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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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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凤珠追悼会于下午三时在心理研究所的小礼堂举行。完全按照现时追悼会的标准程序。

    会场布置得肃穆庄严,正中悬挂着吴凤珠的大幅遗像,遗像下安放着吴凤珠的骨灰盒,两旁摆着一些鲜花及松柏枝。范书鸿率子女范丹妮、范丹林献的花圈摆在骨灰盒前,会场两侧摆满了花圈。

    心理研究所党委书记岳楷诚,新调来的副书记肖德一,研究所全体人员,吴凤珠生前好友,亲戚、老同事,共二百多人出席了追悼会。大多数人来自北京,少数人是从外地赶来的。法籍华人学者邓秋白夫妇,还有几个在国外的老朋友,发来了唁电——这来自海外的吊唁,使追悼会提高了规格。

    为了使追悼会更隆重些,范书鸿一家这些天来一直在四处奔忙。地点,规模,能来的人数,花圈数,会场的布置,哀乐,黑纱,鲜花,松柏,都是他们所操心的。一次又一次和心理研究所交涉,自己也动用各种力量、手段、联系,往各处发信、发电报,广为通告。孟立才也来了:“需要我帮什么忙?”范书鸿没拒绝。是诚意,该接受。看着今天来了这么多人,送了这么多花圈,海外唁电也终于收到了,他感到安慰。

    党委副书记肖德一挺直了很高的身体,宣布追悼会开始。哀乐,肃立,默哀,沉痛悼念。

    接着,仪表堂堂的书记岳楷诚用手梳理了一下油亮精致的中背头,走到麦克风前,沉痛地致悼词。

    ……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追悼会就快开始了,范书鸿站在礼堂门口迎接着各方来人。有许多是老同事老关系了,虽然大都在北京工作,居然一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似乎都没顾上。

    年龄相近,资历相仿,关系深久,谁都能想像出别人的现状吧,及至见面,才发现境遇迥然,天壤之别。都有了陌生感。

    这一位,在国防科委任着很高的职务,坐着豪华的进口小轿车来了。车身锃亮,一派潇洒,车稳稳地停住,前面车门里迅疾干练地下来一个年轻的警卫,敏捷地拉开后门,从里面走出了他。很健康,很朴素。与范书鸿相视了一下,相互认出。他上来一把握住范书鸿的手:“书鸿,……望节哀。”

    范书鸿希望今天多来几辆这样的高级轿车,显出悼念的隆重吧。

    这一位老同学,是在一个工厂里当总工程师。二十年前就是部里的总工程师,二十年后竟到一个工厂当工程师了。这曲线让人有很多想像。他坐一辆吉普车来了,不知是前两天下雨跑哪儿了,车身上满是泥浆,停在几辆小轿车旁,显出寒伧来。

    又来了几个,走着来的,满脸汗水,都是挤公共汽车的吧。

    这位,叫陆世琦,戴着副旧式黄框眼镜,眼镜腿上裹着白胶布,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下了车,佝偻着身子推着,满脸沟沟壑壑,四处张望着。见着范书鸿了,两人相认出来了,说的话却是:“这车子放在哪儿?”就放这路边吧。“没支架。”那靠那边墙上吧。“没锁不要紧吧?”然后,才上来握手慰问。他一直在学校当老师。

    又有一位,坐着轮椅被女儿推来了。范书鸿连忙迎上:你还来了?“该来啊。”

    都看到别人老了,又看到地位的差别,亲密中有尴尬。劣境者有劣境者的尴尬,优越者有优越者的尴尬……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新中国第一代女心理学家吴凤珠同志。

    吴凤珠同志是四川重庆人……出生年月日。家庭。少年时代。青年时代。追求科学文明、社会进步,出国赴欧洲留学。热爱祖国,毅然返回新中国,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几十年来的工作。吴凤珠的生平是简扼而又详尽的,评价是周到而又褒扬的,岳楷诚的声音是极其哀痛的。

    (女秘书姚鸣鸣不满地发着牢骚:“这悼词怎么写啊?这种官样文章真难写死了。”

    岳楷诚在办公室踱了踱,站住:“这有什么难写的?给你,参考着写。”他找出一张报纸,那上面登着对一个追悼会的报道和悼词全文。

    姚鸣鸣拿过报纸扫了一下,不耐烦地说道:“也是‘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对吴凤珠能用‘无比沉痛’吗?人家——”她一指报纸,“是国家级的。”

    “把‘无比’去了,就写‘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嗯,不好,还是加上‘无比’吧。这不是原则问题。一个普通同志的逝世,无比沉痛也是可以的。”

    “对她的评价呢?”

