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维张大了嘴,却只在喉咙里发出了细细一声哀鸣。抬起手臂狠狠的把胜伊扫到自己身后,她慌乱的想要后退。然而为时已晚,床上的马老爷似乎专在等待他们肝胆俱裂的这一刻。猛然起身向外一扑,他直挺挺的伸出双手,紧紧掐住了赛维的细脖子。
胜伊怕到了极致,反倒一声不吭。咬紧牙关举起皮箱,他绕过赛维走到床边,瞪圆了眼睛去砸马老爷的脑袋。砸过一下,他运足力气再砸。皮箱里面衬着钢铁骨架,比板砖更坚硬更有分量。马老爷的脖子“咔嚓”一歪,仿佛是骨头受了损;然而双手仿若钳子一般,已经掐得赛维伸了舌头。
胜伊忘记了叫,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他想姐要被爸爸掐死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猛砸马老爷的脑袋,直到马老爷的脑袋都变了形。赛维虽然到了生死关头,却还保留着一丝清明神智,两只手乱挥乱舞的拨着胜伊,她翻着白眼做口型,要让胜伊去找无心。
正当此时,无心到了。
无心进门时,谁也没有听到声音,唯有赛维感觉合在自己颈上的双手似乎略松了一下。她趁机握住马老爷的双手手腕,拼了命的想要掰开。可是未等她开始用力,一只手擦着她的头发伸向前方,将一张纸符贴上了马老爷的眉心。马老爷一仰头,竟是张嘴露齿要咬人——不咬无心,他向前去咬赛维。
无心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向前靠近赛维。赛维咬牙切齿的扯开了他的双手,喘着粗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胜伊扶住了她,同时听到无心开了口:“五少爷,没完了?”
纸符的效力显现出来了,马老爷跪在床上不住的挺动,仿佛是要向上突破什么。而无心继续问道:“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地堡的?只要你实话实说,而且保证以后不再害人,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马老爷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抖,无心的手掌贴在他的嘴上,清楚的察觉出他已经没了气息。
“我……保……证……”马老爷回答了,声音单薄,正是马俊杰的孩子嗓门。
赛维和胜伊听在耳中,吓得面无人色,同时看到无心背过了一只手,竟然正在倒握着一把锋利匕首。刀刃切进皮肤,他已然是攥了一手的鲜血。
无心不动声色,伸向前方的手缓缓离开了马老爷的嘴唇。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眉心上的纸符,他低声说道:“毕竟是父子一场。我放你走,你也给你父亲留具全尸吧!”
然后他缓缓揭下纸符。随着纸符的移动,马俊杰的鬼影渐渐脱离出了马老爷的身体。眼看纸符就要彻底离开马老爷了,无心忽然扔了匕首,抬起血手在纸符上刷刷点点又画一道,随即把血符对着马俊杰一挥。血符平展如刀,所过之处一片空寂,马俊杰瞬间消失了。
马老爷的尸首颓然倒在床上,依旧是死不瞑目的狞笑着。无心用血手攥住纸符,回身对着赛维和胜伊说道:“今天有灵感,画符画得好。马俊杰已经被我收服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赛维的头脑一片空白。马老爷一死,她简直没了主心骨。做过几次深呼吸后,她战栗着答道:“有暗道……我们走暗道……”
暗道的确是有的,就在马老爷床下。马老爷的卧室位于二楼,可是因为当初建造时花了大心思,用了各种障眼法,竟然能够向下修出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地道。
拖出床下一口最大的箱子,赛维还记得上次马老爷在向自己介绍出逃计划时,曾经说明了所有细节。箱子下面的地砖是活动的,掀开地砖会看到一口井,井壁伸出长长的铁梯。沿着铁梯一路向下,落了地之后就沿着甬道走。
地砖撬开了,果然是有铁梯。三个人络绎下去,脚踏实地之后,也果然是见了甬道。赛维打开了手电筒,弯着腰往前走。甬道四壁修得粗糙,只用石板砌出了两边的墙。据说修暗道还是马老爷的父亲的主意。赛维的爷爷一直活在马家的传说之中,活着的时候,人送外号老疯子。
甬道太长了,三个人像三只鬼,一声不吭的低头走。前方的赛维忽然问道:“爸爸没了,我们还要去投奔姑母吗?”
胜伊跟在后方:“爸爸都把财产藏到姑母家里了……”
赛维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没有财产的事情,我也不问你。爸爸在,一切都好说;爸爸不在了,姑母对我们又有几分感情?如果我们去见了她,她会不会把我们卖给日本人?”
然后她目视前方,再不需要任何意见。
三个人在地道里走了足有一里地远。地道尽头竖着梯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往上攀登,末了在一户小四合院内的枯井口见了天日。四合院内守着马宅的管家——小院算是马宅隔街的邻居,常年锁着。管家傍晚偷偷进了院,一直在等待主人出现。
管家和马老爷挺有感情,听闻马老爷归了西,他恨不能一头扎进枯井里;再问是怎么死的,赛维低声答道:“好像是……吓死的。”
管家吓了一跳:“吓死的?”
赛维正视了管家:“不能再回家了,家里有鬼。”
管家颤巍巍的伸出一个巴掌:“是……五少爷?”
