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翘这个名字的由来,源于她每到关键时刻绝对翘辫子的光荣纪录,运动会一百米接力,肠胃炎翘辫子;体检倒在抽血台上,晕血翘辫子;期末考试她手里那张答案最多的小抄,任凭朋友在后面踹了多久的凳子,她都不敢丢出去,翘辫子。
翘辫子翘得最严重的,是她初二那年遇上张同学之后。
张同学,高二理科生,1米83,全校知名风云人物,夏天大家恨不得把彩虹穿身上他却只有黑白基本款T恤;冬天大家裹成熊,他就穿一件单薄的风衣,领子要立起来那种;当时帅哥发型都流行长刘海锡纸烫,唯独他每天顶着一头油亮的飞机头。除了穿着打扮特立独行,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当所有女生惊叹篮球爱好者们精瘦的身材时,张同学以一身壮实的肌肉成为球场上最醒目的那只。对,他有特别的形容词。
阿翘所在的学校初中部和高中部在一起,恰巧高二的停车场就在阿翘班门口,第一次见到张同学,她的雷达就开了,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动物最低等的原始兽欲,脑补自己挂着对方结实的胳膊被拎起来原地旋转的场景以及被按在墙角欲拒还迎地融在他宽阔的怀里。可惜阿翘当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容易害羞体质,在全校都认识的张同学面前,她除了敢用眼睛非礼别人,行动上从不迈出一步。
暗恋模式开启以后,阿翘的生活就以张同学为轴心,特别喜欢黑白T恤,特别喜欢做课间操,特别喜欢放学,知道他每天都会去打球,于是就假惺惺抱着课本去篮球场后边的凳子上温习;知道他喜欢玩网游,于是也默默注册一个号蹩脚地浪费时间;知道他们家要转好几辆公交车,于是傻乎乎地一有时间就跟着他挤公交车;知道他喜欢梳飞机头,于是专门去网上找各种各样的发胶,当时的志向是去韩国做发胶代购,把最好用的都买给他。
但好在暗恋也不是毫无效果的,张同学最后认识了她。
在某个周一升旗仪式后,阿翘代表他们班上台演讲,讲到一半,人群中最显眼的张同学突然抬起头打量她,打量到阿翘直接恍了神,记不得稿子念到第几行,脑充血连字都看不清,傻愣愣待在台上,硬被旗手拽了下去。
既然认识了,那干脆就碰撞出更多交集吧,不然有点浪费缘分,这叫沉没成本效应。
学校有个社会实践的惯例,各年级各班轮流一周为学校监工,阿翘被分在高二的停车场守车。张同学是个迟到大户,每天铃响二十分钟才推着车慢悠悠地出现,一看这几天是阿翘,更是迟到得丧心病狂,直接第一节课过了才见到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爽了小张,苦了阿翘,她不得不用“请×××吃饭”餐券买通驻守办公室管迟到记录的同学。
如此理所应当的原因很简单,在他们第一次面对面交流时,张同学用三句话就摆平了阿翘:“你是上次升旗仪式演讲的那个哦?”“轮到你们班社会实践哦?”以及“那就不要记我迟到哦!”
英语课本上“好阿油?”后面还要答一句“服爱恩,三克油!”的啊,完全不给回答的余地,重点是阿翘完全招架不住他那一口台湾腔,而且张同学是河北人啊!后来阿翘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当年刷了十几遍《流星花园》留下的后遗症。
停车场围墙对面是一家叫作“胡子面”的苍蝇馆,放学后常排队,这几天唯一的慰藉就是可以随时吃到香喷喷的面,只要在围墙边吼一嗓子,对面小妹就屁颠屁颠跑过来。更欣慰的是,张同学经常翘课跑来一起吃面。阿翘只搬了自己的桌凳下来,于是她坐凳子上吃,张同学坐桌子上吃,为此还招来不少同学的闲话。不过阿翘心里倒是乐呵,能跟风云人物传绯闻,脸上多贴金啊,即便身体成不了恋人,但心里也可以满足。
张同学有多奇葩呢,一有空就逮着阿翘讲《流星花园》,知道她也玩同款网游的时候,非要对照着攻略书跟她一起研究,他每天要吃三碗胡子面,加上三餐一天吃六顿,每次吃都很快,吧唧吧唧的,像吃满汉全席一样。阿翘也不厌其烦,纯种脑残粉对方的一言一行通通接受。
有一次阿翘问张同学,为什么老迟到,他说因为他成绩好,还说他坐在班里后面墙角的位置,因为他上课爱讲话,跟谁坐都讲,还让同桌也爱上讲话,平时文静得跟个聋哑人的姑娘,最后也能变成话痨。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爱讲话呢,阿翘问,他说不是他爱讲话,是老师讲得不好,人要多找找自己的理由。阿翘觉得这段对话该被消音。
社会实践最后一晚,阿翘说了好多比如“这几天真的很开心”“你要加油哦”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究其本意,是把这几天与张同学的二人相处当作是约会,有些舍不得罢了,倒是张同学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阿翘的头,说,“你可别干傻事。”这一亲密举动让阿翘的肾上腺素分泌过猛,当即满脸通红,吆喝着“呵呵呵呵”你想多了,为了纪念这几天的革命友情,我请你吃胡子面,三两,吃到爽!
