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池上了电视。
她这次比我小学五年级那次搞得还大,上的是省电视台呢。节目是唐池去省里领奖的那天录制好的,她老早就告诉我播出的时间,提醒我到那时候一定要看。
那晚我们全家坐在一起看唐池。那是一个不大的演播室,台上坐着四个获奖选手,唐池抱着奖杯坐在正中间,一看到她出镜我就卟哧一声笑了起来,她在电视上显得胖一些,还有些紧张,因为紧张,所以眼神游移不定。
主持人也是个中学生,一看就是半路出家,问的问题都很老套,比如:“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美术的啊?”
“三岁。”唐池说,“我妈妈说我三岁的时候拿上了画笔就舍不得放下了。”
“那就算是天才哦。”主持人很夸张地表扬她,唐池的脸上哗地笑出一朵花来。
“这次拿到全省中学生绘画比赛的大奖,请问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很意外啦。”唐池要命地拖起港台腔来,“不过我真的要好好谢谢我的指导老师黄豆豆,他给我很多的意见。还要谢谢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画中的主要人物夏奈,是她给了我创作的灵感,当然还要谢谢我妈妈,她一直非常地支持我……”
人家得了奥斯卡都没她那么罗嗦。
电视的镜头扫到唐池的那幅画,上面是我微侧的大头,穿一件纯白色的高领羊毛衫,金黄色的向日葵在我身后艳艳地开放。我妈妈叫起来说:“呀,真的是很好看,唐池这丫头有两下子嘛。”
“是我们家丫头长得漂亮,比你当年强多了。”爸爸贼高兴的样子。
“啊呸!”妈妈很凶地呸他说,“就只知道漂亮,姑娘家除了漂亮还要有知识,有知识才有气质,光有漂亮有啥用!”
我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好在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是唐池。我冲妈妈一挤眼,跑到我小房间里去接。
“你看到了?”唐池哭兮兮地说,“你看到我在电视上的惨样啦?”
“很风光啊。”我说。
“去,胖得像猪仔。那个摄影师真是猪啊,怎么老对着我从下往上拍呢?”
“挺好的挺好的,你这下更是要出名啦。”
“嘿嘿,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啊?”说到出名她还是挺来劲的,一下子就把刚才困挠她的关于形象的问题给全忘光了。
其实我觉得唐池也挺漂亮的,就是在穿着打扮上羞涩得离谱,一点也不像人家别的那些爱画画的小姑娘。要是哪天穿件新衣服来上学,她就会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会盯着她看。在这一点上,你纵是跟她说破了嘴皮也没用。
“睡个好觉吧,大名人。”我友情提醒她,“要保存好体力,当心明天到学校签名签到手软呵。”
“对哦对哦。亲爱的再见。“她在那边很响亮地吻我,我发出夸张的呕吐声挂了电话,隐约还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
唐池是个明快而坦荡的孩子,在这一点上,我自知不如她。
第二天我起得早,初夏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天不冷也不热,阳光让人感觉温轻松,空气也份外的清新。快到学校的时候,我的自行车篓子里忽然飞进来一封信。一个男生吹着口哨从我边上斜斜地插了过去,车速飞快。
我认得他,他是唐池班上的,叫陈有趣。
我在早读课的时候打开那封信来看,信很长,故作的幽默,我怀疑他是在网上COPY来的,信的全文如下:
夏奈同学你好,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你就如同一缕清新的阳光照亮了我的生命。
每天每天,我的眼睛盯在课本上,我的神早已乘着你的巧笑去遨游.待到时光悄悄溜走,猛然醒悟,发觉课本没看,笔记没复习,单词也没背,呜呼,一事未成!惜乎悔之晚矣.我想,这是你害我的。所谓"债有主,冤有头",我自然要向你讨还!所以,我决定追求你!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讲究"才子配佳人".我虽非才子,而你却是实在的佳人。照理本不该冒昧打扰.但又寻思自己还年青,也许将来能够成为才子也未可知,所以不妨暂时装一回准才子的头面,并且私下里认为准才子追求佳人也算不得唐突佳人了。呵呵。
如果你觉得本人还有相识的意义,请于本周六晚7:00在学校后面的小竹林见面.提请美眉注意,沿途若有接待,纯属假冒,请自己乘11路公共汽车,向校内走200米即到.届时本人将上身着一绿色西装,下身穿一红色短裤,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脚蹬一双高腰马靴,左手持一本<<情爱幽幽>>,右手握一卷<<女生天地>>.诸般特征,望牢记在心,切勿错认他人。
我想,象你这样美丽善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孩,就算不来,也一定不会把我这封信透露给她人,更不会拿出去炫耀吧.我那所谓的一点点小小的脆弱的自尊心就全都握在你的手里了,希望你别损伤了它.多谢多谢.
