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杨洋吃饭时,公安朋友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三言不行了,问我过不过去见一面。我一听说不行了就呆了。我跟三言没什么交情,可也是一场朋友。心里有些难过。他临死前就想着见我,也不知道要跟我讲什么。我说:那哥们儿就没有留下一句话?公安朋友说:正想告诉你,他临死前清醒了一下,医生说是回光返照。他就说了一句话,他说快送甄由美走。甄由美是什么人?你可得跟我们讲清楚。我说:问三言,他是当事人,咱这会儿忙得很,得陪女朋友吃饭,再聊吧。我把电话挂了。心想三言还是一个情种呢,甄由美有什么魅力,让他舍身忘死?
领导通知我去开会,讨论垃圾问题。参加会议的有各部门领导和业务骨干。大家之所以对这个问题引起重视,是因为中央和省领导在报纸上作了批示。老程亲自主持会议并作重要讲话。他先读了报上的长篇报道,接着读了领导批示,然后问大家有什么看法。大家都不出声。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法讨论,讨论了也没用。于是领导让大家看录像。是前天的焦点访谈节目。主持人面无表情地讲起了南村的垃圾问题。接着是记者采访的镜头。那些东西平时大家司空见惯,早就熟视无睹了,但一旦入了镜头,就显得触目惊心。记者在采访时问洋垃圾的来源,他问的是一个旧电脑店的店主。那家伙说:哪里来的?南村口岸进的,我们有报关单。记者说:全部都是从南村口岸进的吗?店主说:那当然,这里是垃圾集散地,从南村口岸进来方便,人家进口也要考虑成本嘛,难道跑去上海进?记者接着去了另一条街,采访货柜车司机。大家看到一条长长的街道,货柜车排成了长龙,街道两边都是等着买货的垃圾佬和装卸工人。记者把麦克风伸到一位司机面前,问:你从哪儿来的?答:南村码头。又问:全部是从南村码头来的吗?司机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长长的车龙,说:全是,这后面二十几辆全是我们车队的。这件事把大家都气昏了。最气的是老陆,他说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其实南村口岸的情况我还是清楚的,要说没有进洋垃圾,那是假的,要说全从南村进,那也是不可能的。记者接着采访了海关和商检局,最后采访了地方政府。大家要么拒绝采访,要么推卸责任。
这个会开得很沉闷。大家都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迟早会出事,但事情闹到多大,谁也不知道。可再怎么闹,也是集体的事,牵挂不到个人,所以大家都不着急。唯一有点心神不安的是老程,因为他有个领导责任。我坐在老程的旁边,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会议定在九点开始,老程迟到了,他是九点过十分才到的,大家都等着他。这种情况比较少见。领导开始讲话,讲几句喝一口茶,他喝茶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实际上他口不渴。证据是老程把空茶杯打开,举到嘴边,发现茶杯空了又放下来。如是几次。会议开始时,服务员给大家倒了一轮茶,然后就鬼影也见不到一个。领导的茶杯空了也没人给他加水。大家都端坐不动。要是平时,人事科长早就站起来给领导添茶水了。
会议开到十一点。办公室的副主任小刘突然进来了,他走到老程身边,对着老程耳语了一通。老程就对大家说:市政府通知开紧急会议,我想大概也是讨论垃圾问题。对这个问题大家要引起足够重视,我先去一下市政府,下面由胡副关长主持会议,一定要找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老程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胡副关长主持会议。让大家发言。大家要么不出声,要么在底下嘀咕。就是没人愿意出主意。会议开到十二点,老程仍没回来,而且看样子也没有回来的意思。胡副关长给老程打电话。他的手机关了。胡副关长说:奇怪,老程从来不关机的。出了什么事?说完看着我,好像我可以给他一个答案似的,我知道老程连睡觉都开着手机。他关机是有些不对劲。可我也不知道他干吗要关机。胡副关长说:大家去吃饭吧。大家于是一哄而散,找地方吃饭去了。不愿意去找地方或者找不到地方的就结伙往饭堂走。
下午领导没说开会,也没说不开会,按照惯例,不说开会就等于不开会。吃完了饭大家作鸟兽散。我也回到了南村。回去以后才发现老陆还没回来,他的两个副手也没回来。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茶叶泡茶喝。会议室里的茶叶本来质量就差,服务员泡茶的水平又不高。那茶要多难喝有多难喝。可开会的时候除了抽烟就是喝茶。我抽烟抽到嘴唇都起泡了,只好拼命喝茶,然后找借口上厕所。开一次会,大家都要上几轮厕所。有些人进了厕所并不拉尿,站在厕所里抽烟,聊闲天。
我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很大,外面有会客室,里面有卧室,有卫生间。这是按照关领导的规格配置的。但我并没有怎么用,因为我很少坐在办公室里。我原来还管点业务,南村办事处下面有三个科,都由我管。由于不太听领导的话,领导就让我靠边了,管管党务、人事、工会之类。但这些东西实际上不用我管。因为上面还有一个人事部门专门管这些。我的工作就是上班、下班,拿工资。至于上班干什么,领导不管,下班干什么,领导也不管。我自己管自己,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到了下午四点钟,老陆和他的两个副手回来了。他们的办公室就在我的办公室旁边,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三个人一进来,走廊里就弥漫一股很浓的酒气。这就是说他们没少喝,而且像是故意喝给人看的。我想他们大概有压力。这压力是无形的,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三位科长进了房就蒙头大睡。电话挂了起来,门也锁上了。大家不想干活了。有几个干部拿着报关单上来找科长签名,把门敲得山响。
