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煳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问”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问”出来的。派出所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闷葫芦”,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拧断脖子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问”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子民办教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儿。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说:“吃了?”他说:“吃了。”
老崔说:“啥饭?”他说:“糊糊。”老崔说:“你就吃这?”他说:“咱是个民办教师,还能吃啥?”老崔突然说:“认识芫红不?”他说:“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老崔说:“说说咋认识的?”这时那民办教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巴着小眼说:“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办教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而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
出来之后,老崔说:“呼书记,有门。他这句话是假的。你想,一个村里住着,他能不去吃‘面条’?”“吃面条”是平原乡村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无论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请客的,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请客时,村里亲戚都要来庆贺,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喜面”,这就叫“吃面条”。
回来后,老崔又接着问:“芫红几岁上的学?”他说:“七岁吧?”老崔说:“背的啥书包?”他说:“蓝。兴是蓝的?”老崔说:“坐第几排?”他说:“第五排吧。”老崔说:“你教她的啥课?”他说“语文。”老崔说:“她的‘芫’字怎么写?”他说:“一草一元。”老崔说:“你家离芫红家多远?”他说:“隔俩门。”老崔又重新拉回来说:“上学以前你从没见过她?”他说:“不在意。”老崔说:“是没见过还是不在意?”他说:“不在意。”老崔问得很随意,问的全都是白话,他说的也是白话……后来,就这么整整问了一天一夜,问得那民办教师张口结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裤裆里湿了一片,他尿了,他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渗。到这时,老崔笑了,说:“xx巴,你看你干那事?”
所以,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圆”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圆”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圆”来“圆”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吗?可结果呢?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是的,呼国庆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么?那是一种包装,就像一个人走进澡堂子一样,一旦脱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样了。是啊,当一个人成了被审查者的时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个县的一把手,不再是百万人的主宰者。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当他经过连续的秘密迁移(为了防止他串供),在从一个县解到另一个县的途中,吃过各样宴请的呼国庆充分体会了饥饿的滋味。到了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尊严”。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过一个乡村小镇时,他突然看到了路边上的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于是,他说:报告(这是规矩),我想吃块猪头肉。押解人员经过短时间的磋商,终于同意了。同时给他约法三章:不准说话;万一碰上熟人不准打招呼;有事先报告。于是,就坐在那个小摊旁,两个人夹着他坐下来。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后,又说:报告,我还想再吃一块。于是就让他又吃了一块。吃完后,他再一次要求说:能不能让我再吃一块,就让他再吃一块……吃完后,他又看见旁边竟还有一个卖胡辣汤的摊子,就说:报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汤……就让他喝了一碗胡辣汤。喝完后,他说:报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让他再喝一碗……在那个地方,他一连吃了三块猪头肉,喝了三碗胡辣汤!那么脏的一个小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真香啊!人是什么东西啊?!在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他是一个县委书记呢?
他知道,查他是有备而来,这件事是王华欣一手策划的。要说问题,也就是那个事了,那个事是他的一个大失误!那个事就单独来看,是致命,但要综合起来,也许还不至于。现在就看他们到底了解多少情况了。不错,谢丽娟从那笔钱中提走了一百万。可这钱是打假打来的,是在买卖中的一种转借,仅仅是方式上的暧昧。况且这一百万并没有经他的手,他在中间仅仅是起了某种无法言传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无法查证的。就是那姓黄的站出来咬他,他也说不出来实际的证据。他会说他打了电话,可时过境迁,有谁能证明呢?除非他录了音,可呼国庆断定他当时没有录音。这里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姓黄的和谢丽娟同时站出来指证他,如果他和她同时站出来咬他,那他就无话可说了。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小谢是不会站出来害他的。她绝不会。现在,呼国庆最担心的是,小谢会不会好心办错事?她如果对他们说,我现在把钱退还回去,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钱的问题,他们要搞的是人,他们针对的就是他呼国庆,你要是把钱交出来,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要是小谢为了救他而取这样的下下策,他呼国庆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这是他最大的担心。
太荒唐了。他本来是打假的,是想给老百姓办好事的,可办着办着却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知道,要认真起来,王华欣的问题比他大得多,也比他严重得多,可现在人家却成了查处你的人!那么,就只有让他们查了,你还不能不让他们查。
事情就是这样,你无话可说。
坐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不简单的人物。他们审人审惯了,审出经验来了。别看他们一个个笑眯眯的,可一旦你“招”了,一旦你让他们抓住了什么话把儿,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们绝不会轻饶你!你看那个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枪口一样,紧盯着你,那眼仁里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你再看那个胖子,一直不紧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脸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时候,他们一言不发,就这么长时间地看着你,这是在磨你哪。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谁磨得过谁。
呼国庆一直眯着眼在强光下坐着,一有机会,能睡的时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时候,他就数数,往往是数着数着,他就又迷糊了。这时候,就会有人走上来,拍拍他说,老呼,呼书记,醒醒。睡着了?
等他一醒过来,那灯光就像锯一样,锯他的眼……
终于,那胖子说:“呼书记,咱也别绕弯子了。那姓谢的,你总认识吧?你都没想想,为什么把你请来?你看看这些材料,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说你也知道,这都是干啥用的?就是你不说,你能保证别人也不说?”