此致
男生对女生最神圣最虔诚的敬礼!
你诚挚的朋友:陈有趣
草于猴年马月猪日
我潦草地看完它,顺手揉成了一团,扔到了窗外。
同桌的男生问我说:“又收到情书了,夏奈?”
“你怎么知道是情书,难道是你写的吗?”我同桌长得白白净净,可笑的是人也姓白,于是大家都叫他小白。
听起来,像一条哈巴狗的名字。
小白胸有成竹地说:“你每隔两天往外面扔一纸团,不是情书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扔纸团和收情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不过我不想跟他斗嘴,上了高中后,我变成了一个没棱没角的冷漠女生。
用唐池的话来说,我酷得地球整体降温五度。
就在这时,看到黄豆豆在教室外面朝我招手。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继续招,于是我只好放下手中的英语书走了出去。
“在早读啊?”黄豆豆说,“有件事情想找你。”
“唐池……”我指指另一间教室说,“她在高一(四)班。”
黄豆豆笑了:“我的表达能力应该没有问题吧,我是说,我找你。”
“找我?”
“对啊,我替你跟老师请过假了,你现在跟我去我画室一趟好不好?”
我点点头,满怀狐疑地跟在他身后,在路上,他问我:“对了,昨晚唐池上电视你看到没有啊?”
“看了。”我说,“我要是不看她还不杀了我。”
“呵呵,你当然要捧场啦。”黄豆豆说,“我们学校领导也很高兴啊,唐池给我们学校争了光,他们还说要给唐池发奖金呢。”
“哇,还嫌她不够富啊。”我不满,“对了,到底什么事找我呀?”
“到了不就知道了?”黄豆豆还挺会卖关子。
走进画室,一个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这就是夏奈吧,比画上还要漂亮!”
我很拘谨地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坐吧。”黄豆豆招呼我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简,他是搞摄影的,昨晚看了电视,今天特地来想见见你。”
“哦?”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还是让我来说吧。”那个叫简的人看上去非常干脆,“我正在替一家知名的青春杂志拍一组少女的照片,想请你做模特,行吗?”
“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事。”
“我们不需要你的经验,少女最佳的表现就是天然,昨天我只是见到画上的你,今天看到你本人,我更加的有信心了。”他咧嘴大笑,像只可爱的青蛙。
“那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只需要站到我镜头前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
“当然也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的。”简笑笑说,“会有些累,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会拍出最漂亮的你。”
“就要考试了。”我说。
“我可以等你考完,等到暑假,而且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就够了,你看呢?”
“就算是社会实践啦。”黄豆豆插话说,“简的作品是一流的,你看了就会知道了。也算是给自己留个纪念嘛,机会难得哦。”
“你们黄老师说得绝对有道理。”
他们露骨地互相吹捧。一看就是一对死党,如同我和唐池。
我答应他我考虑考虑。
这件事当然是第一个告诉唐池,她一听就跳了起来:“拍,当然拍啊,有没有谈好报酬?不可以因为你是学生就欺负你的哦,要是价太低宁愿放弃也不能掉价哦。这件事我一定要去跟黄豆豆说清楚。”
呵,就像是我的经纪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再说了,我妈多半不会同意。”
唐池出馊主意,“瞒着你妈。有什么事我替你罩着。”
但我回家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当时是在饭桌上,如我所料,我妈一听就叫了起来:“现在社会上骗子不要太多哦,小姑娘家贪慕虚荣,铁定要吃亏上当的!”
“那人是我们美术老师的同学呢。”我说。
“又不是你们美术老师,就算是你们美术老师也不能全相信,反正你别想这些心思,马上就要高二了,好好用功才是真。”
见我不高兴了,她又赶紧补充说:“暑假带你去大连玩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大连吗?”