    “评价当然要尽量高一些,人死了嘛。不要写得那么具体,原则地写写,那不更好写?”

    “明天下午三点开追悼会,全所人都得去?我不想去了。”

    “那你明天可以请假嘛。”

    “那明天下午四点的电影呢,你不陪我去看了?”

    岳楷诚看着这个小模小样的女秘书,走近安抚着她肩膀:“我准时去,绝不迟到一分钟,追悼会顶多半小时就开完了。”)

    悼念吴凤珠同志,我们要学习她崇高的爱国精神和优秀的道德品质。

    吴凤珠同志一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对新中国的事业充满了感情和责任心。几十年来,她始终兢兢业业,努力工作,对我国的心理学发展作出了她特有的贡献。

    (“就用‘特有的贡献’吧,这样最恰当。说重大贡献和卓越贡献,都不符合事实,容易造成矛盾。说‘一定的贡献’似乎评价又太低了,太冷淡了。啊?”他对姚鸣鸣说道。)

    吴凤珠同志一贯对工作极端负责任,对同志极端热忱。在几十年的工作中,为中青年学者树立了楷模。

    吴凤珠同志在学术上一贯认真探求,一丝不苟,追求真理,勇于吸收先进思想,有着严谨的治学态度。

    吴凤珠同志一贯作风朴素,谦虚谨慎,严于责己而宽于律人。资望高而不傲,学历深而不骄。光明磊落,顾全大局,几十年如一日,实为我们的典范。

    吴凤珠同志的逝世,是我国心理学事业的重大损失。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把我国建成四个现代化的强国而团结一致,努力奋斗。

    吴凤珠同志安息吧。

    (‘永垂不朽’?这词她不能用,用‘安息吧’。”)

    ……中午一点,孟立才开着辆面包车就来了。都准备好了吗?他问。范书鸿站在礼堂中央左右看着:“就这样了吧。”孟立才也整个看了一下:人都通知了?“都通知了。”您看看有哪些人来不方便的,需要我去接接的,我车子就在外头。您给我一个名单吧,接不过来,我可以再叫一个车。“太麻烦你了,立才。”应该的。“丹妮,你看看哪些人要去车接接的,你列一下,给立才。”孟立才从范丹妮手中拿过名单转身走了,这些天来,他一有空就过来帮忙。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热心?对吴凤珠的悼念?吴凤珠过去从未看起过自己。对范书鸿的同情?这老头倒是知情讲理,可也犯不着帮这么大忙。是对范丹妮的旧情?简直谈不上,没仇就不错了。是显显自己的力量?到哪儿显不行,非得在这上显。是讲义气?这算哪门子义气。是该这么干?不知为什么该。是愿意这么干?也不晓得情愿在哪儿。反正自己就辛辛苦苦地白帮着跑来跑去,误了挣钱也不计较了。图什么?觉得自己这个人还不坏,不恶?……

    “孟立才这个人,心还是不错的。”范书鸿望着孟立才走出礼堂的背影说了一句。

    范丹妮冷淡地收回目光,转身走了。这些天她只觉得忙累,懵懵懂懂。人一生说过去就过去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在相册中夹着,比自己漂亮,有光彩,可现在已化成骨灰。这件事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母亲从此就不存在了?她抓不住一个可靠的支点,一切都虚无,都失落。人活着干什么?这是自己和丹林小时候玩过的花皮球,在藤筐里翻到了。这个小小的皮球给自己的童年带来多少欢乐?自己和丹林兴高采烈地抱着皮球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丹林憨憨的,伸着两只胖胖的小手瞅着皮球傻笑。都过去了,母亲死了,父亲老了,自己也不年轻了。父母年轻时多少雄图大志,现在都烟消云散了。自己呢?不堪回首。皮球已经半瘪不圆,胶皮也干裂出许多细纹。三十年前它想必是滚圆的,光亮的,蹦蹦跳跳的,它也有青春,它现在也衰老了。皮子已变得焦脆,一捏就会裂开吧?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皮球。

