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从林南一变成了林老师。
有时候在校园里,看一群女学生经过,大家齐声喊:“老师好!”我转头看后面,女生们哄笑着离开。
是这样,好长时间,我都认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个在街头抱着把吉它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须要“为人师表”,用图图的话来说,还必须要“为人夫表”。恩,有点小难度。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有首歌叫“慢慢来”,图图喜欢唱,我也喜欢听,是的,慢慢来,慢慢体会,这是我们必须掌握的节奏。
工作之余,我最大的爱好当然还是音乐。音乐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个人说过这句话。听得最多的是图图,她总是温和地拍拍我的头说:“我长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饿了,请去烧饭。”
“为什么你不能烧?”
“因为我饿了,烧不动了呀。”她狡猾地说。
我乖乖地去烧。我的确很宠图图,我也愿意这样去宠图图,但是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图图的将来,也不是我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应该从“十二夜”起步,开花,结果……
可惜的是,再没有人关注过“十二夜”。
再没有大学生音乐节,也没有其他音乐节,即使是白痴杂志白痴记者的专访也没有,虽然有了美丽的女主唱,寄给唱片公司的小样照旧石沉大海。就连酒吧一条街也开始更欢迎R&B曲风的歌手,请个女孩子一晚上唱几首英文歌,比请个乐队要便宜而且讨好得多。
我们在飞快被人忘记。原来机会像一个高傲的女郎,被拒绝过一次之后,就执意不肯再次光顾。
不过可以作为安慰的是,我的教书生涯还算顺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点,近来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质教育”,天中没有选择地首当其冲,相继成立了戏剧团器乐团合唱团,历来把升学率当命根子的这所学校一下子文体人才奇缺,而我则误打误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担任着器乐团的指导老师和合唱团的顾问,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比较讽刺的是,器乐团成立不到三个月,由我指导的学生吉他弹唱节目居然就在省里的文艺评比里拿到一等奖。这俨然成为天中“素质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团委特意给我们开办了庆功宴,那其实又是个小型的文艺汇演,当他们叮嘱我自备节目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恶作剧,建议“十二夜”乐队来参加演出。
他们答应了。
那一天,我们四个穿得格外老实,怪兽和张沐尔都是白色T恤牛仔裤,图图则穿了一身类似学生制服的水手装,长发在脑后高高地扎一只马尾,看上去比中学生还中学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较中规中矩,《橄榄树》、《兰花草》、《拜访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谁》。
全校都疯了,学生们拍着掌,跳起,气氛HIGH到极致。好多学生冲上来要图图签名,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台上救了下来。
图图给我眨眼睛。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偷偷问我:“怎么样,没给你丢脸?”
“微瑞估得。”我说。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来:“告诉我,哪个女生追求你最厉害,让她先来跟图图阿姨PK一下。”
“没有的事。”我说。
“才不信。”她摇着肩膀说,“你混得这么背吗?”
正说着就有女生挤过来:“林老师,请签个名。”
“我?”我指着图图说,“该她签吧?”
“一起签。”女生嘻嘻哈哈地说,“林老师,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长有火眼金睛。
图图得意地转着手中的笔,看来,做我的女朋友还算是件风光的事。
演出结束后,学校请吃饭,团委书记不知道脑子里哪一根筋抽风,居然跟我们一一握手敬酒,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肩膀,尤其是图图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说:“年轻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这个老古板知道了图图只是职高的学生,而且,曾经是一个混迹酒吧的问题少女,会不会又惊又气地晕过去。
庆功宴结束我们收拾家伙,怪兽开着他新买的车,张沐尔一边把他的鼓往车上搬一边问我:“这一晚上多少钱?”
“钱?”我傻了一秒钟。
张沐尔马上反应过来:“噢噢,义务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鼓掩饰尴尬。我们一起坐在后座,他先不说话,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得这么一个奖,他们给你多少钱?”
“没钱。”图图啪地给了他一下,“这是在培养祖国的音乐幼苗,懂吗?光惦记点钱,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张沐尔嘿嘿笑。
气氛忽然有点怪怪的,我点燃一根烟,怪兽和图图同时制止,图图说:“不要抽烟!”怪兽说:“要抽滚下去抽!”我讪讪地把烟熄掉,原来我们排练的时候简直可以把烟当饭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变了。
怪兽把我们送到楼下,楼道的声感灯早就坏了,我们摸着黑一层层往上爬,图图一直不说话。楼道很窄,我的吉他会撞在墙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图图轻轻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会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
进到家里,图图洗澡,我上网。浴室里水声哗哗哗,过了一会图图跑出来说:“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上试听几把极品吉他的弹奏曲,头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么办?”