呼国庆心里说,这是套你的。他们终于还是把小谢抬出来了。这是一只钩子,就是想把你肚里的东西钩出来。
这时候,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后边显然是跟着人呢。这个女人就从他的窗前走过,脚步经过窗口的时候,略微迟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谢丽娟,往前走。”
呼国庆知道,这句话就是让他听的。这仍然是一计,这是一套连环的动作,就是让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了。这就叫“声东击西”。
呼国庆清楚,如果他们真是抓住了什么,那不管你说还是不说,后果都是一样的。小的时候,他喜欢爬树,总是把裤子剐烂,爹打他的时候,总是让他说干什么去了?开始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地说,可说的结果是爹打得更狠!后来,他就不说了,说了打,不说也打,那就不说吧。再后,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儿……在平原上长大,如果是有灵性的,都会逐渐领悟一个字,那是一个“忍”字,这个“忍”字就是他们日后成事的基础。一个“忍”会衍生出一个“韧”,这都是从平原上生长出来的东西。这东西说起来很贱,一分钱也不值,但却是绵绵不绝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里的草一样,你践踏它千次万次,它仍然生长着,而且生生不灭。
呼国庆想,现在你唯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寻找希望。那么,挽回败局的可能不能说一点也没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经求过呼伯一次了。
他还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
每每想到呼伯的时候,他心里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老头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父亲。是他把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别看老人那么大岁数了,仍然是威风不减当年哪!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终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经活成了平原上的“魂”。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狗不是了!
有时候,他会想,这口子是怎么撕开的呢?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范骡子,坏事的只可能是范骡子一个人。他叛变一次,就可能叛变无数次。这当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误,也是他目光短浅造成的恶果。他用他,仅仅是考虑到了眼前,从长远来看,这又是一大败笔!
当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是不能退却的,在关键时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接受“讯问”的这段时间里,呼国庆把自己重新过滤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首先把自己烫了烫!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些软弱的东西,包括爱情,他甚至都有了重新的理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爱是没有的,人仅仅是相互之间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做铺垫的。如果说是纯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着物质因素的。物质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肉体是物质,语言也是一种物质。在这方面,他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呼伯曾多次批评他,说他最大的缺点是人太精明,反应太快。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呼伯是对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没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训吧。
要钝,要钝哪!
又换人了,这次是三对一……
沉默。
女人的原则
“姓名?”
“谢丽娟。”
到了这时候,你必须得做最坏的打算。你要保护他,你一定要保护他。保护他就是保护你自己。
“性别?”
“……”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子宫,是来源,是根据地,是大后方。后院是不能起火的,后院一旦起火,那就会烧得一塌糊涂。
“年龄?”
“二十八岁。”
——这个年龄已是不容你再选择的年龄了。前边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说明你活过、爱过、恨过,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暂也是一种完整。你已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本科。知识是什么?知识就是用汉字做成的小板凳。当你坐上去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些汉字都是应该倒着写的。不过,那些日子总是让人向往。那时候你是在文字里读世界。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职业?”
“光明公司。”
——“光明”不过是你的向往。是你欺骗了“光明”,还是“光明”欺骗了你?也只有九十七天,在你的“光明”里,你编织了你全部的爱,那里有你关于一生一世的设计,你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小窠。这过分吗?
“不那么磊落吧?往下说,职务?”
“经理。”
——有人说,在大街上,扔一块砖头会砸倒三个经理。那其中的一个就是你吗?经理应该是中国社会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着生命作赌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为欲望呼号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淫邪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你得去办多少个证啊。应该说,没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条条地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剥光,你不能不磊落!
“企业性质?”
“私营。”
——在平原,“私营”等于妓女,是卖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国家”肉的人却是高尚的,就像是官营的老鸨。
“婚姻状况?”
“未婚。”
——你二十八岁了,却“未婚”。这在他们,就是一个“问题”。你是他们的“问题”。你也的确有“问题”,爱就是一个“问题”。
“说说吧?”
“说什么?”
——这是一个陷阱。貌似温和的陷阱。多么平和,“说说?”
“你还不知道说什么?先说说你跟呼国庆之间的关系。”
“我跟他没啥关系。”
——他们查到什么了?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关系”是一个涵盖面很宽的术语,外延看起来无边无际,内里却裹着一个钩子。钩子是用来钓人的。注意。
“他是谁?”
“他就是他,第三人称。”
——看看,差一点就上当了。是啊,对他,你是再熟悉不过了。在梦里,你一次次梦见他。他已经溶化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身上,已有了一颗种子,那就是他种下的。他好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和你一样,也在承受着同样的压力,这很有可能。所以,你要警惕。
“行啊,到底是上过大学。说说你跟他的经济来往。”
“我跟他没有经济来往。”
——小心。“经济来往”,一句一句,渐渐接近了。他们要抓的就是他的“经济问题”。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吗?还能是什么地方。
“知道还不如实说。还需要我给你提示一下?你看看这些材料,这一沓一沓的材料,都是干什么用的?告诉你,谁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你的问题是小秃头上的虱,明摆着的。就看你的态度了……不说,是不是?好,那我就给你提示一下,半个月前,你给谁挂过电话?上午十点钟一次,下午五点钟一次,半夜十二点又挂了一次,不错吧?说说吧,电话是打给谁的?”
“……”
——电话。天哪,他们监听了你的电话!那么,他们注意你已非一日了。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不吭了?这能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半夜十二点还挂电话?”
“挂了又怎样?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不需要你们知道。”
——事到如今,你只有硬着头皮顶住。不管他们查到什么,你要坚决顶住。你必须顶住,那天晚上,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你只要承认就行。你承认就好办了。你跟呼国庆是什么关系?”