晚上的学校空气里都是温润的泥土味,伴随着阿翘一声声呕吐以及哭喊,泥土味显得有些油腻。
二人份的三两胡子面,阿翘心情还未平复,吃得过于迅猛,大口咬着面对张同学傻笑,直到吃到一口酸酸的东西才埋下头看了看,筷子上还留着被咬掉的半截蟑螂,胡须还在上面。
阿翘哭得妈都不认识,关键时刻继续翘辫子。
那只伟岸的蟑螂最后成了阿翘与张同学感情升温的桥,他俩有事没事混在一起,吃串串的时候阿翘看见张同学鼻屎挂在鼻头,也觉得可爱,网游打怪掉了好装备,故意说网络卡让张同学先去捡,他们还没日没夜地传短信,从今天穿什么到老师又讲了什么无聊课,事无巨细,为了那一毛钱一条的短信费,阿翘没少省吃俭用。她觉得热恋的情侣也不过如此吧,这应该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即将白头偕老了吧。
初三那年愚人节,晚自习下课,同学叫阿翘说有人找,远远看见张同学穿着白T恤,手插裤兜一大只走了过来,后面还跟了俩小弟,心花怒放的阿翘刚踏出教室门,就被突如其来的面粉撒了整脸,然后伴随着身边女孩子尖利的笑声,越来越多的面粉扑过来。
阿翘虚起眼在一片白茫的视线里寻找那个笑声的主人,一个短发戴着牙套塌鼻子的雀斑女孩。这人是谁啊,不等反应,又一坨面粉直接冲向了眼睛。
“别丢了啊,进眼睛了!”张同学把那个女生拉去一边,阿翘揉着眼睛正想发大火,只见他把手搭在女生肩膀上,抱在自己怀里。面粉都落了下去,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波,你造(知道)的,我那位。”“哪位?”阿翘继续揉眼睛,心里想,你啥时候养了个宠物我怎么造(知道)!“我老婆啦!”“哦。”阿翘揉眼睛。“没一点表示哦。”阿翘用力揉眼睛,不说话。
“不要以为你现在是雪孩子,就以为自己不会讲话哦哈哈哈。”
“你能不用台湾腔讲话吗?”阿翘用手捂着眼睛,直愣愣冲张同学丢出两个字,“傻×。”
阿翘没有哭,眼睛红是被面粉熏的。
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她不觉得这是失恋,只是可能两个同行的人前进的方式发生了偏差,一个走向热带雨林,一个回到冰河世纪,她不会在最冷的地方待太久,张同学也不会一直衷心于热恋。他们一定会回到属于彼此的位置,再相逢的。
张同学以为阿翘生气是因为面粉玩笑开过了,连发了一星期的道歉短信,阿翘假装高冷都没回,可背地里要么安排眼线,要么亲自跟踪,把那个叫小波的女生摸了个底朝天。比自己大两岁,身高1米65,张同学隔壁班,因为声音特别于是常给各种动漫爱好团配音,爱画画,喜欢周杰伦,曾经画过一幅两米乘以两米的周杰伦油画亲手送给他,爱吃麻辣小龙虾,头发是对面那家发廊三号师傅剪的,喜好花花绿绿的衣服,一般男生绝对正眼都不瞧的类型,以及张同学每晚都要送她回家,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男生。
因为和张同学的短信少了,于是凭空多出大段时间,阿翘书也看不进去,脑袋一挨着枕头精神又立感抖擞,那会儿流行写交换日记,阿翘就大半夜给张同学写日记,还是报备每天穿了什么、老师讲了什么,以及有多想他。当然,那本日记从没交到张同学手里。
中考成绩下来,分数线连学校最差那个班都没过,升不了学,阿翘把自己关在卧室柜子里哭天喊地装可怜,她知道老爸找关系肯定能让她上,而且她指定要去高一(7)班,因为7班跟高三在一层楼。
后来就出现了这样一道靓丽的风景,立领风衣男肆无忌惮地牵着圣诞树雀斑女闲逛,所到之处背后必定带着一个像女儿一样的跟屁虫。胡子面馆被阿翘拉入黑名单,于是每次就在旁边买一笼包子看着张同学和小波吃面,他们三个还一起去爬过峨眉山,一起去打乒乓球,一起翘课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好在小波从没有对阿翘夹在二人中间有半点不爽和疑虑。