“一天不洗澡又不会死!”我不耐烦。
她气结,汲着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边,一伸手拔掉电源:“林南一你现在越来越过分!”
“谁过分?”我指着被强行关机的老IBM,“你说说,现在是谁过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样子好像要吃人,过了十几秒才摆出一副强制冷静后的姿态:“懒得跟你争!”然后,拖鞋啪嗒啪嗒,我听见她很大声“哼”了一句,然后砰地关上卧室的门。
这是我们第一次为琐事争吵。
那天我上网到很晚,看完新闻看娱乐,看完娱乐看体育。两点钟我困到哈欠连天,网页也再看无可看,推开卧室的门,她面对墙躺着,听见我进门,肩膀不易察觉地耸了一下——她还没有睡。
我的气当然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么居然会对图图生气?我轻轻走到床边,隔着薄薄的空调被拥抱了她一下。我们就这样和好了,不需要语言。当你们相爱的时候,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林南一,你说,如果我们很有钱,是不是就不会吵架?”我的手臂轻轻环着图图,她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
我想了想:“应该还是一样会吵吧。可是我还是一样爱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终于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实,他们该给你发点奖金的。你应该换把好一点的吉他了。”
“这种重点中学能给音乐老师一条活路就不错了。”我安慰她,“也许下次就有奖金的。”
“其实你为什么要去学校?不是有家网络公司要你吗?”
“这是我所能从事的和音乐最接近的职业。”
黑暗里图图低声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你真傻。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傻小子?”
我假装生气:“那你可以换啊。你觉得怪兽怎么样?”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别瞎说。”然后她就睡着了,她睡觉非常非常安静,不打呼也不磨牙,像只小猫一样惹人怜爱。我怕把她惊醒,很久都不敢换个姿势,胳膊渐渐酸麻。我始终没有告诉图图,那一晚我其实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会为自己的固执而沮丧,我恨自己是一个这样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这个世界妥协,是不是能给图图更幸福的生活?
一个晚上我没能想出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练仍在继续,但坚持已经慢慢变得艰难。没有了演出,没有了钱,连买个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学生吉他音色只是勉强能听,一直想买一把新的——当然我的梦想只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价位吉他,两万块,但是如果不行的话,去上海的蓝衫吉他定制工坊定一把5000块的我也满意了。张沐尔在A大医务室的工作薪资微薄,对他的老爷鼓越来越漫不经心,慢慢开始迟到早退,借口请假。
怪兽总是说:“等我想办法。”他的办法是不断地自己垫钱,这根本就不是长远的办法,天晓得能撑到什么时候。
当怪兽终于想到办法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卖了自己的车。
他要自己开一间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很兴奋,他不断在酒吧一条街转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店面,卖车的钱,正好付了转让费和半年租金。
“今后咱们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会有固定观众,会有名气,”他显得很兴奋,“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钱,我们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张沐尔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没钱也没力怎么办?”他嘟囔。
怪兽很快反应:“你小子说什么呢?”
张沐尔耸肩:“我是说,反正是个死,挣扎有用么?”
“你说什么?”怪兽怀疑自己听错的样子。“张沐尔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张沐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喜欢玩,你折腾得起,我们这些折腾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兽气得失语,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张沐尔看来今天成心闹事,“你有钱,”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图图打圆场:“也许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张沐尔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当然护着图图:“你小子不要撑杆子上脸啊!”
张沐尔还没来得及回击我,怪兽就一声怒吼:“今天没法练了!”他生气得把自己最心爱的Warwick贝斯一摔:“都给老子滚!滚!”