“一般的同志关系。”
——“同志”。现在,只有你跟他是“同志”了。真正的“同志”。没有比你更“同志”了。这个词儿真是一个好词,“同志”。创造这个词汇的人真伟大!想一想,那些日子,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多“同志”。
“不对吧?一般关系一天打三次电话?你瞧你那热乎劲,半夜十二点还有说不完的话。能说是一般关系吗?这解释得通吗?说说你跟他是咋认识的?”
“工作上认识的。”
——那个日子,你当然不会忘。那是你跟他认识的开始,也是你爱的开始。那就是你的“工作”,在那个叫顺店的乡下,你“工作”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当时都有谁在场?”
“认识好多年了,记不清了。”
——那棵树还在吗?那一排平房还在吗?红砖、红瓦,一排一排的,那时候你是从上边来的,后来到“下边”去了,你成了他的人。
“你这个女同志不老实呀。你以为我们拿你没法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的问题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你的问题是很严重的!如果你还坚持这样的态度,不积极配合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你还很年轻,组织上主要是想挽救你。你要想清楚。说吧。”
“说什么?”
“先谈你的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
“我还没结婚哪……”
“你为什么不结婚,等谁呢?”
“你管得着吗。”
——我等他。我等的就是他。恐怕你们已经知道了,可是知道了又如何?
“你这个人哪……你在大学里的表现,你在宣传部的表现,以及你在深圳的表现,我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不是跟人说过吗,到哪你身后都是一个排……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谈恋爱不犯法吧?”
——是啊,那个时候,在大学的时候,在市委的时候,有多少人追你?可结果呢?现在,你仍能回想起那些个日子,那些……“一个排”。那个写信的,一天一封“地址内详”;那个扬言要割腕的,差点没把你吓死;那个总是在你的窗口朗诵“葡萄诗”的,为那句“夜的葡萄”,他把喉咙都“啊”哑了;那个总站在图书馆门前跟你说“bonjour”的硕士,你为什么要还他一个“boo!”呢;还有那个在大雪天站在校门口给你送棉靴的“多情种子”,他把两只手插在棉靴里一直给你暖了四个小时……
“你是谈恋爱吗?在深圳,你跟邱,你跟王,你跟那个那个肖、黄,也是谈恋爱?这些人都是有妇之夫,你跟人家谈什么恋爱?”
“那是他们的事,你去问他们好了。”
——在深圳,你是欲哭无泪。那些脸仍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不堪回首的一页。邱老板、王董事、肖肿(总)、黄肿(总),还有那么一个小胖子,天天跟在你的屁股后边,他们是那么有钱,可你还是拒绝了。那些脸全油光光的,献给你那么多的玫瑰……这是你最屈辱的一页。
“当然,过去是过去,我们可以既往不咎,还是希望你谈谈你跟呼国庆之间的关系。”
“……”
——呼国庆,我恨你!我恨死你!如果你早一天……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受这样的污辱。
“不说?他都说了,你还不说?姑娘,你不说这就不好了,主要是对你不好。你想想,人家都交代了,你这里不说,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要对他抱什么幻想。你别以为一个县级干部就可以保你过关。没有那回事!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我跟他只是一般认识。”
——一般认识。化成灰也是“一般认识”!
“好,好。你还抱有幻想,是不是?那我再提示你一下:五个月前,你到姊妹楼干什么去了?”
“我从没去过什么姊妹楼。”
——那三天,是你一生的“节日”!
“颍平县的姊妹楼,你敢说你没去过?!小马,去!把录像机抱过来,给她放放!叫她看看她自己的丑态!”
“我……”
——天啊,他们竟然有录像?!杀了我吧。把我杀了!
“小马,回来,回来吧。算了,算了。咱们都是男同志,还是给人家姑娘留点面子吧。别把事情做绝……姑娘,你不要哭,你要相信我,该说的,你不说是不行的。你是个知识分子,我们也不想让你太难堪。说吧,说吧。”
“我……”
——国庆啊,呼国庆,我要死了,让我死吧!
“小马,给她倒杯水,让她润润嗓子。”
“我跟他认识……很偶然,是考核干部时认识的。那年夏天,市委抽调人考核干部,我跟组织部的两个人到了顺店乡,那时他是乡党委书记,人很……风趣,而后就……认识了。”
“噢。怎么成蚊子了?大声点。以后呢?”
“以后,就跟他好上了……”
“怎么好的?你这个‘好’字太简练了。说得详细点。”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后来,就……那个了……”
——在他们面前,你已被剥光了,你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反正就是这回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脱光了,就这回事。
“你说的‘那个’是不是指发生关系?”
“是。”
“几次,多长时间?第一次在哪儿?”
“我不想说了……”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知道。”
“知道他还跟他‘好’?”
“他妻子作风不好,他说要跟我结婚。”
“这话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说的?”
“早了……”
“那好。‘好’上之后,他都送过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送。”
“不会吧?”
“开始确实没有。”
“那以后呢?以后都送你什么了?”
“都是些小东西。一盆花,一本书,一件内衣,一盒磁带什么的……”
“就这些?大的,说说大的。”
“我没要他什么。我喜欢他这个人不是东西……”
“看看,说着说着就下路了。看来又需要我提示了。那我给你提示一下:你办公司的资金是从哪儿来的?”
“借的。”
“谁给你借的?是不是呼国庆给你借的?”
“他也给我帮了点忙……”
“他帮了什么忙?说清楚。”
“……他说过要给我借。”
“咋说的?咋借的?借了多少?”
“一百万。”
“就是你公司注册那一百万?”
“是。”
“这一百万的来源?”