她有个姑妈在大连,早就叫我们去了。
“不去了。”我说,“马上要高二了,好好用功才是真。”
“你!”这下轮到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爸爸又出来打圆场说:“你也是大姑娘了,什么事好做什么事不好做自己也可以拿主意么,妈妈说什么也都是为你好。还不是怕你上当受骗么。”
结果一顿饭我只喝下一小碗汤,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对于拍照一开始有的好奇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的课特别的紧,好几堂课老师都拖堂,我一直没机会告诉唐池我不想替简拍什么照片了,到中午的时候我才有时间到她教室去找她。可是她居然不在,陈有趣一见到我,从座位上一跳就出来了:“找我啊,找我还是找唐池啊?”
“你说呢?”我冷冷地问。
“嘿嘿,我的信你看了没有?”从上次那封信起他又给过我好几封信了,我有时拆都懒得拆就撕掉了。
“没看。”我如实说,“唐池人呢?”
“不知道,她上完第三堂课就跑掉了。”陈有趣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啊,你不看我也会继续写下去的,一直写到你不得不看为止哦。”
“唐池有什么事吗?怎么连课都不上?”我才没心思和他扯那些事。
“我们哪里会知道,她现在是名人了,说不定是去接受采访了也不一定哦。”
我转身离开,可是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唐池不是随便逃课的那种人,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跑到公用电话亭打她家电话,没人接。于是我去了黄豆豆的画室,画室的里只有几个初中的小毛孩在画画,我问他们:“看到唐池没有?”他们均向我摇头。再问黄豆豆呢,说是吃饭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心里的担心开始越来越重,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慢慢地冒头,一下午的课,我都上得神情恍惚。
就这样一直到放学,我骑车回家,经过小区门口那个小公园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夏奈,夏奈!”
竟是唐池。
我骑着车冲过去说:“喂,你要死啊,一直找不到你,你一个人蹲在这里干什么?”
她抬起头来,眼睛红肿不堪,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你别吓我!”我赶紧跳下车,一把抱住她说:“怎么搞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傻事。”唐池气若游丝地说,“KIKO,我做了傻事,我以后再也没脸回学校去上学了。”
“你倒是说呀,什么事?”我用力摇着她的双肩。
“黄豆豆……我跟黄豆豆……”
黄豆豆黄豆豆,我就知道这事八成不离黄豆豆!我扶她到公园里的木椅子上坐下说:“你慢慢说,黄豆豆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杀了他!”
“我没脸再见他了。”唐池的泪滚滚而下,“他杀掉了我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他以为他自己真有多了不起,他一定小看得我要死,KIKO啊KIKO,你知不知道我多恨我自己,朱莎说得对,我真是个傻子,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
我只好搂着她的肩,任她发泄。过了好半天,她才道出事情的原委。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她拿了奖金,想请黄豆豆到旋转餐厅吃饭,可是黄豆豆没答应。
“呵呵。”我说,“你别为难他,他不答应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只是聊表谢意啊,可是他却往歪处想。”
“你怎么知道他往歪处想?”我没好气地责备他,“你这明明是做贼心虚。”
“他有!”唐池抬起泪眼说,“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跟我说,唐池,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长大,不要有那些无谓的烦恼。你说‘那些无谓的烦恼’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明摆着是瞧不起我,他一定认为我爱他爱得不可救药啦!”
“难道不是不可救药了吗?”我狠狠心说道。
唐池这下没话了,只好抱着我再呜呜地继续哭。
“哭吧哭吧。”我心里想,反正早也是哭晚也是哭,反正注定了是一场失望,是的是的,唐池对黄豆豆就像我与木天,注定了是一场失望。我早就不相信成人了,他们的世界里有太多的规则和太多的利器,一旦你不小心闯进,就注定了是伤痕累累。
在唐池的哭声里黄昏渐渐地来了,夏的黄昏美得有些不可思议,脚底的青草散发出一种迷离的香味,唐池依偎着我,我轻轻地拍着她,有一阵子,我疑心她睡着了。这可怜的孩子正在疗伤,我知道我此时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沉默。
第二天是周末,我答应唐池的要求,去黄豆豆家要回她送给黄豆豆的卡。关于送卡的细节唐池是后来补充给我的,原来那天她除了想请黄豆豆吃饭以外,还给黄豆豆送了一张手绘的卡,卡上有五个字:爱地久天长。
我明白,其实这才是唐池所说的“那件傻事”。
“你不许笑话我。”唐池咬咬牙说,“你要是笑话我我现在就去死。”
唐池其实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女孩,今天这样纯属例外,这么多年来,我太了解她了,她此刻一定是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悔青了肠子。
“安啦。”我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去要回那张卡,我就说那张卡你本来是要送给我的,我不要,你一气之下才转送给他的。”
“你真这么说?可是他会信吗?”
