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冬天,对于杏园猪场的猪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考验。尽管养猪现场会后,县里调拨了两万斤饲料粮作为对西门屯大队的奖励,但县里拨下来的仅仅是个数字,最终还要在公社革委会的督促下,由公社粮管所那个狂喜欢吃老鼠肉的姓金人送外号金耗子的所长具体落实。这位耗子所长把那些在仓库边角积压多年的霉变薯干和高梁以次充好发往我们的猪场,数量上也大打了折扣。这批霉烂粮食中掺杂的老鼠屎足有一吨,使我们杏园猪场整整一个冬天都笼罩在一股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养猪现场会前后,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了一段地主资产阶级般的腐朽生活。但现场会开完不到一个月,大队里的粮库就频频告急,天气也日渐寒冷,看起来很浪漫的白雪带来了彻骨的寒冷,我们陷入了饥寒交迫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点邪乎,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实存在。县气象局有记录,县志上有记载,莫言的小说《养猪记》里也曾提及。
莫言从小就喜欢妖言惑众,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养猪记》里所写,时问、地点都是对的,雪景的描写也是对的,但猪的头数和来路却有所篡改。明明是来自沂蒙山,他却改成了五莲山;明明是一千零五十七头,他却改成九百余头;但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一个写小说的人写到小说里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他较真。
尽管我对那群沂蒙山猪从心底里透着蔑视,与它们同类,是我的耻辱,但我毕竟与它们同了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沂蒙山猪接二连三地死亡,使杏园猪场笼罩着沉重的悲剧气氛。为了保存体力,减少热量挥发,在那些日子里,我减少了夜间巡游的次数。我用蹄爪将那些因为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树叶和成了粉末的干草扒拢到墙角,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犹如精心编织的网络图案。我卧在这堆碎草烂叶的中央,用两只前爪托着腮,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嗅着降雪时特有的清冷气息,心中浮现着一阵阵悲凉情绪。说实话,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的猪,我身上多的是狂欢气质,多的是抗争意识,而基本上没有那种哼哼唧唧的小资情调。
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深夜里敲门。猪舍前部的积雪,几乎与被积雪压弯的杏树权连在一起,杏园里不时响起树枝被积雪压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而随着这清脆声响,总是有一阵沉闷的声响,那是树上的积雪随之塌落时发出的声音。在那样的暗夜里,我的眼界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柴油短缺,早已停止磨电,所以即便我把那根灯绳砘断也砘不来一线光明。这样白雪覆盖的暗夜,应该是产生童话的环境,应该是产生梦想的时刻,但饥饿和寒冷,粉碎了童话和梦想。我必须讲良心话,也就是说,在猪饲料最为短缺的时候,在沂蒙山猪们依靠着沤烂的树叶子和从棉花加工厂买来的棉籽皮苟延残喘的日子里,西门金龙还是在我的饲料中,保证了四分之一比例的精料,那精料当然也只是霉变的薯干,但总比豆叶和棉籽皮好。
我卧着,苦熬漫漫长夜,时而在梦中,时而在现实中。天上偶尔会露出几颗星星,星光璀璨,宛如女王胸脯上的钻石。我无法睡得安宁,因为那些沂蒙山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声音,让我感到无比的凄凉。回首往事,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泪珠一旦流到腮毛上,片刻之间便冻成了珍珠。隔壁的刁小三也在哀嚎,它现在该自食不讲卫生的恶果了。它的窝里没有一点干燥之处,到处是屎尿结成的冰坨子。它在窝里奔跑嗥叫,发出狼一样的叫声,与旷野里真正的狼嗥遥相呼应。它不断地高声咒骂,咒骂世道的不公。每当开饭之时,我就听到它破口大骂。它骂洪泰岳,骂西门金龙,骂蓝解放,更骂那个专门负责给我们喂食的白氏、杏儿,那个早已与泥土同化的恶霸地主西门闹的未亡人。白氏总是担着两桶饲料来喂我们。她的小脚在积雪成冰的小路上蹒跚着,她穿着破棉衣的身体在雪中的小路上扭动着。她头上蒙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头发上结成了白霜。她的双手粗糙,皮肤皴裂,像烧过的枯木。她担着食桶行进时,把手中的长柄勺子当成了拐棍。食桶中热气微弱,但气味汹涌。从气味上就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饲料的优劣。总是前边的桶里盛着属于我的食物,总是后边的桶里装着属于刁小三的食物。
白氏放下担子,用勺子拨去土墙上厚厚的积雪,然后探身进来,用勺子清理我的食槽。然后她双手费力地把食桶提起来,隔着土墙,把黑乎乎的饲料,倒进我的槽里。这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抢食,以至于黏乎乎的食料落在我的头、耳上。然后她就会用勺子刮去我耳上的和头顶上的食料。食物并不可口,尤其不能细嚼,因为一细嚼,腐败的气味就会布满口腔和咽喉。在我大口吞咽时发出的“呱哒呱哒”的响声里,白氏总是要感慨万端地表扬我:
“猪十六啊,猪十六,你真是一头不挑食的好猪啊!”
白氏总是在喂过我之后才去喂刁小三。观看我的潇洒吃相似乎让她心中幸福。如果不是刁小三的疯狂嚎叫我想她很可能忘记了喂它。我忘不了白氏低头看我吃食时的温存目光,她对我的好我当然明白,但我不愿意往深里去想,毕竟事过多年,人畜异路。
我听到刁小三咬住了她的勺子,我看到了刁小三前爪扶墙站立伸出墙头的狰狞面孔。它獠牙锯齿,眼睛血红。白氏敲打着它的长嘴,犹如敲着一个木头梆子。她将属于刁小三的食料倒进刁小三的食槽。她低声咒骂:
“你这头脏猪,窝里吃窝里拉,怎么还不冻死这你这恶鬼!”
刁小三只吃了一口就骂起来:
“西门白氏,你这个偏心的刁婆子!你把精料全加到猪十六的桶里,我的桶里,全是烂树叶子!我操你们这些王八蛋的亲娘!”
骂着骂着,刁小三就嘤嘤地哭起来了。而西门白氏,根本不理会它的骂,挑起空桶,拄着勺子,摇摇摆摆地走了。
刁小三扒着墙头望过来,对着我发牢骚,肮脏的口水,滴到我的猪舍里。我对它嫉恨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管低头疾吃。刁小三道:
“猪十六,这是什么世道?为什么一样的猪两样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吗?难道就因为你是本地猪我是外地猪吗?难道就因为你模样漂亮我相貌丑陋吗?而且,你小子也未必就比我漂亮到哪里去……”
对这样的蠢货,我能对它说什么呢?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之事,官长骑马,难道士兵也要骑马吗?是的,在苏联红军布琼尼元帅的骑兵军里,官长骑马士兵也骑马,但官长骑的是骏马,士兵骑的是烂马,待遇还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