“从一个商人那儿借的。”
“哪个商人?姓什么叫什么?”
“好像是姓黄……”
“咋好像,你拿了人家那么多钱,咋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这不对吧?”
“是姓黄。”
“在借款这件事上,呼国庆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不清楚。”
“看看,一到了关键问题,你就不说了。这不好啊。呼国庆自己都交代了,你还不说,这对你没好处哇。”
“我确实不清楚……”
“那好,你再考虑考虑。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
“这些天,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可考虑的。”
——傻!你傻呀!傻,傻,傻!
“哎,怎么说着说着就变了?头天的笔录还在呢。”
“那天我说的,不对!”
——你已到了这种地步了,说你流氓也罢,说你下贱也罢,说你道德败坏也罢,豁出去了!
“怎么不对?什么是对的,你说说。”
“我跟呼国庆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啥意思?”
“‘没有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你跟呼国庆是啥关系?”
“一般关系。”
“啥叫‘一般关系’?”
“认识。”
“仅仅是认识吗?你跟他没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你自己说。”
“有。我就是个坏女人,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你要是有证据就拿出来。你放吧!你不是有录像吗?你放啊!”
“喊什么?你不要对抗,对抗对你没好处。你翻供了,是不是?我们不怕你翻供。铁证如山!我告诉你,你不交代,就是包庇罪!”
“那你放,我看看我的丑态!”
人与群
颍平县城炸了窝了!
当呼国庆被传讯的消息在县城里传出之后,一个调查组悄悄地进驻了颍平;紧跟着,那笔打假打来的修路款就被银行冻结了。款一冻结,已经开工了的县、乡两级公路就瘫在那儿,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招来了一片骂声!
教师们又得到消息说,连那些补发的工资也是非法的,也要收缴,统统都得退回去。这事一经传出,就像是点着了炸药包似的,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张罗着来了个集体上访。于是,县委县政府门前总是围着一群一群的人……
在平原,有句话叫做: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就是说,无论你干了件多么秘密的事,只要你干了,早晚是会传出去的。你看,仅仅才几天的时间,范骡子一下子就成了“新闻人物”了。
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县城里每一条大街上,人们议论的只有一个话题:范骡子。只要范骡子一出门,可以说到处都是枪口似的目光!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站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那人就会说:看,他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一下子就成了颍平县的“灾星”。只要他往那里一站,人们就指指点点地说:这人就是范骡子。哎哎,范骡子来了!
开初,范骡子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有点急,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前一段,他曾不断地给王华欣挂电话,询问“情况”进展得怎么样了?王华欣给他回话时,总是说,沉住气。你慌什么?他说我不是慌,我的意思是要办就板上钉钉,砸死他。王华欣说,你放心吧,一准板上钉钉。可是,眼看又过了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正当范骡子又要问的时候,这一次是王华欣主动来电话了。王华欣在电话里说,事成了。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然而,就在呼国庆停职检查、被依法传讯之后,范骡子却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好处。那天是范骡子最最倒霉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刚一出门,就碰上了顺店乡的党委书记王大功。王大功过去曾给他当过副手,后来调到了顺店乡。他也跟范骡子一样,在城里盖了房子,每天早上有车来接他去顺店上班。往常,两人见面总要开几句玩笑,骂几句,而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这天早上,当他看见王大功时,大功却把脸扭过去了。王大功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包,扭过脸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又折回来,很鄙视地说:“骡子,你咋干这事?你那是人干的事吗?”范骡子一怔,说:“xx巴,我干啥事了?”这时候王大功的车来了,王大功临上车前又撂下一句:“操,不是你是谁?你就等着挨骂吧!”
范骡子心里说,我想干啥干啥,你算个啊。这么想着,他又往前走。没走多远,他又碰上县工商行的行长,行长在路那边,他在路这边。行长个大,也是夹着一个包,走路一哈一哈,像狗一样驼着个腰,看上去一脸的“官司”。看见范骡子的时候,行长横插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骡子,你怪厉害呀。这回,你可给全县人民办了个大好事!你这一手是跟谁学的?教教我行不行?”范骡子说:“别乱。别乱。我干啥事了?”行长拍拍他,咬着牙低声说:“骡子,我尻死你妈,你可把工行坑得不轻!”范骡子一惊,说:“操,你咋骂人?”行长低声说:“我骂你是轻的。你知道我为修路贷出去多少?光工行就一千多万!你还不知道人家是咋骂的吧?往前走,听听就知道了。你干的就是万人骂的事!”范骡子站住身子说:“别慌,你说清楚,我干啥事了?”行长说:“我没工夫跟你扯资本主义。你有种就往前走!”说着,“呸!”往地上吐了一口,扬长而去。
