种好,好歹找个媳妇,也是一家滋润的光景哩,何必总担那些风险呢?秋里抗旱时那场事,多蝎虎的,你怕又忘了呢!”
门门倒笑了,说:
“伯说得也对,我也想学学才才,学不会嘛!”
小月说:
“你别作贱人了,才才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王和尚倒瞪了小月一眼,说:
“啥话你都能说出口,那是你说的话吗?我看才才还是靠得住,人活名,树活皮,村里人谁不说才才的好,大队支书正培养才才入党呢,你还不仅仅是个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