    孟立才回来了,站在自己面前:“丹妮,这第五个地址是不是写错了?找不到人。”找不到就算了吧。“你再查查,能找到还是尽量找到。”她神思恍惚地走着,觉得孟立才还跟着自己。她猛然站住,回过头盯着他:你少跟我说话行不行?我不想见你。孟立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拿着名单的手半垂不垂地僵着……

    岳楷诚致完悼词,党委副书记肖德一率领全体人员向遗像三鞠躬。

    追悼会结束了,岳楷诚、肖德一及心理研究所其他领导同志走上前来向范书鸿一家亲切慰问,一个个深沉挚重地握手。肖德一刚刚上任,尤其显得关怀深切。握手不放,讲了很多话。他一人不走,别人便都不能走。

    岳楷诚想着四点的电影,又看了一次表。站在这位新来的第二把手身旁,心中恨恨的:姓肖的真是没完没了啦。瞅他这一身胖肉,热烘烘的。他得空从从容容插进话去:“范老,我们今天就不再多说了,望您节哀。”姓肖的,这总该打住你的话了吧?

    心理所的头脑们都走了,岳楷诚的小轿车第一个疾驰而去,众人也纷纷散开。礼堂空了,只有吴凤珠的遗像,骨灰盒,鲜花,松柏,一个个花圈。范书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走出礼堂,却见礼堂外的树荫下,一团一簇地站着许多参加追悼会的人。

    慢慢听清楚了,讲的都是与追悼会毫无关系的事情。很热烈。

    谁谁出国了,谁谁发表论文了,谁谁的女儿自费留学去了,谁谁又提拔到哪儿去了,哪篇文章在国外引起反响了,谁谁又接到国外讲学的邀请了,谁谁出国带来什么东西了,谁谁又分到新住房了。你家现在搬哪儿了?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你们单位的资料室资料全吗?以后找你怎么联系?你女儿多大了,找对象什么标准?不是本科的行吗?你在学气功,效果如何?你吃什么药治好的?哪个大夫开的方子,那方子你还留着吗?你们单位还要人吗?你们毛纺厂内部卖毛线吗?……

    很多人来这个追悼会,同时是为了见人社交的吧。这大概也很正常,也算是死者的一点贡献吧,是她把你们集合起来的。

    人们久久不散。

    范丹林与林虹也在礼堂门口的树荫下。范丹林双手插裤兜笔直地立着,这些天我越来越感到有一种忏悔,觉得自己对母亲没尽好孝道。这两天我越来越多地想起童年,母亲那时很爱我,但我长大以后常常和她发生冲突,很疏远。最近几年我才对母亲又亲近起来。我感到自己过去对母亲也缺乏理解,我不该苛求她。现在她离开了,想起她的许多好处。

    “她当然是很爱你的。”林虹说道。

    “是,她病危期间还说,如果能看到我和新娘穿着结婚的礼服在床头站一站就好了。”

    “丹林,你是该结婚了。”

    “谈何容易。”范丹林耸了耸肩。

    “又说找不下合适的?”林虹笑了,“你会找到的。”

    范丹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太难了。”

    林虹感到双方有着的一丝不自然,这一瞬间她也明确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了:“丹林,我给你提个建议好吗?”

    “请吧。”

    “我以为,咱们这代人不必把家庭看得那么至高无上,也不要那么理想化。如果需要——感情上和实际生活上,又有差不多的对象,就可以组成家庭。不能期望什么都在家庭中得到,家庭以外的生活还很多。”

    范丹林微蹙眉心,思索地看着林虹。

    “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这种事情上过分认真也是一种矫情,我现在就很不愿意结婚。”林虹说道。

    范书鸿独自呆在家中,吴凤珠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女们又外出了,屋里空空落落。失去了她,世界一下冷清了。

    书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下午,屋里显得黯淡。他靠在沙发上,听见老式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只有墙上一轴水仙画陪伴他。细长的剑状绿叶晶莹如翡翠,开着白花亭亭玉立,似乎散着幽香。他喜欢水仙,他的故乡在浙江舟山地区。那里有一座小岛,叫洛迦山岛,相传是南海观音菩萨修功之处。岛上无人居住,只有一座尼姑庵,岛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天然水仙,每到元旦、春节期间就鲜花盛开,乳白的花被,艳黄的副花冠盖遍山野。离开故乡几十年了,老了。