到了这会儿,范骡子心里才有点虚了。他站了一会儿,手下意识地往脸上摩挲了一下,说管他呢,要脸干啥?我不要脸了。谁还能咋着我?这么一想,就又硬着头皮往前走。往前走了一段,到底是心虚,这时他看见前边路边有一个卖胡辣汤的小摊,就说,我干脆坐下来喝碗胡辣汤吧。念头一转,就在他刚要往摊前去的时候,就听见摊前一片议论声,有人说:……骡子?谁是范骡子,咋没听说过?有人说:咋没听说过,就在新街那头住,烟草局的赖种!有人说,咋不把他骟骟哪!长一张臭嘴,到处瞎日白!有人笑说,那骡xx巴本就是闲的,也不用骟。众人哄地笑了。又有人说:那路不是修不成了?有人说,修个鸟!出这么一个咬蛋虫,还修啥修?!为这事,书记都日弄起来了……范骡子一听这话,胡辣汤也不喝了,扭头就走。就在这时,有人伸手一指,说:快看,快看,他就是范骡子!就见“轰”一下,那些正埋头喝汤、嚼油条的主儿,一个个都站起来了,喊道:谁呀?谁呀……
再走,范骡子脸成了猪肝色。他心里说,往常县城里刮臭风,有向东还有向西的,这回咋成了一边倒了?拐过一个弯,范骡子突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县文明办的老井,老井笑嘻嘻地望着他。范骡子心口一热,觉得总算还有个“向西”的。他就很热情地说:“老井,你干啥呢?”老井说:“干啥?给人舔屁股呢。”他说:“净乱说。舔谁的屁股?”老井说:“真的。真的。现在都时兴舔屁股,我也得跟人学学。”范骡子说:“你是编筐骂我呢?”老井说:“你看,我骂你干啥?你是谁?全县能有几个范骡子,就你一个吧?你是独一无二,我学还学不及呢,我会骂你?”范骡子一听话锋不对,说一声:“我不跟你日白了。”说着勾头就走。不料,老井却追着他的屁股说:“骡子,你别走,我问问你。”骡子只管走,老井就拽住他不让走。骡子说:“啥事?”老井说:“你介绍介绍经验,舔错屁股的时候,勾回头再舔,是不是加点糖?”范骡子想骂人,可他看看周围,却把这口气咽下去了。
走过马道街,眼前就是清虚街了。烟草局在清虚街的东头,可西头偏中一点就是县政府。范骡子站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他甚至想就此拐回去,今天不上班了。可他又想,就算是我,就算把屎都屙到我头上,可我他妈是主持正义,我怕谁呢?于是,他再次给自己鼓了鼓气,硬着头皮往前走。
就在他离县政府还有二十米远的时候,就看见政府门口闹嚷嚷地围着一群人……范骡子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可他脚下一软,还是站住了。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范骡子吗?他就是范骡子,你们问他吧?!说这话的是县教育局的白局长。老白正苦口婆心地给教师们做工作,劝他们先回去,正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看见了范骡子,于是“枪口”一转,把众人的视线引到了范骡子的身上……顷刻间,人们乱哄哄地跑过来,把范骡子给围住了。一时范骡子眼前到处都是唾沫星子,到处都是指指画画的手,到处都是“枪口”一般的目光!骂声、吵闹声不绝……
范骡子没有办法了,只好挺住身架问:“干啥?干啥?你们想干啥?!”这时,一个缨子头教师上前一把揪住范骡子的衣领子,挥着手说:“都别嚷嚷,我问问他!”这人说:“你就是范骡子?”他张口结舌地说:“咋、咋?你放手。”那人说:“我就不放。”范骡子喊道:“都看看,打人了啊!”众人说:打你是轻的!那人说:“喊啥喊?赶紧回去准备碗筷吧。你家有多少碗多少筷子?要是不够了赶紧预备。”他说:“想、想干啥哪?”那人说:“干啥?上你家吃饭!不上你家吃饭上谁家吃饭?总不能让教师们喝西北风吧!”众人乱哄哄地说:“上他家!上他家!”那人说:“听说你是想当官的。你想当官俺也不拦你,可你总得让人吃饭吧?”范骡子说:“谁不让你吃饭了?”那人说:“嗨,你还有理了?一月才三百多块钱,好不容易才发下来了。你这一日白,又得收回去!你说你是不是不让人活了?!”众人乱嚷嚷地说,你是啥好货?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你充啥好仁(人)?你要是个好货也罢。你自己还拿钱买官呢!夹着一万块钱去买县长,这谁不知道?问问他,问问他有没有这事?!
此时此刻,范骡子是百口难辩。人们的手捣在了他的脸上,人家的唾沫星子溅在了他的脸上,人家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地割他……在推推搡搡的过程中,范骡子在不知不觉中一直退到了十字路口。到了这时候,人群外不知谁喊了一声:看,他就是范骡子!于是,整个路口很快被堵塞了。往下,就成了“展览”的过程。每一个过路的人都要看看谁是范骡子,看看这个范骡子究竟长得什么样。十字路口顿时成了“骡马大会”,到处都是车声、人声、喇叭声,人们挤挤搡搡地探身往里边看,嘴里说:是他呀,我当是谁呢?原来就是他呀,他就是骡子!颍平县出柿子,有人趁机抓起小摊上的烘柿摔在了范骡子的脸上,只听“啪”一下,范骡子脸上流淌着一片稀里哗啦的红汁!于是,人群就更乱了。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乡下人,也都乱哄哄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嘴里喊着:卖啥哪?卖啥哪?骡子,啥骡子?没见骡子呀?……一直到交警赶来,人群才慢慢散了。
这时候,范骡子已觉得无路可走了。他往哪儿走呢?
外圆内方
呼国庆怎么也想不到,呼伯会来看他。
就在呼国庆被监视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车看他来了。
呼国庆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从省城回来后才知道的。听到消息后,呼天成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在那张草床上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而后重新坐起来,嘴里喃喃地说:“这孩子,你看这孩子。”说着,他迟疑片刻,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后,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许田市常务副市长孙全林。孙全林在电话里说:“呼伯,有事吗?”呼天成说:“你说呢?”孙全林马上说:“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书记亲自抓的……”呼天成说:“我见见人,能见吗?”孙全林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有难度。他是隔离审查。不过,呼伯要见,我想办法吧……”呼天成对着话筒说:“我就见见人。”孙全林说:“那好,我安排时间。你等我的电话。”
等孙全林安排妥当后,在市区外军营后边的一座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层小楼里,呼天成见到了呼国庆。这次对呼国庆的审查格外严格,他先后被人带着换了好几个地方,进了这座小楼后,监控他的任务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楼的前前后后、楼上楼下布了很多岗,凡是跟案件无关的人,是不准靠近的。
所以,当他见到呼伯的时候,呼国庆吃了一惊!