我喝了一壶茶,抽了半包烟。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码头。晚饭跟若尘在大排档吃。吃完了饭去泡吧,泡完了吧去看夜场电影。看到激动人心的时候,电话响了。若尘正在吃爆米花,听到我的电话响就扭头看我,还问:是哪个小姐打来的?在她看来,这么晚打电话一定是歌厅或桑拿房的小姐,她们刚干完活,想在回去睡觉前找个大傻冒请她们吃宵夜。我看了看显示,是老程老婆打来的。却故意说:杨洋这丫头。若尘一听就把电话抢了过去。她对着电话就说:臭婆娘。然后她的脸色就开始变红,继而变白,她对着电话说:对不起,对不起。把电话给回我,同时在我大腿上使命掐了一把。我痛得一哆嗦,一边替自己按摩,一边接电话。我说:嫂子,这么晚了还没睡呀?有事吗?老程老婆说:老程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个电话,还把手机关了。我有点不放心。我说:老程呀,他上午给市政府的人叫走了,说是开紧急会议。老程老婆一听就惊叫起来,她说:市政府?你说市政府?不可能吧?咱老程可是个老实人。老程老婆一叫,倒让我警醒起来。咱跟市政府可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市政府也从来不通知咱们开紧急会议。这市政府通知咱们开紧急会议的先例倒是有过,开会的人去了就回不来。检察院要抓咱们的人,也常常是通知去市政府开会。我说:嫂子,老程不会有事,他大概是喝多了,你安心睡吧,明天一早我就让他打电话回去。
我对若尘说:咱别看了吧?若尘说:为什么?我说:老程可能出了事。若尘说:关我们看电影的事?我说:不关,电影不好看。若尘说:是不好看,咱不是看电影,咱坐在这儿享受人生。我说:咱单位出了大事,你觉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若尘说:你没贪吧?我说:最多算个苍蝇。若尘说:苍蝇也要打啊,不会把你抓起来吧?我可是跟你讲清楚,你要是进去了,我可不等你。若尘说,你别盯着我,我是女人,没几年青春。看她一脸正经的样子,倒像说真的。若尘说,老实坐着,现在深更半夜,你想去干什么?咱俩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明天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自由人。不过你别怕,咱们毕竟处了这么多年,要是你真的进去了,我不会一下子就跟你反脸,只要政府允许,我会去看你。你别担心,就算我找了男朋友,我也会带着男朋友去看你。
这婆娘真可以把我气死。
送若尘回到宿舍已经三点半,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经四点。我冲了个凉。倒到床上就睡着了。若尘说她一个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想着我进去了后她会是一种什么境况。
早上八点,给一个电话吵醒了。是人事科打来的,通知我八点半开紧急会议。这让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想起要给老程老婆打电话,可不知该对她讲什么。我洗了把脸,找出剃须刀刮胡子。把下巴刮得青里泛黄。
八点半我赶到了单位。人事科老刘守在门口,看到我就说:在八楼礼堂,快上去。我把车停好,坐电梯上去。进去吓了一跳,黑压压的坐无虚席。我心里说:单位大会没少开,还没有这样齐过。前三排是科级以上领导,后面是普通干部。再看主席台。我的天,都是什么人呀。总署纪检组长、总署办公厅主任,还有七八个纪检干部。还有一个熟面孔,副署长老曹。老曹面无表情,脸黑得像锅底。
会议由总署纪检组长主持。老曹先讲话。他宣布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老程被”双规“(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待问题)了。老曹说,同时被”双规“的还有市委、市政府、边防局、商检局等部门的重量级人物。这些人的名字听起来如雷贯耳,老百姓根据他们的爱好给他们起了雅号,譬如高尔夫关长、兰花市长、赌王局长。这就是说,南村的问题不只是海关的问题,但海关是重灾区。涉及的人最多,出的问题最大。老曹说,我不怕跟大家交个底,这次中纪委派出了精兵强将,彻查南村的问题,要一查到底。南村四大走私集团的骨干人物已经全部束手就擒,正在交待问题。在座的各位有没有问题,各人自己心里有底。党组希望有问题的同志争取主动,坦白交待,彻底交待,争取从宽或免于刑事处分。接着总署纪检组长讲了话,他最后宣布了中纪委调查组和海关各位纪检干部的办公地点和值班电话。
散了会,我本来想跟老曹打个招呼。我往主席台上看了一眼,老曹耷拉着眼,低垂着头,显得十分疲倦。我想他未必还记得我,就算记得,此时此刻也不方便跟他套近乎。我站了起来,跟着人流向外走。电梯口站满了人,大家都在耐心地等电梯,我往楼梯口走去。走到七楼,老胡从后面赶上来了,对我轻声说:来一下我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老胡把房门关上,还上了锁。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叹了口气。我说:出了什么事?老胡说: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年多我没睡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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