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杂物柜里拿了包茶叶出来。这是阿文年前送我的,还没开包。如今给我送茶叶的是阿文,不是阿容,这给我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我抓了一撮茶叶放进茶杯里。看见老陆还站在办公桌前,就说:老陆,要不要来一点?这可是上好的乌龙茶。老陆说:不用,我先过去了。老陆走后,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边喝茶边看报纸。一会儿阿文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在办公室里。接着她就跟我聊上了,讲了几件趣事,还讲了个黄段子。现在酒席上流行讲黄色的笑话,也算是一道下酒菜。大家笑着笑着,胃口开了,酒量也大了,酒足饭饱后,想起来还要笑几声。
我看报纸的时候,一科的科长老杨、副科长小付进来了。他们说跟我报个到,接着跟我聊了几句。老杨和小付走后,二科的科长小彭和副科长老胡进来了,也说跟我报个到,接着跟我聊了几句。跟着三科的小伍和小季也来了。这样我就把几个科级干部见完了。我想组长不知会不会来,要是也来,我可就惨了。这个仪式不知是不是老陆安排的。抬头看看挂钟,哇,十二点了,该吃饭了。在食堂见了面,大家可能不会再搞参拜仪式了吧?
我们在饭堂吃围餐,菜的品种由我们自己定。以前摆三围,现在摆九围。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南村的生意越来越好,货运量越来越大。当然我们的关税任务也越来越重,同志们也越来越辛苦,待遇也越来越差,意见也越来越大。凡此种种,我不再操心了,由老陆操心。但是一旦出了事,我也有个领导责任。这就是老程高明的地方,他让你坐冷板凳,却不让你轻松。
我走到大楼门口,看见郝杰的车停在外面马路上。他的座骑是部黑色的奔驰,车牌号尾数是119。特别好认。我走过去,郝杰把车门摇下,他戴了副墨镜,样子像极了黑社会的打手。我说:请我吃饭哪?郝杰说:咱们是心有灵犀呀,上车吧。我说:我不上,你这是置我于不义呀。说完我就四处看,装做怕给人发现的样子。郝杰说:得了吧,谁不知道谁呀。他看我还在装腔作势,就说:再装就不好玩了,上车吧,我有急事找你。我上了车,郝杰把车开到闸口,突然停了下来。他说:要不要到码头兜一圈,你有好些日子没去码头了吧?我说:你想去码头看看自己的货是吧?郝杰说:就算是吧,你陪我走一圈。
我和郝杰在码头兜圈子。车轮以10公里的时速往前滚动。我们在泊位看钢材,有十几条船在岸边,吃水线很深,我估了一下,大概在一千吨以上。有经验的关员在岸边站一站就能知道一船钢材的大概重量。其实他们也不用亲自到船边察看,只要看一看货主申报的重量就知道实际重量了。每个货主享有多大的特权,他们有些什么习惯,大家都心知肚明。同志们说,这叫吃亏吃在明里,万一有事,至少知道落个什么处分。郝杰把车开到B区。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废旧物品,那是他的主打产品。他轻易不下码头,只要下码头,就会去B区看看。我后来才知道,别看一货柜全是废物,值十几到几十万呢。有时同志们把货柜倒空,等再装回去,少了几吨货,郝杰可心疼了,他说那都是钱哪,几万块呢。郝杰做生意时精打细算,用起钱来却大方得很。这是他得人爱的地方。
正是吃饭的时候,码头上空无一人,我和郝杰下了车,前面有几个废旧堆,那是刚从货柜里倒出来的。同志们每天都要卸十几二十个柜,他们不怕短吨,也不怕品质问题,就怕里面夹藏。每年都要从废旧柜里查获一大批汽车和机电产品。不过查出来也没所谓,据说十次走私,一次成功就有利润。码头有不少走私佬,同志们把码头的进出口商叫做走私佬。他们基本上没有不走私的。在大家都在走私的情况下,不走私就意味着增加贸易成本。谁会有这么傻。这就是说,郝杰也不会是个好鸟。尽管他的货柜里还没有查出汽车空调之类。这只能表明郝杰路子走得宽。他本事大。譬如说,我这个码头的大当家就给他拉着在码头转圈子。他还美其名曰:陪我看看码头。
我和郝杰在酒城吃饭。一坐下他就说:听说废物进口要许可证了,你赶紧帮我打听一下。我突然想起这事好像有人提起过。可是我想不起是谁提起的。直到吃完了饭,要跟郝杰分手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是秃头和小平头提起过,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有批洋垃圾莫名其妙就到了北方某个城市,没人知道是谁把它们运进来的。这可把中央领导吓着了。码头的老总味觉比较灵敏,马上意识到中央会出台政策,禁止或限制废物进口。南村码头一半以上的货物是废物。他们自然急了。
我对郝杰说:一刀切是不可能的,肯定会有口子。你赶紧想办法吧,争取喝第一口汤。郝杰说:我有什么办法,在南村,在省里,我都有办法,可到了北京,我就没辙了。我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哪里不都是一个钱?郝杰说:这道理我懂,可总得有人搭条桥呀。原来这小子想求我给他开辟北京市场。我想了一想,这事可能还真有点办法。我首先想起了老柴。这老头子学生遍天下,在外经贸部、计委和国家环境保护局都有人。他老人家一世清贫,写了几本专著,也没拿多少版税。不如给他开一条财路。我对郝杰说:行,我帮你问问。郝杰一听可高兴了,他说,立诚,你这个朋友我没白交,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来,咱们喝一盅。结果我跟郝杰喝了一支茅台,他才让我回去上班。走前他一再交待,让我帮他办两件事:一件是帮他查一下文件,看废物进口的政策是不是下来了。如果下来了,第一时间告诉他。第二件是赶紧帮他疏通北京的关系,尤其是国家环保局的关系。他要拿到第一批进口证。郝杰喝了酒,有点得意忘形。