一看见呼伯,呼国庆就“腾”地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嘴唇嚅动着,看上去十分激动……
呼天成进屋之后,先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而后,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坐下吧。可呼国庆却没有坐,他就在那儿站着。站得很直。他觉得当着呼伯的面,他不能坐。到了这一步,呼伯能来看他,他也没脸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呼天成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应该说,这孩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对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别喜欢他身上那股精明劲儿,喜欢他那一点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时候,呼天成就着意培养他,让他经受各种各样的锻炼。可是,他太精、太透,他总是举一反四。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里,他不坐,那其实是一种表示,这不仅仅是对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来表达忏悔的。他就是这么灵,他站在那里,用行动来说明他是对不起老人的,他辜负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皱着眉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开始时,他的头是低着的。而后,他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也望着呼天成。当两人的目光对接时,呼国庆心里的委屈悔恨全从目光里倾吐出来了。他望着老人,虽然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可他的目光像一条长链似的,紧抓着老人的心。呼国庆当然清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还有希望,老人如果撇开他不管,那他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紧紧的,期望着能用目光来打开老人的心锁。他知道,对老人,哀求是没有用的,老人最讨厌那种下跪求饶的人。他不能诉说,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说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办法了解到情况。现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开口,老人如果开口问他,那么,他说什么好呢?
呼天成的眉梢动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从眼角里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在说,这孩子,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玩心眼?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点,你就不会出事了。笑过之后,呼天成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又仿佛在说,孩子呀,我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呢?你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呀!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欢他的这种精明,包括他的算计,他从内心说,都是他喜欢的。那仿佛就像是你亲手栽的一棵树,他眼看着他一天天成长,看着树身上的一个个小疤痕,一个个长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吗?可他的弹性很好,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旧是富有弹力的。从呼家堡走出来的人,能有这么好的弹力,可以说是屈指可数。这就好啊。
慢慢的,呼国庆眼里流下了两行泪。他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可他流泪了。此时此刻,泪水也是他的一种表达。他不能解释,眼泪在这里就成了他的解释。这是一种含有亲情意味的解释。他见到了亲人,千言万语又无从说起,那么,他只有用泪水来诉说了。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没有擦,一任泪水在脸上流淌。泪水成了他的“说明书”,那像是一张帖子,呈送给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这会儿,老人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儿坐着,仿佛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眉头纹丝不动,脸像是一块生铁,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响箭一般,带着“嗖、嗖”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这时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里没有一点点情分,那里边透出的是无情的斥责。又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的眉梢动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锐度才稍稍减弱,有了一点点柔和,那光里带着深深的叹息,仿佛在说,你就是棱角太多了,你要那么多的棱角干什么?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圆的,这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听啊!
呼国庆脸上的泪水干了,留下的是两道隐约可见的泪痕。这就使他身上那种“架”出来的官员身份多了一份滑稽。多了一份诱人的孩子气。他知道,老人来看他,是颇费了一些周折的,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许,外边就有人在偷听。所以,虽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该表达的都已经表达了。往下,就看老人作何打算了。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会豁出去救他。况且这件事是有相当难度的……王华欣现在是副市长了,要扳倒一个副市长,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他希望老人能有一个暗示,在他离开之前,老人会不会有所表示呢?
就在这时,老人把手伸进了衣兜,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兜,那布兜已经很旧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而后慢慢地解开束口,从里边拿出一张纸做的棋盘,摊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两个指头,从小布兜里夹出了两个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圆,他把方的撂过去,摆了摆手,示意呼国庆到近前来……于是,呼国庆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说话,拿起那个圆的泥蛋走了一步。这次,呼国庆没有马上跟着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长时间,而后他才拿起那个泥蛋,当他拿起那个泥蛋时,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个不停,久久,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盘的位置上……
两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后,老人把棋盘收起来了。
在这八步当中,呼国庆实质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断地重复他走过的那个位置,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走来走去,他的棋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等于没有走。这就是说,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又有着无限的选择。他其实是在重复老人那次赢他时走过的步子。
在棋盘上,下独子棋是很孤的,没有援助,没有配合,没有相应的任何条件,也几乎没有胜的可能。你唯一的希望是等待对方出错。这时候你走的是一种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谨慎。这是一种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气、神,走的是钝、忍、韧……不是吗?可是,老人收棋时,好像是眉头皱了一下。这说明什么?说明老人并不满意。那么,他又错在哪儿了?就两个棋子,一圆一方,不这样走又该怎样走呢?老头曾多次说过,人是活“圆”的。可从老人的处世方略来看,也不尽是圆哪,他也有“方”的时候,而且……等等,一圆一方,一方一圆。那么说,“圆”是形式,“方”是内容?不对吧,这怎么统一呢?有了,有了,老头的意思是“外圆内方”。
是“外圆内方”啊!
呼国庆看了老人一眼,他心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老人收了棋,却缓缓地站起来了。到了这时,呼国庆知道,老人要走了。可两人自始至终还没有说一句话哪。虽然该表示的,他都已经表示了,可他还是希望老人临走前能说一点什么。于是,他的心怦怦跳着,眼里也不由得流露出了内心的渴望,老人真是不管他了?