    ……帆船朝前驶着,大海颠簸着,他坐在船头眺望着。正青年时代。那儿就是洛迦山岛。一个黑点正在海平面上一点点变大。他抡起衣服兴奋地喊着,好像洛迦山岛能听见他的呼唤?海浪一个个撞着船头,砰砰砰响。每个海浪都是快乐的,无拘无束的。岛越来越近了,看得清了,船可以停靠了。他脱下上衣卷起裤腿,赤着脚往下迈,一腿还骑在船舷上。两腿间至今还留着这一瞬间使劲分开时被抻疼的感觉。然后蹚着齐腰的水朝岛上跑去。后来,船又离了岛,他坐在船尾,海风吹着他,他突然生出一种依恋。岛越去越远了,在海上变成一个点了,最后点也没了,只有茫茫的大海了,虚无了……

    那像不像人生啊。当你奔赴它时充满激动向往,编织着无数的梦。然而,一旦踏上它时,并不像想像的那般美好,水仙花没有那么茂盛,尼姑庵也挺破陋,可当你离它而去越来越远时,又充满依依惜别的怅惘了,还是它最美好?

    人生是什么?自己往往看不清自己。吴凤珠的一生结束了,摆在面前清清楚楚了。她的一生有何意义呢?“绝对之探求”?人活着不都在“绝对之探求”吗?不同的人探求的目标不一样,但探求而不得,难道不是人间的苦痛之一吗?佛教讲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所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其中“所求不得苦”不就是指这一点吗?吴凤珠死了,八苦都历经完了。自己呢?除了死苦还没有,病苦还未大至,也都差不多了吧?

    吴凤珠病衰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前几天她还活着,现在已化为灰烬,有的已化成二氧化碳飞逸到空中。这个事实太残酷了,让他难以接受;其实又很简单:不过是万物在周而复始地循环。二氧化碳进入植物,光合作用,不又是有机物?植物被动物食用,不又变成更高级的生命?天空,田野,河流,草木,大自然的图画在眼前闪现,无数示意的箭头连成循环的圆圈,表明万物的旋转。云变雨,雨落地,植物根吸入,光合作用,又被叶子蒸发,升到空中变云……他神思恍惚了。

    “书鸿,给我讲点什么听吧。”吴凤珠在病床上无力地说着,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你要听什么?”他问。似乎什么都讲过了,但什么又都来不及讲了。

    “讲讲佛教吧。”

    他是历史学家,写过一本书《佛教在中国的历史》,过去她从未过问过这本书的内容。“佛教,我也并不是太精通,它的教义繁多,从哪儿讲起呢?”

    “简单的讲讲吧。”

    此刻,是那天讲述时在记忆中的再演,还是又在幻觉中与吴凤珠重讲呢?恍恍惚惚,混为一体了……

    佛教是释迦牟尼创始的,他是释迦族的人,释迦牟尼就是释迦的圣人的意思。他的真名叫悉达多,姓乔达摩。他大约是公元前六世纪的人,是一个王子,他父亲是净饭王。

    “他是王子,怎么想到创佛教呢?”

    他从小就习惯沉思,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性格内向吧,爱自省。他看到人和万物活于世,有各种各样的痛苦:生,老,病,死,劳作,饥渴,离别,农夫在烈日下耕作,耕牛在鞭挞下拖犁,鸟兽弱肉强食,都引起他的深思。怎么才能解脱这些痛苦呢?这些痛苦连他当王子的也不能避免。他立志解决这个问题,便放弃了王位的继承出家了。历经千辛万苦,包括多年不成功的苦行,终于在一棵树下悟得了解脱之道,成了佛。

    “真不可思议。”

    其实是可以思议的。人活在世上,生命总有两种基本趋向:一是追求快乐、利欲,生命不息,追求不止;二是解除痛苦。人总是用一切方法避免痛苦,减缓痛苦,忘记痛苦,安慰痛苦。我们各种各样的科学,自然的,社会的,不都在教授怎么追求利欲?有的也在执行解脱痛苦的职能,如医学。但是,人的绝大多数痛苦都是难以解脱的。每个人都有痛苦,人类有很多痛苦,有些人的痛苦尤其深重。于是,如何解脱痛苦的学问也就应需而生了吧。

    “佛教也是学问吗?”

