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客气地送国字脸出门,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研究。他听我连说了三遍要研究,就知道这事没什么戏。可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失望的表情,依然笑得十分灿烂,害得我替他担心,怕他的牙齿从牙龈上掉下来。回到办公室,觉得腮帮开始疼痛,心想国字脸笑得肌肉痉挛,怎么疼在我的脸上?真是咄咄怪事。我正痛苦着,郑直进来了,看见我用手握着半边脸,就问:老大,怎么啦?我说:不知道是不是上火?这年头心火重,没来由火就上了头。郑直一听,马上叫了个兄弟开车出去买凉茶。郑直在码头干了十来年,一直没挪过窝。从普通干部干到组长,再干到副科长,是码头地道的地头蛇。我对他一直防着三分,不怕他干坏事,就怕他害我。郑直还是个笑面虎,看见谁都笑,还乐于助人,很得人心。我没来时,领导让他暂时主持码头监管科的全面工作。他当了三个月的大哥,把码头管得生动无比。当时盛传他与一哥的关系十分之好,大家都以为他坐定了码头的这第一把交椅。没想到搞到后来却让我来掌柁,因为一哥是个专家型的领导,不大理事。对单位的人事、财政、基建等等大事他总是提不起精神,对业务问题,他却很在意,而且是越细越在意,这样就形成了大事二哥说了算,小事一哥说了算的局面。而且一哥在南昌还有一摊,顾不了这边。郑直不恨自己所托非人,却恨大哥窝囊,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同时也恨我,因为我取代了他的位置。但他做得滴水不漏,表面功夫搞得很好,对我关怀备至,帮我解决后顾之忧。我打个喷嚏,他就叫人去买感冒药,我一摸腮帮,他就叫人去买消炎片。背后他却四处唱我,说我搞一言堂,动辄称朕。一遇上棘手的事,他就推给我,想让我趟脏水。对这种人我就一个原则:按政策办事。我知道他跟国字脸关系很好(他跟谁关系都好,简直是个尤物),国字脸来找我说不定就是他指的路。想到他跟国字脸串在一起,我就对审批垃圾场心生恐惧。
我喝凉茶的时候(郑直叫人买的凉茶我一定要喝,否则得罪他,我无谓跟他撕破面皮),秃头郭总来找我,手里拿了份报告。这时我才想起郑直过来看我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是来给郭总探路,这丫挺的。简直是不法商人的马前卒,哪像个国家公务员?郭总每次来找我都不敢打电话预约,怕我找借口推辞,于是就找人来探口风,他找郑直来倒是让我感到意外。我把报告翻了一下,原来跟国字脸是一伙的,也是要搞垃圾加工场,只是角度不同。他们说我们的新政策(指大卸特卸洋垃圾)导致码头成了垃圾场,货柜积压严重,极大地影响了通关速度,自然也影响了码头的货运量,货主怨声载道。当然他们讲得比较策略,好像责任不在海关,在码头。可这点花花肠子还能糊住我的眼睛?丫挺的最后说:请海关开恩,批准他们圈地建垃圾场,在圈地里我们要把洋垃圾大卸八百块他们也没意见。总之一句话,别在码头卸。这帮奸商想得多好,要是这样,那可轻松了,码头的垃圾柜直进直出,像罗湖口岸的旅客一样可观。不到一年,南村就非给洋垃圾埋掉不可。其实卸柜对码头有好处,卸一个柜就收一千五,多可观,不到半年,码头就赚得盆满钵满。当然卸柜也是杀鸡取卵,长此以往,货主迟早会跑得精光。看来资本家还不是目光短浅的家伙,他们是做大生意的,不像码头那些不法奸商。
走私佬(我知道这样叫不太公平)和码头的资本家勾结起来向我发起了进攻。我采取了退守的策略,把他们的报告压在抽屉里。
有一天,阿文给我来电话。说很想我,叫我去看她。其实我跟她也就几天没见面,证据是我在她酒店里吸收的酒精好像还没蒸发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像不应该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如果摊在我和若尘身上,我还将信将疑。我说:别跟大哥灌迷魂汤了,有事就说。阿文说:想你不行吗?你别学那些臭男人,无情无义。我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八杆子打不到一起。阿文说: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我当然不敢说不来。见了面我想亲一下她的小脸蛋,她避开了,沉着脸说:小妹讲的话,你一句也不记得了吧?我说:记得,全记着呢。一字字,一句句。阿文的脸色和缓起来,开始给我泡茶,是上好的龙井,她把茶具摆在我面前,挨着我坐下了。等我喝了一口,刚要赞好,她又恶起来:你全记着,我说过什么?我赶紧把赞美之辞活生生咽了回去,柔声道:你吩咐我给万恶的资本家网开一面。阿文一听就笑了,拿白皮鞋踩我一脚,然后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也是为你好。你刚下去,对码头的情况不了解。那里复杂着呢,有多少人把手伸进去了。我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呀?阿文说:实话跟你说吧,码头也有我的股份。我一听就跳了起来,这还得了,资本家的肥肉她也敢吃。更可怕的是,我还跟她搅在一起,这如何是好?我说:女菩萨,码头在搞圈地运动,你是不是也有份?阿文很优雅地撩了撩头发,反问我:你说呢?这小娘们儿,不得了。