我回到办公室就给老柴挂电话。他上次来南村的时候,我把他的电话要来了,可从来没跟他联系过。这老头子比较古怪,你跟他聊学术问题他就津津乐道,你要是跟他聊家常,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柴不在家,我就往他办公室打,有个女人接了电话,我想大概是他的研究生,一定是个女学究。我说:是师姐吧?我是立诚。那女人给人叫了声师姐,有点高兴,可是她想不起立诚是谁。我说:师姐,你叫叫老柴。老柴听了电话,他也不知道立诚是谁。老柴这时一定在冥思苦想,想到他的那副模样,我就忍不住心里窃笑。其实这种情况我也经常碰到,人家讲了半天,我就是想不起对面那家伙是谁。这个时候我就不想,我总是把电话挂了。可老柴没挂,我看他这么老实巴交的,心里十分不忍,我就自我介绍说:我是您的学生,是某某届的。上次您来南村讲座,我请您喝早茶。老柴说:呵呵,是你呀,还好吧?我说:还好。
然后我就开始赞他。我说柴老师,您的《周作人研究》写得真是好,《文学批评》也是特别棒,还有《拒绝权威》简直是惊世之作,我有几个朋友,把书店找遍了,就是买不到。老柴贵为名校的名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也经不住我一顿肉麻的吹捧。他在北京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说惭愧惭愧。其实要惭愧的是我,不是他。我吹了一阵,赶紧打住。我知道不能再吹了,再吹就露出破绽,他就要怀疑我的动机了。我说:柴老师,学生有一事相求,我知道您桃李遍天下,在国家环保局有学生吧?老柴想了想,后来大概拿出电话本查了半天,才对我说:有三个,一个副局长,两个司长。我说:真是太好了,我最近在研究环境问题,有些阻力,想找个人开开绿灯。老柴一听,哇,既是学术研究,又是造福人类的好事,应该支持。老柴说:好哇,你要他们的电话是吧?我说:您先把他们电话告诉我,然后麻烦您再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我有事相求,至于具体什么事你就不用说了,免得浪费您的时间。老柴说,行,没问题,你们师兄弟也该互通有无。这个老柴,看来还不是一个糊涂虫。
我给总署的门哲打电话。叫他帮忙查查郝杰说的那个文件。门哲说:这事儿你也找我?低章。接着我听见他叫小秘书去翻文件。趁这功夫他跟我侃上了:兄弟还好吧?我说还好,白天喝酒,晚上唱歌。门哲说,好哇,朝酒晚舞,咱们立诚越来越出息了。门哲在那边瞎埋汰我,我就在这边哼哼。门哲说:怎么啦?不会说话了?我说:不是听见了兄台的犬吠声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门哲说:你这人啦,真是堕落了,跟不法之徒为伍,连话都带着痞气。我又哼了起来,哼了一气,才说:兄弟呀,我范庄兄还好吗?让我听听他的吠声。门哲说:侬的范庄兄已经不在这搭儿了,他老人家去了国家环保局。我说:这鸟人,挪了地方也不跟为兄打个招呼,邱八在吧?门哲说:没死,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去了经贸部,管石油去了。如今就我自个儿在此地儿犬伏着,逮谁咬谁。门哲已经把文件拿在手里了,他说:嗨,八个部级单位一块儿签的,比你还牛逼。我说:讲什么呢?是不是进口废物要证明,哪一天开始实行?门哲说:这个呀,得容老朽慢慢看,你老耐心等待,大概半个小时吧,也就五页纸,我老眼昏花,看得慢一点。门哲边看边说:这样吧,立诚兄,你给我唱个歌,你知道看这么个枯燥的东西还不如让我去坐牢,你总得娱乐我一下吧。我说:行,我哼个摇蓝曲给你听。
我哼完了,问门哲哼得怎么样。门哲说:你还真哼哪?饶了我吧。他终于把文件浏览完了,还真要进口证明,从五月一日起执行。门哲说:这问这事干吗?我说:帮个兄弟,垃圾大王郝杰。门哲说:他呀,这人挺有意思。我看这事得找范庄而却步,他就管发证。我心想范庄算什么,也就一个处长,他上面还有局长司长呢,那才是权力人物。
临下班时候,郝杰来了办公室。他说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当然急,他在圈地运动中投了三千万。政策变了,一不小心就全化水了。郝杰听我说完了,一口气松了下来。他说,走,去喝酒。吃完饭我们去温泉泡一泡。我这神经绷了好几天了。
吃饭的时候,郝杰说:立诚,你得跟我去趟北京。这第一次见面得慎重其事。咱不能砸锅。我说:咱去也是白搭,我跟那帮师兄,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身。我不去,人家还以为是个故交,去了人家就知道不是了。郝杰说:也是道理。
饭后我们去泡温泉。泡温泉时我突然想起,郝杰已有好些日子没请我泡温泉了,我们混得太熟,他早不把我当回事了。加上跟若尘有那么一档子事,逢年过节他也不慰问我了。门哲还说这小子仗义呢。
泡完温泉我回家睡觉。刚躺下,郝杰又打电话来了。他说:立诚,我左想右想,还是得让你去一趟。咱们得几条腿走路。万一不行了,你帮我拉上老柴。我说:你以为我是你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也得有个组织原则吧?我还得请假呢,领导还未必批呢。郝杰说:得了吧,蒙谁呢,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九点钟的飞机,在北京吃午饭。你给门哲一个电话,约邱八和范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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