    当然,这就是一门解脱痛苦的学问。说简单点,它是解脱老病死痛苦的哲学。

    “哲学?”

    它也有一整套宇宙观,人生观,认识论,方法论。还有一整套伦理规范。它还是一门体系很完整的哲学呢。

    “真是有意思的说法……”吴凤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悉达多怎么就能创始呢?”

    一方面,他自幼很博学。因为他是王子,受过很好的教育,哲学,文学,数学,他都学过。另一方面,他的天性。他不仅聪慧,而且具有内省深思的特殊思想力。他是一个对痛苦感受很敏锐的人。他不仅自己感受,而且能替别人感受,所以,他才能对如何解除人类痛苦悟出道来。

    “过去怎么就没听你讲过这样有意思的见解?这么说,佛教的宗旨就是解脱痛苦了?”

    过去你不愿听嘛。佛教就是想解脱人间之苦。所以,佛教的教义,概括起来就是四谛:一,苦谛,讲世间之苦;二,集谛,也叫因谛,讲苦的原因;三,灭谛,讲苦的消灭;四,道谛,讲灭苦的方法。它的教义虽然是面对整个人类苦难,但最初它更是劳苦大众的宗教,因为世间苦难绝大部分降在他们身上。

    “那你讲讲佛教教义吧。”吴凤珠半睁着眼躺在病床上,她的目光时而矇眬,时而明净。范丹林也来了,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佛教的全部言教,叫佛法。我先给你讲讲法的定义吧。“法”,梵语是“达摩”。佛教的解释:“法谓轨持”。轨道的轨,保持的持。再具体点,“任持自性,轨生物解”,就是说,每个事物都保持它自有的个性,有一定轨则,表现出来使人了解它为何物。因此,佛教把一切事物、现象,物质的,精神的,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叫做“法”。一切“法”、“诸法”,就是指天下万物。但佛的言教因为符合一切“法”的真实情况,所以,本身也具有“轨持”的特点,所以也叫“法”。

    “有点像我们现在的说法呢。”

    所以“法”在佛教中,既指一切事物、现象;也指事物保持、表现自己特质和规定性;也指佛的言教。佛法,包括其主要内容四谛,都是依据一个基本原理:缘起论。

    “缘起论?”

    是,缘起,具体意思是“诸法由因缘而起”,因缘,就是能产生结果的原因。在因果中起主要的、直接作用的条件叫“因”,起间接辅助作用的条件叫“缘”,鸠摩罗什说:“力强为因,力弱为缘”。还有一种区分:“前后相生,因也;现相助,缘也。”但在佛教中,有时“因”和“缘”合并称为“因”;有时又合并称为“缘”,如刚才说“缘起论”,缘字就当“因缘”讲。还有时,“因”和“缘”相互替用。

    “诸法由因缘而起”,就是说任何事物、现象都有一定的原因、条件,才生起的。北京西山佛牙舍利塔上不是刻着一首“缘起偈”吗?“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佛教中,“缘起”还有一个定义:“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这表明了异时和同时的互存关系,在佛法中都是因果关系。有时一因多果,有时多因一果。没有绝对的因,也无绝对的果。一切事物都处在这种时间上、空间上的竖的、横的因果关系的编织之中。

    “这简直就像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辩证法了。”

    所以释迦牟尼了不起啊,他为什么能征服那么多人?他在公元前六世纪就能用这样的宇宙观来解释世界,难道没有逻辑力量?我们进一步研究缘起论,才能发现他在哲学上的先知呢。

    “你讲吧……”吴凤珠闭着眼声音低弱地说,他停住了,看着她,她的脸上浮着朦胧的黄色光晕。到佛的境界去遨游了?过了许久,她又微微睁开眼:“接着……”