悄无声息地半年过去,小波决定考美院,于是大段时间都不在学校,每一次回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头发变长,也瘦了,越来越漂亮。出于同性本能的排斥更何况是情敌,阿翘也不甘示弱,买遍了所有美妆杂志学化妆,本想把自己弄得跟小波一样,却每每搞得像个鬼。
高三下学期,张同学经常跟小波吵架,本来见面次数不多,一碰面就以穿着打扮为导火索开始翻旧账,闹革命。最后一次吵架,是小波做激光手术把雀斑点掉之后,张同学暴怒,当着小波的面把手机扔到楼下,说这辈子都别联系他了。阿翘心情很复杂,她觉得自己当卧底这么久总算功成身退,张同学可以回到自己身边了,可她看到张同学自此一蹶不振就心软了。不振到什么程度,第一名的成绩在模考后瞬间落到第十八,不上课,风衣也不穿了,套着脏兮兮的校服每天泡在网吧里。
有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是你喜欢一样东西,但又不能得到它,于是每天都捧着,看看就好。有其他人喜欢,说明是这个东西真心好,反正自己捧着,就当作拥有了。但如果有一天这个东西自己碎了、坏了,你就无能为力了,捧不住,只能求着能修好它的人,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
阿翘还是去找小波了。
阿翘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小波反问,那你觉得现在的我漂不漂亮。阿翘停顿了一会儿,回答,漂亮。那不就行了,小波笑起来。可是他不喜欢你这样,阿翘呛声。他不喜欢这样?那你干吗还要学我化妆打扮呢,小波那个尖利的笑声又飘了起来。
小波早就知道阿翘喜欢张同学,只是从没把她当回事儿,不把比自己还不如的人当成敌人。她冷笑完丢给阿翘一句话,然后就离开了。
她说,你省省吧,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不是丑小鸭有多努力,而是她本就是。
第二天阿翘课间去找张同学,却无辜被对方当成靶子,当着所有同学和高三学长学姐的面,被狠狠骂了一通。“你去找小波了?你找她干吗?”阿翘被对方抓着肩膀悻悻地憋出几个字,“让……让你们和好啊。”
“你闲的!”张同学侧身张着嘴大口呼吸,然后回过头指着阿翘鼻子骂,“她已经有别人了,一个香港佬,那些整容买衣服鞋子的钱都是他的,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吗?!”
阿翘眼睛有些红,她想找一把面粉塞进眼睛里,她说:“我真不知道。”“我就不想让她觉得我在乎她,我都没去找过她,你去!你谁啊,你就是想看我笑话,开心!”张同学停不下来,一股脑脏词儿屁话全涌上来了,这段时间的情绪跟他的飞机头一样,航空管制太久,终于可以起飞了。
居然这个时候全转换成河北口音了,阿翘脑袋突然放空了两秒,然后控制情绪的那个阀门突然开了,她咬了咬嘴唇,交换日记里,失眠的晚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成群列队从嗓子眼冒了出来,“我谁,我喜欢你啊我谁,喜欢你一年多了,网游是为你玩的,每顿饭钱是为你省的,课间操的体转运动是为你转的,知道你爱迟到所以社会实践去管车棚是为你求班长的,每次画成鬼的眼线是为你画的,468转628再转11路公交车的所有路线图也是为你记下的,全世界都知道了,为什么就你不知道,我是白痴,那你能医好我吗,医不好你还对我这么好,你是傻子吗?!”
说完阿翘就哭了。
张同学说不出话,周围的同学也瞬间哑了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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