事已至此赖着也没用,我横了张沐尔一眼,气哼哼拉着图图出了门。
晚上我和图图闷闷地吃饭,怪兽电话追过来:“今天……其实木耳是好兄弟。”
我说:“我知道。”
怪兽叹口气又说:“其实前两天他跟我借钱,他父母在老家盖房子要他出钱,木耳家的情况我们也都清楚……可是我筹备酒吧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
我点头,叹气,没辙。
图图问:“怪兽跟你说什么?搞得好沉重的样子。”
我摇摇头,这应该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不说就不说,稀罕!”图图哼了一声,站起来收拾碗筷了。那天她显得格外欢快,洗碗的时候还哼着歌,可是她哼的是列侬的《永远的草莓地》,音调沉沉的歌被她硬生生地提上去两个Key,明亮得有些失常,晚上我睡的时候她居然噼里啪啦在电脑前打字发邮件,这对于向来只玩游戏的她,实在有点反常。
所以我猜,她还是有心事的。不过,除非她说起,我永远不会问。
接下来次排练,我以为张沐尔不会去,可是他到得最早,一个人在角落里抽烟。人到齐,他把烟蒂用脚碾了碾,表情复杂地摆好架势。
“等等。”图图拍拍手。“今天咱们先不练。我有……重要的事。”
这是图图第一次对乐队事务发表意见。我们都有些错愕。
“其实,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多天了……”真说起来,图图却有点紧张,“有唱片公司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们签约,当然,我说没有。”她说到这里,瞟我一眼,“但是后来,他们直接和我联系,问我能不能把《我想知道你是谁》卖给他们公司,他们正在推出一个重量级的新人……嗯,我说,歌不是我写的,我要问过才能决定。”
图图说到这里就识时务地停口,所有人的眼光转向怪兽。张沐尔抿紧嘴唇不说话,怪兽问:“他们出多少?”
图图伸出一只巴掌。“现金。”她说。
“五千?”我问。
“五万!”图图瞪我一眼。
“价格公道。”怪兽点头,“署名呢?我要求署十二夜。”
图图有些尴尬的样子:“他们……价钱还可以商量,但是他们想署那个新人的名字。”
“怎么可能!”张沐尔先跳起来,“我们在音乐节唱过!谁都知道是我们写的!”
“你醒醒吧木耳,”图图尖锐地说,“没人有那么好的记性,我们已经被忘光了!”
张沐尔有些颓,不再和图图争论。我只看着怪兽,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谬,而图图居然把它提出来就更荒谬,但我不想吵架。我了解怪兽,他并不看重钱,这件事可以到此结束。
怪兽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好像在逃避所有人的目光。
“卖了。”他说。
“你疯了!”我失控地喊。
怪兽没敢跟我对视,语气好像在请求原谅:“我们可以写出更好的歌。”
“不是这个问题!”我激动,“这是我们的歌啊,怪兽,他们这是在偷,在抢!”
“我已经决定了。”怪兽说,“钱,大家平分。酒吧的装修需要钱,乐队要长远发展,我们必须看远些。”
我摇头,图图不语,张沐尔抽完一根烟,又点一根。怪兽咳嗽了一声,没人回应,于是他说:“那就是,这么说定了?”他转向图图:“图图,你什么时候约那个公司的人出来我们吃个饭,价钱我还要再谈一谈。”
“好。”图图说。
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无比,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是一帮**商量着怎么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吗?一股热气直往我头顶上冲,“这乐队他妈的没法儿弄了!”我把吉他往地上一掼,“老子第一个退出,你们去卖,爱怎么卖怎么卖!”
说完我就往外冲,图图拉住我:“林南一,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冷笑,“我正要问你在干什么?唱歌?还是拉皮条?”
这句话烫得像火炭一样,图图一下甩开我的手,脸涨得通红。
“怎么说话的,林南一!”怪兽沉声责备我,“跟她有什么关系,作决定的是我!”
“好啊,是你!”我停住,尽量冷静,“今天我把一句话撂在这,谁要就这么把歌卖了,我林南一就当从来不认识他。你们要做决定,我不拦,我也有我的决定,公平点,投票表决,我说,不卖。”
“我说卖。”怪兽直视着我,斩钉截铁。
我们一起看张沐尔,他狠狠地用脚后跟来回碾着丢在地上的烟头,很久,才沙着喉咙开了腔:“我同意阿南,不卖。”
“木耳你有病啊!”图图急得喊出来,“那你不要钱回家盖房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盖房?”张沐尔恶狠狠地瞪怪兽,“有些人要管牢自己的嘴!”