不知这丫头抹了什么香水,有一种浓浓的桂花的味道。除了这种味道,她的体香也十分好闻,以前我就老爱往她跟前凑,就是为了让鼻子也沾一点女人味。听了阿文的肺腑之言,我感觉鼻子好像突然伤风一样,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原来人的感官不光与生理变化有关,与情绪变化也有莫大的关系。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人各有志。别人的事我也管不过来。可阿文跟我关系不同一般,也就是说我放不下她。我说:丫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阿文说:你以为那些钱都是我的吗?我一介女流,有什么本事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有一个猜疑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说:是不是我也分了一瓢羹?阿文说:你放心,就算有也是从我自己碗里舀出来的,我不会拖累你。我说:怎么这样讲话,我还怕你拖累吗?我只想做个明白人。阿文说:还做明白人呢,你就会跟我装糊涂。这话就冤枉我了,我对谁都可以装糊涂,就是不能对阿文装糊涂。阿文这人太精明了,你要糊弄她可不容易。从阿文那里出来,我的防御就全线崩溃。我把圈地运动的报告从抽屉里找出来,在上面画了个符,让一个兄弟给二哥送去。然后我给阿文打了个电话:我把事情办了,你该犒劳犒劳我了吧?阿文说:这点小事也邀功请赏,真让人小瞧你。话又说回来,谁叫你是我哥呢,下了班我亲自来接你。我突然变成她哥了,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此哥非彼哥,不能深究。晚上我们疯到半夜,回到阿文的家已经两点多了。阿文在翠华园有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这是她真正意义的家,她第一次带我来。她还有两栋别墅,经常带我去。其中一套还给我配了钥匙,我可以自由出入。她不在时我也经常去那里小憩。我有点喝高了,上楼就像走平地,一只脚老是抬不起来。阿文就举着我的胳膊,边走边发出吃奶的声音。好在她住在三楼,不太费劲就到了门口。阿文叫我脱鞋,她说这是处女地,还没男人踏过,今天是看我喝多了,否则不让我的臭脚丫子进来。我说这话有毛病,这房子是男人建的(女人会建房子吗?),这地板是男人铺的(女人会铺地吗?),这家具也是男人搬进来的(女人可以打下手)。这地给多少臭男人的脏脚丫子踏过了?阿文一听就急了,她说:讨厌,那些不算,搬了家我彻底清洁了一遍。我说:这么说,你对我真是恩重如山,我非感恩戴德一回不可。说着就从后面把她抱住,在她脖子上咬了几口。阿文最怕痒,一时笑得差点岔了气。
我先去冲凉,把一身污秽冲洗干净。跟着阿文冲,她冲的时候,我就坐在厅里看夜场电影。这丫头洗澡特费时间,半小时热水,半小时冷水,跟着又是半小时热水,简直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我等不及,就跑到她闺房里,四脚八叉躺床上。阿文洗完了澡,换了身浅紫色的真丝睡衣,站在门口看着我。她说:今晚你睡另一间房。我说:这是什么游戏?我就赖在这床上。她说:那我就睡另一间房。我赶紧跳起来,她转身就往厅里跑,没跑几步,给我抓住了尾巴——睡衣的带子。我把她拥在怀里,往她闺房挪碎步。阿文微仰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们以后别在一起睡了?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把你当成了亲人,不习惯跟你睡。我说:你没喝多呀,讲什么胡话。
我和阿文在床上感恩戴德。阿文一点也不配合,只顾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我摸摸她的脸,说:你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才几个小时没见面,谁有这么大本事?阿文说:我真的把你当成了亲人。我说:太晚了,早些日子认我做亲哥,还有点希望,现在呀,说什么也不答应。阿文尽管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贞女气慨,情到浓时还是忍不住大叫出声。等我一口气泄了,她就把我拦腰抱住,像小狗一样在我身上狂啃乱咬。第二天送我下楼,阿文把车钥匙给我,让我自己开车回去,她还说:这车你留着用吧。我说: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阿文的解释是:你那车太显眼,以后别开着单位的车到处乱跑。她就不怕我开着她的车到处乱跑。她那车也显眼得很呢,是一部新款奥迪。
我后来跟国字脸成了朋友,他的大名叫郝杰,在南村是个大人物。我本来不想跟他接交,但他赖上我了。他是一个认准了就卯足了劲儿上的人,就像他做生意一样。有一段时间他就把跟我交朋友当大事来办,利用了一切可资利用的关系。譬如说我的顶头上司,我的红颜知己,除了上面说的阿文,连若尘、杨洋、阿春都有替他牵线搭桥。我的初恋情人好在不在南村,要是在,恐怕也会给他找来作为进攻的武器。这几个丫头轮流对我狂轰滥炸。她们不停地打电话来,要我请她们吃饭,等吃完了饭,国字脸就跑过来买单,这孙子装得很技巧,好像突然碰见了一样,其实是蓄谋已久。这点猫狗伎俩当然蒙不了我。国字脸坐下来后,就开始跟我套近乎,热情得你想呕吐。我的红颜知己要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罪恶阴谋,还以为他跟我贴心贴肺呢。后来我的老领导也给我打电话,说:郝杰的事你得帮帮忙,他是水泡的兄弟。我一听说郝杰是水泡的兄弟就泄气了。我对水泡很尊敬,觉得水泡是个人物,郝杰既然是他的兄弟,大概也不会差。总之这件事搞得我很头疼,我架不住敌人的攻势,只好缴械投降了。这有点像我的一位同事,他也是架不住走私分子(他同学)的软磨硬缠,上了贼船。这会儿他正在监狱里坐着,后悔上了他同学的大当,就为了九万块钱(其中五千买了手机)把这辈子给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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