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程长顺很早的吃了午饭,准备作半天的好生意。可是,转了几条胡同,把嗓子喊干,并没作上一号买卖。撅着嘴,抹着头上的汗,他走回家来。见了外婆,泪在眼眶里,鼻音加倍的重,他叨唠:"这是怎么啦?大节下的怎么不开张呢?去年今天,我不是拿回五块零八毛来吗?"
"歇会儿吧,好小子!"马寡妇安慰着他。"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
剃头的孙七,吃了两杯闷酒,白眼珠上横着好几条血丝,在院中搭了话:"马老太太,咱们是得另打主意呀!这样,简直混不下去,你看,现在铺子里都裁人,我的生意越来越少!有朝一日呀,哼!我得打着唤头,沿街兜生意去!我一辈子爱脸面,难道耍了这么多年的手艺,真教我下街去和刚出师的乡下孩子们争生意吗?我看明白啦,要打算好好的活着,非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可!"
"小点声呀!孙师傅!教他们听见还了得!"马寡妇开着点门缝,低声的说。
孙七哈哈的笑起来。马寡妇赶紧把门关好,象耳语似的对长顺说:"不要听孙七的,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别惹事!反正天下总会有太平了的时候!日本人厉害呀,架不住咱们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为"忍"字教她守住贞节,渡过患难,得到象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小崔交了车,满脸怒气的走回来。
孙七的近视眼没有看清小崔脸上的神色。"怎样?今天还不错吧?"
"不错?"小崔没有好气的说。"敢情不错!听说过没有?
大八月十五的,车厂子硬不放份儿,照旧交车钱!""没听说过!这是他妈的日本办法吧?"
"就是啊!车主硬说,近来三天一关城,五天一净街,收不进钱来,所以今天不能再放份儿!"
"你乖乖的交了车份儿?"
"我又不是车主儿的儿子,不能那么听话!一声没哼,我把车拉出去了,反正我心里有数儿!拉到过午,才拉了两个座儿;还不够车份儿钱呢!好吧,我弄了一斤大饼,两个子儿的葱酱,四两酱肘子,先吃他妈的一顿再说。吃完,我又在茶馆里泡了好大半天。泡够了,我把两个车胎全扎破,把车送了回去。进了车厂子,我神气十足的,喊了声:两边都放炮啦,明儿个见!说完,我就扭出来了!"
"真有你的,小崔!你行!"
屋里,小崔的太太出了声:"孙七爷,你白活这么大的岁数呀!他大节下的,一个铜板拿不回来,你还夸奖他哪?人心都是肉作的,你的是什么作的呀,我问问你!"说着她走了出来。
假若给她两件好衣裳和一点好饮食,她必定是个相当好看的小妇人。衣服的破旧,与饥寒的侵蚀,使她失去青春。虽然她才二十三岁,她的眉眼,行动,与脾气,却已都象四五十岁的人了。她的小长脸上似乎已没有了眉眼,而只有替委屈与忧愁工作活动的一些机关。她的四肢与胸背已失去青年妇人所应有的诱惑力,而只是一些洗衣服,走路,与其他的劳动的,带着不多肉的木板与木棍。今天,她特别的难看。头没有梳,脸没有洗,虽然已是秋天,她的身上却只穿着一身象从垃圾堆中掘出来的破单裤褂。她的右肘和右腿的一块肉都露在外面。她好象已经忘了她是个女人。是的,她已经忘了一切,而只记着午饭还没有吃——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孙七爷,虽然好抢话吵嘴,一声没出的躲开。他同情她,所以不能和她吵嘴,虽然她的话不大好听。同时,他也不便马上替她说公道话,而和小崔吵闹起来;今天是八月节,不应当吵闹。
小崔很爱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时候才管辖不住他的拳头,而砸在她的身上。今天,他没有吃酒,也就没有伸出拳头去的蛮劲儿。看着她蓬头垢面的样子,他楞了好大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向她道歉,他要维持住男人的威风。
马老太太轻轻的走出屋门来,试着步儿往前走。走到小崔的身旁,她轻轻拉了他一把。然后,她向小崔太太说:"别着急啦,大节下的!我这儿还有两盘倭瓜馅的饺子呢,好歹的你先垫一垫!"
小崔太太吸了吸鼻子,带着哭音说:"不是呀,马老太太!挨一顿饥,两顿饿,并不算什么!一年到头老是这样,没个盼望,没个办法,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嫁给他三年了,老太太你看看我,还象个人不象?"说完,她一扭头,极快的走进屋中去。
小崔叹了口气,倭瓜脸上的肌肉横七竖八的乱扭动。马老太太又拉了他一把:"来!把饺子给她拿过去!给她两句好话!不准又吵闹!听见了没有?"
小崔没有动。他不肯去拿马老太太的饺子。他晓得她一辈子省吃俭用,象抱了窝的老母鸡似的,拾到一颗米粒都留给长顺吃。他没脸去夺她的吃食。嗽了一声,他说:"老太太!留着饺子给长顺吃吧!"
长顺囔着鼻子,在屋内搭了碴儿:"我不吃!我想哭一场!大节下的,跑了七八里,会一个铜板没挣!"
马老太太提高了点嗓音:"你少说话,长顺!""老太太!"小崔接着说:"我想明白了,我得走,我养不了她,"他向自己屋中指了指。"照这么下去,我连自己也要养不活了!我当兵去,要死也死个痛快!我去当兵,她呢只管改嫁别人,这倒干脆,省得都饿死在这里!"孙七又凑了过来。"我不知道,军队里还要我不要。要是能行的话,我跟你一块儿走!这象什么话呢,好好的北平城,教小鬼子霸占着!"
听到他们两个的话,马老太太后悔了。假若今天不是中秋节,她决不会出来多事。这并不是她的心眼不慈善,而是严守着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妇教条。"别这么说呀!"她低声而恳切的说:"咱们北平人不应当说这样的话呀!凡事都得忍,忍住了气,老天爷才会保佑咱们,不是吗?"她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唯恐怕教日本人听了去,所以搭讪着走进屋中,心里很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教长顺把饺子送过去。长顺刚拿起盘子来,隔壁的李四妈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猪头肉,进了街门。她进屋就喊,声音比碗里的肉更热一点。"小崔!好小子!我给你送点肉来!什么都买不到,那个老东西不知道由哪儿弄来个猪头!"话虽是对小崔说的,她可是并没看见他;她的话是不能存在心中的,假若遇不到对象,她会象上了弦的留声机似的,不管有人听没有,独自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