“那么现在是还剩一票,”我打断他,同时故意不看图图,“如果是平局,那就听天由命,抽签决定。”
“林南一,你不要针对我。”图图咬着牙说。
“我不是针对你。”我装平静,“就事论事。”
她看了看我,胸脯上下起伏,最终摔门而去。
“鸟人!”怪兽狠狠地骂。
“你骂谁呢?”我冲上去。
“就骂你!”他血红着眼睛瞪着我。
我抡起吉它就砸了过去,张沐尔过来挡,吉它没有砸到怪兽的头上,它直接掉到了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它坏了。
坏就坏,我看反正也不需要它了。
那天我回到家里,图图不在家。我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打她的电话,她一直都没有接,估计也正在进行着痛苦的挣扎,我只好给她发短信:“回家吧,我想抱抱你。”然后我就困极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才收到她的回复:“我在楼顶。”
我吓得一激灵,马上就醒了,抓起电话来就拨她的手机,这回她接了,声音很平静:“林南一,”她说,“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
“你在哪里?”我问她。
“楼顶。”
“哪个楼顶?”
“不知道。”她说。
我的声音颤抖:“图图,你不要乱来。”
她开始哭:“林南一,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
“会会会!”我不顾图图根本看不见,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我可能只有去死了。”图图说,“因为你肯定不会原谅我。”
“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我说,“有什么事,你回来再说!”
“是吗?”她轻声问,“你没有说谎吗?”
“没有,没有!”我说,“图图我很累,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我而言,就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长,我不敢大声说话,唯恐她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几个世纪过去后,图图终于说:“林南一,你真的不怪我吗?”
“不。”我已经撑到极限。
“你听好了。”她说,“我已经把那首歌给卖掉了。”
后来的事,我再也没有管过,经过图图和怪兽跟唱片公司一来二去的交涉,那首歌最终卖了六万块,图图回家来,带给我两万,现金——这是我们的那一份。
我看也没看:“你自己拿着用。”
图图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需要钱买一把新吉他吗?”
我暴躁:“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
在这件事之前我从来没对她高声说过话,图图颤了一下,要跳起来的样子,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她拉开门,又走出去,然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她走出去我就后悔,生怕她又赌气不肯回来,但是两小时之后她回来了,看上去很疲惫,很委屈,眼睛红红的。我心疼地搂住了她,祈祷这件事赶紧过去,比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图图,一首歌,其实多么微不足道。
大约三个月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眼睛女人唱着我们那首歌,她的名字后面被冠以“创作才女”的称号。经过新的编排那首歌变成不伦不类的R&B,我听着那个女人在高音处做作地七歪八扭,听着管乐和弦乐的一锅乱炖,连生气的力气都不再有。
图图有些心虚地转了台,我叹口气说:“她把歌唱坏了,这是你的歌,图图。”
“我们还可以写很多很多的歌。”图图说,“只要我们活着。”
我没好气:“难道你认为我养不活你吗?”
图图斜斜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你连一把像样的吉它都买不起,不是吗?”
这话实在是伤了我的自尊。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跑到阳台上去抽烟,抽完一支烟后我抽了第二枝烟,当我抽到第三支烟的时候,图图出现在阳台后面,她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演出了,你送不送我?”