    缘起论,具体有十一个定义。一,“无作者义”,就是说无造物主;二,“有因生义”,这是对无造物主的进一步说明;三,“离有情义”,有情的梵语是“萨”,指人和一切有情感的生物;四,“依他起义”;五,“无动作义”;六,“性无常义”;七,“刹那灭义”;八,“因果相续无间断义”;九,“种种因果品类别义”;十,“因果更互相符顺义”;十一,“因果决定无杂乱义”。一下说得太多了吧?要不要我一条条解释?噢,我总起来简单讲讲吧。这十一条,就是对宇宙万物间的因果关系,对因果关系编织万物的宇宙,作了更深入具体的论述。概括起来主要是两点,一是“诸行无常”,二是“诸法无我”。“无常”,就是说宇宙万物都处在由因而果的生灭相续中,是不停顿的,是每刹那间——佛教把弹一指头的时间当六十刹那——都在生、住、异、灭的,是无常的。佛认为,佛教也受“无常”的支配,有兴起时期,演变时期,衰败时期,将来会灭。

    “辩证法还挺彻底的啊。”

    “无我”,就是没有主宰。每一事物,每一生命,每一人身内都没有主宰,宇宙也没主宰,没造物者。

    “那不有点像无神论?”

    缘起论概括起来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两条是总法则,在佛教中称为“法印”。佛教中有四法印,再加上“有漏皆苦”,“涅槃寂静”。

    “有漏皆苦?”

    漏,就是烦恼。佛教认为,有烦恼就是苦。烦恼是什么呢?因为众生不明白“诸法因缘而起”,无常无我,在无常之法上贪爱追求,在无我之法上执着为“我”,执着我主宰,我所有,就叫惑,惑使人烦恼,所以,又叫烦恼。

    “我明白了……这东西不是我的,我硬想要……这事情我不能主宰,我一定要主宰、决定……人都要老,我不想老……人终归要死的,我不想死……就惑了,烦恼了,就感到苦了,对吧?”

    是。佛教对烦恼也做过分类研究,种类极多,在这方面,它是具有人生经验的。贪,瞋——瞋恚,痴,慢——傲慢,疑,恶见,被它称为六根本烦。烦就造成种种业,身业是行为,口业是言语,意业是思想。而烦恼和业又引生出下世来,或为天人,或为人,或为地狱、鬼、畜生。于是又烦恼,又造业。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中轮回转生,苦无尽。总之,佛教讲世间苦,也是“因缘而起”的,不是无缘无故的、偶然的、孤立的、造物主加给的。具体分析,苦有十二缘起。无明缘——行缘——识缘——名色缘——六入缘——触缘——受缘——爱缘——取缘——有缘——生缘——老死缘。这是详细讲惑、业、苦的关系。总之,“有漏皆苦”,就是讲的四谛中的苦谛和集谛。

    “涅槃寂静是讲死吧?”

    涅槃是梵文的音译,意译是圆寂,在佛教中通常也作死亡的代称。但它真正的意义是:熄灭生死轮回而后获得的一种超脱的精神境界,是佛教全部修行的最高理想。圆寂的意思就是“圆满寂灭”,和“有漏皆苦”完全相反。更详细讲就是:福德智慧圆满成功,对“生死”诸苦及其根源“烦恼”已最彻底绝灭,完全没了世俗欲望和分别是非之观念,进入永恒寂静的安乐境界。这就是四谛中的灭谛。

    “人活着谁能做到呢?”吴凤珠凝望着遥远的上方,喃喃着。

    佛教就有一整套修行的办法,主要是戒、定、慧三学,戒律,禅定,智慧,指引人消灭世俗诸苦及其根源烦恼,达到涅槃境界。这就是四谛中的道谛了。它分七种,共三十七项,叫三十七道品,有:四念住,四正断,四神足,五根,五力,七觉支——也叫七菩提分,八正道。还有大乘教讲六度:布绝,持戒,忍,精进,定,智慧,也是它的道谛。

    “只有死了……”吴凤珠继续喃喃着……

    她死了。永远离开了尘俗,解脱了。自己怎样活下去呢?他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坐着。屋里越来越暗,渐渐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恍恍惚惚思索着。吴凤珠的一生。自己的一生。历史。宗教。超脱。窗外路灯亮了。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悟道,七天七夜,被慧光照亮。他周围的世界一片宁静,夜晚跪伏到他脚下。太阳升起,沐浴着他……洛迦山岛盖满水仙花,小船颠簸着向岛驶近。又离岛远去,蓝海中一块翡翠……

    保姆回来了。灯亮了,饭做好了,叫他了。他又坐了好一会儿,站起,默默地吃饭,又回到书房,还是一动不动地呆想。最后,走到写字台旁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摞稿纸,关于历史的种种笔记,摊开。自己的余年该干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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