此刻,老人却把身子扭过去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房间本就不大,老人离门口仅有四五步的距离。到了这时,呼国庆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手,把老人重新拽回来。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喊,他觉得不能喊,他要是喊了,他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他来了,又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将要在门口处消失时,蓦地,他的身子转过来了。他转过身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目光停在了呼国庆的脸上。他定定地望着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终于说:“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而后,老人就真的走了。楼梯上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楼……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老人走后,呼国庆一直在试图破译老人说过的那句话。他心里总是一阵热一阵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要是,要不是呢?这么说,老人会出面救他?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老人从来不白说,凡是他说过的,就一定兑现的。可是,回去?又能回哪里去呢?重回呼家堡吗?那么,这意思好像是说,老人也无能为力了。你出了这样的事,又能怨谁呢?将来,等你出狱之后,你还回去当你的农民吧。是这意思吗?不会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人就用不着来看他了,看他干什么呢?在如此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他人都见了,那就是说,老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看来,有希望。有希望啊!
假如他能够东山再起的话,他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来吧。”——?
光荣与梦想
范骡子死了。
范骡子死在了他家后院的厕所里。
范骡子的女人哭着说,你咋这么窝囊啊?你窝囊了一辈子,临走,你都不会挑个好地方?!
大约,范骡子也想过这些,可他没处可去,也只好如此了。
范骡子是在他的任命下达后的第二天走的。在此之前,他曾一次次地给王华欣挂电话,发了许多牢骚。可王华欣总是一句话,让他沉住气,不要慌。王华欣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哪!每次,王华欣给他打打气,他心里才好受几天。女人说,你不要脸了?他说,我就是不要脸了!可过上一段,又不行了。他还是想要脸的……就这样,在呼国庆被隔离审查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范骡子在颖平县成了过街老鼠了。
尤其是前一段,先后有许多亲戚打上门来责问他。特别是吴家,一下子就像变成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活吃了他!那一天,他躲闪不及,碰巧给吴家堵在了屋里。广文爹、广文娘和吴广文一块儿给他来了个“三堂会审”。三个人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孝”呢,那脸阴得能拧出水来。老姐姐说:“他舅,都是亲戚,你说说,你咋干这事呢?”他说:“我干啥事了?我啥事也没干。”老姐姐的态度还算好的,她说:“那不是你是谁?大街上都谣罡成那样了,你还说不是你?”他说:“人家想咋议论咋议论,那我管不着。”老姐夫说:“你也别跟他瞎乒叉了,你给他日白那干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是人,你跟他说啥人话哪?我就问你一句,吴家咋得罪你了?”见范骡子不吭声,老姐夫又说:“我遍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啊?头一回就不说了,头一回没应承你,你撮乎着让他两口子闹离婚,不管咋说吧,后来总算没离成。直到你进了烟草局,这才算安生了。可这还没几天呢,你又把人给黑进去了。你不就是想当官吗,值得这样?!你安的啥心哪,非弄得家破人亡?!”
范骡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姐夫,话不能这样说,你要这样说,还叫我咋张嘴哩?”老姐姐说:“要嘴干啥?那嘴是吃草料的?你小时候,娘死得早,我是咋待承你的?一口馍让你,一口汤也尽你,到今天,你就这样对俺?”老姐夫说:“他舅,你要是有一点良心,就把案子撤了,从今往后,你过你的,俺过俺的。你要是不撤,咱这就算断亲了!”
吴广文也在一旁冷着脸说:“舅,我再喊你一回舅,你让我去见见国庆。不管咋说,俺和他也是夫妻一场。他如今有难了,我不能不管。”范骡子急了,说:“广文啊,你咋还在鼓里蒙着呢。他呼国庆有第三者了!你知道他是咋犯事的?他给那女的弄了一百万!你想想,这是小数吗?”老姐夫说:“编吧,你编吧。这回我是咋也不会信你了。”吴广文说:“就算他有第三者,这也是俺两口子的事。要是有这事,你咋不给我说?用得着你出面去整他?!”范骡子说:“广文,你要是这样说,你要是也这样说,我就不说啥了。我啥也不说了。”吴广文说:“是真是假你让我见见他。”范骡子说:“这是人家上头定的事,这事跟我根本就没关系,我咋有权力让你去见他?”吴广文说:“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真没关系?!”范骡子说:“真没关系。这都是上头定的。”吴广文说:“没关系你咋知道他有第三者?”范骡子只好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吴广文说:“你听谁说的?走,咱一块去见他。”范骡子一怔,说:“这我不能去。”吴广文说:“你不是说听人家说的吗,你为啥不敢去呢?”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姐夫脸一黑,拽住吴广文说:“算了,算了,也不用跟他闲磨牙了。走,咱走!”老姐姐流着泪说:“你,你真是吃草料长大的?”范骡子见解释不清,脸一灰,说:“老姐姐,我就是吃草料长大的。从今往后,你别再理我了!”此时,老姐夫嘴一张,一口恶唾沫吐到了范骡子的脸上,他说:“呸!咋结你这门肮脏亲戚!”老姐姐也跟着“呸”起来了,紧接着,就像是万箭齐发,三个人站在那里,一阵“呸、呸、呸……”顷刻间,范骡子满脸满身都是唾沫!
待三人闹过之后,女人大哭。女人哭着说,这算咋回事啊?!