我转头看她。
自从上次争吵以后“十二夜”已经形同解散,我和图图,已经很久都没有一起接触过音乐了。图图已经小有名气,她很容易找到新场子唱歌,靠卖嗓子挣的钱都是有限,那种场合没有体力精力完全应付不过来。但我不能不让她去唱,这是她的爱好,我没有权利限制她,我对她曾经有过的一次限制已经让我自己后悔不已,如果不是这样,出名的兴许就是图图,那个小眼睛女歌星只能在一旁洗洗睡去。
“不送?是吗。”她昂起头,“没关系,我自己去。”
说完这句话,她就骄傲地走了,我没有担心什么,我知道她会回来,她也知道我不喜欢她去跑场,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跟图图之间,的确是出了些问题,但我想,这只是爱情中一些小小的浪花,我们在一起,总会一天一天地过。结婚,生子,终老,这是我的理想,也未必不是图图的理想。
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所以,最后那件事的发生对我而言完全毫无征兆。
那天图图只是去上课。我们习惯性地在门口拥抱告别,她的高跟鞋叮叮咚咚地下楼,我跑去阳台上,等着看她再次经过我的视线。
她并不知道我的这种注视,也从来不为此停留。
可是那天,当她经过楼下路边的第三棵树,忽然回头。
她远远地看见我,好像有些诧异,然后,她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我回去。
她的那个姿势让我觉得眼熟,可直到傍晚我才想起来,这个姿势,我曾见她使用过一次。在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早晨,在那间快餐店的门口,她也曾这样高高地对我举起双手。
这是一个告别的姿势。
那天,图图走了。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什么也没带走。她的衣服挂在柜子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架上,每一双都刷得很干净。浴室里她的洗面奶面霜排得挤挤挨挨,很多都只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切记录着她存在的痕迹,而她只是,不见了。
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下,上面还拴着我送她的粉红色hellokitty手机链。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只能听到同样的一首彩铃,她最爱的歌《心动》,林晓培冷色调的声音怅然地重复:“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
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在她走后,曾经有一次我重看《心动》这电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里,对小柔说:“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捞起来戴在手指上。这是一次拒绝。
再高贵,再温柔,也还是拒绝。
也许,离开就是图图的拒绝。对我的拒绝。
刚开始,我不是没想过,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为没带证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个陌生亲戚带离这个城市,也可能被一些。总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来不及通知我,因为,她凑巧没带手机,凑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车祸。
最坏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过的流氓又盯上了她,这一次的报复,却不像一次酒吧寻衅那么简单。
是的,我想过所有这些可能。直到我打开她的抽屉,打开她平时装证件和重要票据的小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两万块钱也没在,也好,她带走钱,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学校找过她。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务处,出示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告诉人家她是我一个孤儿学生的唯一亲人,她的手机换了号而我有急事跟她联系——总之我必须找到她。
“名字?”教务处管理名单的老太太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我,面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刘思真。这个名字,她并没有刻意告诉我,是我帮她办理小区出入证的时候,从身份证上看到的。那时候小区保卫科的人询问我们:“关系?”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着我一阵大笑,那时候我们是相信,我们会结婚,会有小孩,会快快乐乐一起过一辈子。
“班级?”老太太取出花名册。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2000级会计。”
她把脸埋进花名册,一行一行看下来,像检查自己的指甲那么仔细。
然后她摇着头遗憾地对我说:“没有。”
我失望的神情无法掩饰,她一定也看出来,或许她认为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辞离开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当年所有的学生。”
我谢谢她以后,她就又带着与人为善的快活神情把脸埋进花名册。
“找到了!在这里。”她终于抬起头,跟我指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
上面写着,刘思真,财务管理,二班。
原来她念的是财务管理。
“那么财务二班的教室在哪?”我尽量彬彬有礼。
“等等,”老太太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你真的要找她?”
“当然。”
“一年前,她就已经退学了。”她把花名册一合,几乎是难过地看着我。
退学了。
那天我独自呆在家,我是说,没有了图图的这间房子,我仍暂时把它称作“家”,一个人默默开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从多少天以前开始,她整理证件,准备后路,消灭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计划地一步步从我的生活中退出,而这一切,我却始终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学?
我到底了解她多少?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却如两个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寻找的刘思真,并不是我要找寻的图图。我爱的图图已经死了,或许她用“刘思真”这个名字生活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经完全地和我无关。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很安定,甚至还有一点快乐地想,既然图图都已经死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就让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选择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没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无故缺课一周,无数的电话拒听之后,张沐尔和怪兽合伙踹开了我的门。
“你怎么还没死?”张沐尔冲进来的第一句话就问。
“快了,快了。”我谦逊地回答,一边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兽冷静地把啤酒抢过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为什么?我嘿嘿笑起来,为什么?我和他抢着啤酒瓶,我敢肯定我虽然有一点点醉但行动仍十分敏捷,力气也狂大,怪兽争不过一撒手,我握着酒瓶噌噌噌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兜起酒瓶,又往喉咙里一阵猛灌。
“够了!”张沐尔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惊地大喝了一声,“林南一,你可以现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他气势汹汹挨近我,使劲把我往窗口拖,“为了个女人,你搞成这个样子,啊?你要死,”他使劲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你为什么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个身子探在窗外,有种错觉可以听到轻柔的风声。然后我看见图图曾经走过的小径,图图坐过的长椅,图图曾经在上面欢笑的秋千。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图图回来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也必须为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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