赛维点了点头:“是。”
管家捂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赛维和胜伊随着管家进屋休息,两人全都镇定得过了分。无心独自蹲在门前台阶上,心想人有了喜怒哀乐的情绪,还是发散出去的好。赛维和胜伊明明受了大惊吓,可是转眼之间就成了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不希望他们落下心病,他们落下了心病,还不是饶不了他?
将近黎明的时候,天色黑得像墨一样,然而远近起了鸡啼,阳气上升,阴气下沉。无心擦了一根火柴,用火苗燎了手中血符的尖端。血符成了紫黑色,里面封着马俊杰的魂魄。当然,也有小健。可惜一团火烧过去,无论是谁,都要魂飞魄散了。
血符燃得很慢,火苗似有似无。无心仰着脸往漆黑的虚空中看,就见零碎的魂魄像一抹抹五颜六色的光芒,飘飘忽忽的四散开来。“死”可真是了不得,正邪好恶全被它一笔勾销。生者纵有千本账,对于死者来讲,却是根本不算数。怪不得都说死者为大,死者的确是大。
不知道马俊杰吞噬了多少人的魂魄,在无心的眼中,四面八方都是微光。身后房中忽然有了动静,是赛维和胜伊走了出来。
火苗烧到了指尖捏着的纸符最后一角,他松了手,回过头。
赛维和胜伊依然很镇定:“无心,我们走。”
虽然旅途少了马老爷,但是计划不受影响,余下的三个人加上管家,还是成功的溜出了北京城。
赛维和胜伊显然是没有威力去约束管家的,南下的路刚走到一半,管家就自行溜了。而受惊的后果显现出来,赛维发作了无人能治的疑心病,认定姑母会对他们谋财害命;胜伊则是拒绝触碰一切外人。乘船的时候水手拉了他一把,他厌恶得当场大叫一声。上船之后掏出手帕,他几乎把自己手上的皮肤搓下一层。
抗战六年,从沦陷区到大后方,地下的交通网已经是相当的完善。赛维在疑心病的驱使下东一头西一头乱走,本来说好要去昆明的,也不去了,转而要去重庆。谁也管不了她了,她自封为一家之主,胜伊自然是没有发言权,无心也必须听她的话。
无心耐着性子,受了气也忍着,心想自己至少得忍到姐弟二人安顿下来。还是那句老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姐弟二人目前宛如两位变态。目前赛维难伺候的程度,仅比白琉璃好一点点。无心暗地里拨着算盘,心想眼下的生活乐不抵苦。实在不行的话,自己还是孤身流浪去吧。
经过了小半年的颠沛流离,在翌年的暮春时节,他们终于到了重庆。
重庆作为战时陪都,半个国的人都涌来了,又经营建设了好几年,自然别有一番繁华气象;而且日军的轰炸也停了,在重庆过起日子,倒是堪称太平。
赛维的小皮箱已经空了一小半,但还是有钱。城市外围开辟了许多花红柳绿的新村,她就在村里租了一套很体面的房子。房子虽是一层的平房,但是造得漂亮,颇有西洋风格,里外五间,十分够住。门外用小栅栏围了个绿草如茵的小院子,院中还种着几株碧桃。
无心吭哧吭哧的干活,把房屋内外都打扫干净了,卧室里的被褥也都铺整齐了。赛维小半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露出了笑模样。家里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她带着胜伊出去一趟,买回了大包小裹的卤菜点心,以及两瓶酒和一摞瓷碗。当天晚上,三个人好汉似的围着圆桌子坐了,赛维倒了三碗酒:“从今开始,我们就算重生了!”
胜伊美滋滋的笑,无心则是环视四周,认为自己总算是很对得起他们了。该来的迟早要来,他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心想自己有话还是得说。再不说就该上床睡觉了,他不能永远让赛维糊里糊涂的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
“赛维,胜伊。”他开了口:“我有话要说。”
赛维和胜伊叼着卤鸡翅膀转向了他,异口同声的问道:“嗯?”
无心放下瓷碗,低声说道:“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们。”
赛维很少看他如此郑重,不禁捏着翅膀提起了心:“秘密?”
无心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胜伊,然后说道:“其实……我不是人。”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良久过后,胜伊吐出嘴里的细骨头,迟疑着开了口:“无心,你为什么要骂自己?你是不是对我姐变心了?”
赛维把啃剩一半的鸡翅膀往桌上一扔,面红耳赤的瞪着无心,翕动鼻孔直喘粗气:“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你又看上谁了?你说你不是人就算了?我告诉你,没完!”
抄起桌边的手帕摁下了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泪,赛维带了哭腔:“你说咱们三个,多不容易啊。都他妈死绝了,就活了咱们三个。现在刚刚安定了,你可好,跟我耍花花肠子。怎么着,是不是看我倒搭不值钱?还是嫌我没了爹,不能养你做阔姑爷了?”
无心听得张口结舌,发现自己的意思被姐弟二人弄了个满拧:“不是,我没起外心,我也没看上谁。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干活,我哪有时间看人啊?你们误会了。”
胜伊板着脸,定定的看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无心很为难的吸了口气,感觉怎么说都不准确:“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妖怪。”
话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寂静。
胜伊的脸上渐渐浮出笑容,笑到最后绷不住了,他“嗤”的出了声:“你的英文名字是德古拉吗?”
赛维也笑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必须变个狼人给我瞧瞧。否则我们可不承认你是妖怪!不变狼人,变个大尾巴狐狸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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