即使是到了这一步,范骡子还没有想到死。他并不想死。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人轻易是不会死的。况且,范骡子一直觉得他是有理的,起码也算是主持正义吧。他是因为主持正义才犯了众怒的。这时候,他就剩下这一个借口了。人有时候得有一个借口,有了一个借口之后,人才有了偷生的可能,不然的话,在如此众叛亲离的情况下,就实在是没有活的必要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是范骡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他没有想到(对他个人来说)结局会是这样的。
那天,他先是接到了一个报喜的电话。电话是王华欣打来的,王华欣在电话里说:“骡子,是骡子吧?”他心里说,日你妈,我快死你手上了!嘴上却说:“是。”王华欣说:“骡子,你请客吧。”范骡子嘴上说:“请谁的客?”心里说,吃吃饭,再桑桑拿,一次得两千多,我上哪儿报销?王华欣说:“那事办了。”他问:“啥事?”王华欣说“你不是一直想弄个副县吗,批了。”他说:“批了?”王华欣说:“批件马上就到县里了。这次批了八个。你等着好消息吧。可别忘了请客。”范骡子说:“请。我请。”
可是,范骡子刚高兴没几天,那脸就嘟噜下来了。那天刚好刮大风,风很大,天刮得土尘尘的,人都是侧着身子走路。人要是倒了霉,连老天爷都不暄烦你。就是在那一天,范骡子接到了通知,让他到县委组织部去一趟。没想到,进了组织部,部长的脸却是冷冰冰的。部长看见他,只扬了扬下巴,说:“坐吧。”范骡子从兜里掏出烟来(那是他特意买的“中华”),敬了部长一支。部长摇摇头说:“不吸。”而后部长用讥讽的口吻说:“老范,你‘跑’得不赖呀。‘件’下来了。”范骡子想说他没跑,可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只是很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部长挠了挠头,很严肃地说:“范汉章同志,根据组织上的决定,经县委常委讨论,任命你为颖平县防空指挥部协理员。括号,副县级。请你交代一下目前的工作,三日后到防空办报到。”
范骡子的头一下子炸了!他翻了翻眼皮,很长时间了,似乎还没弄明白部长的意思。可部长却说:“现在公事办完了。我谈一点个人的意见。老范,说起来你也是老同志了,你咋干这事呢?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不代表组织。可我弄不明白,你为啥要这样呢?就为这一张纸?”范骡子很艰难地问:“部长,你是说,烟草局那边……”部长说:“咋?你没听清楚?你要没听清楚,我再给你念一遍。”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不是,那,那、那……为啥哪?”部长说:“为啥?你还不清楚?”范骡子硬着头皮说:“我不清楚。”部长说:“那好,我告诉你。按说,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用不着对你个人讲。可我忍不住,就对你说了吧。”
接下去,部长说:“颖平修路的事,你知道吧?修路的启动资金咋来的,你也清楚吧?全县总动员,现在十八条路全开工了,一条条都开肠破肚的,弄了个半半截截……可这么一下子,那启动资金查封了,启动资金一封,省里的三分之一,人家也不给了。路修不成了,群众集资那三分之一,又闹着要退款。你说说,这事该咋办?!”部长又说:“老范,不说别的,你这一掺和,在县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就算是替老百姓着想,这事也不该干!要是路修成了,你咋闹都行,你对呼书记个人有意见,你可以跟他拼刀子,是不是?这算啥呢?这是拿老百姓开玩笑!噢,你是一级组织,你说修路,叫集资人家就集资,叫出力人家就出力,现在开工这么多天了,你一告不当紧,整个工程都停了。你这一闹,颖平至少砸进去两个亿!连银行都得关门!你说说你为啥要这样?!”话说到这里,范骡子站起来了。范骡子喃喃地说:“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出了门,范骡子木呆呆地在路上走着。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防空办,防空办,让我去防空办……”念着,连他自个都不由得笑了,那是神经质的笑。那就是说,干了一辈子,他彻底地被人扫地出门了!局长当不成了不说,还是“防空办”的协理员。他知道“协理员”是个什么东西。奔了一辈子,天天想着“进步”,结果奔了个“防空办”,那比杀他还要难受!走着,走着,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回到家,女人问他:“谈了?”
他说:“谈了。”
女人说:“哪儿呀?”
他含含糊糊地说:“就本县呗。”
女人说:“副县长?”
他说:“嗯,副县级。”
女人说:“新房子不知给不给咱?”
他说:“啥新房子?”
女人说:“县里不是新盖了一栋楼嘛。说是副县级以上才能住,也不知给咱不给?”
他说:“给。公布了咋能不给呢。”
女人看了看他,又说:“看着你咋恁不高兴呢?”
他说:“你懂啥?我这是绷着呢。”
女人说:“就是。就是。还是谦虚点好。”
他说:“你去给我弄俩菜,喝两盅。”
女人说:“那我给你做饭去了……”
而后,他就屋里转转,院里转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样子有些心神不宁。女人正忙着做饭呢。女人看他有点不正常,心想,他许是高兴的,嗔道:“看你,都高兴傻了。”
他说:“可不。”
女人说:“你真得绷着点。要不,出了门咋办?”
他说:“是,得绷着点。”接着,他在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一趟趟地往厕所跑。女人知道他一向有蹲在厕所里思考问题的习惯。多少年,他一遇到什么问题,就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了。女人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也就没有在意。
到了晚上,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了。女人还一直以为他是心里高兴才掉泪的,他盼了那么多年,能不高兴吗?所以,仍然没有在意。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醒来一摸,身边没人了。
后来,找来找去,就发现他吊死在厕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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