“我管他!”
“呼呼,夏奈!”唐池抱紧我,“你快救我,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肩负唐池的重任敲响了黄豆豆的家门,这里我从来没来过,唐池给我画了精确的路线图,上帝保佑我没有找错地方。
开门的竟是简。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体恤,拖着拖鞋,头发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我很高兴地说:“夏奈,怎么会是你?”
“我找黄老师。”我说。
“进来吧。”他热情地邀我进屋,“老黄有事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你们住在一起?”
“合租么,很流行的,省钱为主。”他从冰霜里递给我一罐可乐说:“想不想看看我的作品?”
坐着也无聊,我于是点点头。
这个简真是有办法,阳台的一半被他隔成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室,里面挂满了底片和照片。一不小心就打到你的脸。
简把灯开亮说:“看看我的作品,希望你会对我更有信心。”
我仿佛在瞬间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简用镜头捕捉下来的每一刻都让我心动不已,比如一个衣衫褴缕的老农牵了一头白羊,老农的衣服是蓝色的,和天空一样,羊是纯白色的,在他们的身后是,则是一片金黄的芦苇在迎风飘摇。
我一张张翻过,简直是爱不释手。
虽说我常常看唐池和黄豆豆他们的绘画作品,但我知道,我从未如此地震憾过。
“怎么样?”简在我身后游说我,“你想好没有,让我拍你,让更多的人来见证你美丽的青春。”
我回头看简,他和黄豆豆其实有很大的不同,他有阳光般明朗的笑容,他穿得那么的随意,鼻尖上有细密的的汗珠,说着很抒情的话,就像个孩子。
“暑假,给我三天就够了。”他继续说,“你就穿你平日的衣服,我带你去海边,还有山里,还有这片芦苇滩。”
“好。”我身不由已地承诺他。
他很高兴地伸出手指要和我拉勾。我把手背在后面,他被我的窘迫弄得哈哈大笑,我想起在黄豆豆的画室里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来,真的挺像一只青蛙。
门铃响了,黄豆豆回来得正是时候,看到我,显然是吃了一大惊。
“夏奈是来找你的。不过她刚刚答应我让我替她拍照,你这个老师要做做证,别让她反悔。”简说完跟我们再见,背上他的大摄影包,走得匆匆忙忙。
黄豆豆看着他的背影说:“这个简,一谈到照片就眉飞色舞。”
“你一谈到画不也是眉飞色舞吗?”
“哦?呵呵。”黄豆豆笑,招呼我说:“你坐啊,老站着干什么?”
“你和简是好朋友?”我坐下,没话找话,思忖着该如何开口。黄豆豆却开门见山了:“唐池,她没事吧?”
“你不应该伤害她。”我说。
“迟早的事。”黄豆豆有些无奈地说,“她恨我是迟早的事。”
“其实唐池很单纯的,是你想得太多。你的思想太复杂。”
他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半天才说:“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比我们那时候复杂多了。”
“你没恋爱过吗?”我乘胜追击。
“哈哈。”他打哈哈。
“到底有没有?我是说你十七岁的时候。”
“有。”他说。
“那你就不可以瞧不起唐池。”
“天地良心,我没有。”他举手做投降状。
“我来替唐池要回昨天那张卡,因为那张卡,因为你的拒绝,她觉得从此在你面前低了一等。所以,请你成全她。”
“那么你转告她,我很喜欢那张卡,希望可以做为永远的记念。”
“什么意思?”
“我要走了。”黄豆豆说,“下学期,我会去沿海的一家学校教书。”
“为什么要走?”我好吃惊。
“允许我有点自己的秘密?”他好脾气地征求我的意见。
“你一定又是失恋了吧。”我毫不客气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被感情左右的,可怜唐池一颗少女的心。”
他被我说得笑出来,他居然笑得出来,而我却愁眉苦脸起来了,因为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我该如何告诉唐池黄豆豆就要离开的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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