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公去江东后,临烝的军师中郎将府邸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刻不停地转动。

这应该就是后世行到何处,何处就是朝廷的相府行辕雏形了。

诸葛亮时常觉得,自从出山以来,自己就像个陀螺,总有做不完的事。如果不是今日后院的动静闹得实在有点惹人注目,他已经五日没有踏足就在一墙之隔的他的府邸。

困了就歇在公房屏风后的矮塌上,所有踏入大门想要找寻诸葛军师的人总能最快见到那张永远神采奕奕的面孔,并听到军师亲切地用表字称呼自己,同时耐心地询问,“寻亮何事?”

以至于军营里逐渐流传起,诸葛军师是神仙托世的传言,否则怎么会有人既不会困也不会累呢?

这是诸葛果第一次见到诸葛亮,他穿过长长的回字廊,手持羽扇,从月门里跨进院子,脸上带着都快僵硬的笑意,像一丛月光从云层穿过,落在人间。

诸葛亮从前院而来,一路无事,才有心思四下环顾这个自己自公子琦死后已经搬来快两月的府邸。

已是春日,树木早抽了新芽,伸出屋檐的树枝上还有几只喜鹊在筑巢,春天原来已经悄然而至这么久了。

念头一起,他便摇了摇头,怎么能说春天悄然而至呢,自己明明早晨才签署批文,荆南四郡要下发用以今春播种的种粮。

真是忙糊涂了。

没看见妻子的身影,只有女儿一个人站在落叶里傻瞪瞪地看着自己,他上前两步,一把抱起女儿,捏了捏她的小脸,“你娘亲呢?”

直到身子腾空,呼吸到了一米八的空气,诸葛果仍然呆愣愣的。

这是……诸葛亮吧?

拿着羽扇,头上没有纶巾,代以正式的铜冠,配了一根玉簪,身上带着浓重的墨香,他应该是从公门直接过来的。

想什么呢!这是诸葛军师的后院,诸葛亮再大度也不会把外人随便放进来的,所以他就真的是自己便宜爹爹了。

见女儿没有反应,诸葛亮无奈摇头,抱着女儿往里屋走去。

靠近北面的厢房,便又能听见小孩子低低的啜泣,诸葛果已经回过神来,她坐在这温暖宽阔的臂弯里,心情复杂。

做诸葛亮的女儿,似乎……也还不错?

至少她的起点已经站在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终点上,除了穿越第三天才第一次见到一墙之隔的老爹外,没什么大问题。

诸葛亮身上很好闻,淡淡的皂角气息混着墨香,她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吸了一口,傻笑出声。

屋子里,阿斗还在哭,黄月英抱着他无论怎么哄都没有效果,正焦头烂额时,一道拿着羽扇的身影总算推开门走进来。

望见诸葛亮和他怀里的好女儿,黄月英忍不住一阵输出:“你可算是来了,你再不来,这俩孩子要闹翻天了。我是没这个本事,军师大人另请高明吧。”

“是亮之过,夫人辛苦,怎么了?”诸葛亮微微欠身,表示赔罪。

“你的好女儿把阿斗打了,让我罚她在没人的屋子里关一下午。”

坏了!怎么还有这一茬。

诸葛果感到自己的头顶有一道目光反复扫射,快把她的背射出两个洞来,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哦?是么?果儿,你娘说的是真的么?”

身下的臂弯往外移,她的脸再也埋不到肩膀上,露在众人面前。她很想狡辩,但一向的油嘴滑舌却仿佛遇见了克星,只得嗫嚅道:“阿斗把鼻涕擦在我的衣服上。”

两个大人一人抱一个孩子相对而视,都有些无奈。三岁小孩的公案太难断了。

阿斗在黄月英怀里看见先生进门,本来哭声渐歇,听了这句话又开始嚎啕大哭,“没,没,没有。”

为了防止再被告状,诸葛果决定主动出击,看着近在咫尺线条明朗,眼如星眉似月的面孔,她将头一凑,吧唧一声,亲在了诸葛亮的面颊上。

屋内所有人都一愣,诸葛亮也愣住了,他低头看女儿,葡萄一样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顿时心中一软,但还是板着脸,用拿羽扇的手背拭了拭面颊,“撒娇也没有用。”

……

这剧本和故事里怎么不一样?

身子快速下坠,诸葛果不由得搂紧了诸葛亮的脖颈。

诸葛亮弯腰将女儿放在地上,点了点她的额头,走到妻子面前,接过阿斗。

“阿斗不是故意的对吗?”他柔声说道。

一到诸葛亮怀里,阿斗顿时止住了哭声,只是哭得太久,后背还一抽一抽的,“先,先生。”他点了点头,肯定了先生的问话。

轻柔的羽扇像母亲的摇篮,拂过幼儿柔软的背脊,“好了好了,不哭了。”

“先生代果儿给阿斗道歉,好不好。”诸葛亮温柔的声音继续。

阿斗有样学样将脸埋在先生好闻的衣襟里,点了点头。

诸葛果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禅亮也不是不能嗑。

甩掉那大逆不道的念头,不对,诸葛亮这样的怎么能养好孩子呢?!

这一次她是真的心情复杂了,她看着那个赖在温暖怀抱里一趴下就不动弹的身影。

混蛋!

“我道过歉了,爹爹不必替我道歉。”真的把自己当成两岁小孩的诸葛果十分想引起他人的注意。

诸葛亮抬眸瞥了女儿一眼,颇有兴致的问道:“哦?那果儿是怎么道歉的?”

还没待她开口,在一旁看着阿斗一进了诸葛亮怀抱就乖巧得不像话的黄月英立刻替女儿回答,把那番茶香四溢的道歉有样学样。

屋内的使女都捂着嘴低笑,诸葛果感觉自己脸上好似有火云在烧。

今日她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果然还是刚穿越水土不服,一定不是她脑子不够用。

诸葛亮也笑了,不是惯有春风和煦的笑容,而真有几分开怀。

“妮子油嘴滑舌。”

虽然诸葛果不想承认,但没有诸葛亮这个大汉第一和事佬和不了的稀泥。

刘禅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从先生的怀抱里下来,两个没有凳子高的小孩在诸葛军师的见证下,握手言和。

“好朋友就是要互相担待。”诸葛亮把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叮嘱道。

握住诸葛果的手,阿斗才结结巴巴地说到:“我,我只是想和果妹妹玩。”话说完,便接着期期艾艾,这已经是他语言的极限。

在头顶审视的目光下,诸葛果不敢再生什么幺蛾子,她缓缓点头,认下了这场和解。

诸葛亮又特意转向阿斗,“阿斗你是哥哥,男儿有泪不轻弹,先生希望阿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斗懵懂地点头,先生衣服真好闻,先生长得真好看,先生说话真好听。

黄月英旁观了丈夫安抚孩子的全过程,笑道:“果然还是孔明你有办法。”

“亮从来就招孩子喜欢,兄长很早就去了江东,均也是亮带大的。”

“不害臊。”

诸葛军师难得的闲暇,他让妻子拿出几片手掌宽的木简,坐在几案后的棉簟上,冲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

阿斗率先一摇一晃跑了过去,阿斗走路迟,周岁两岁了走路仍旧不太稳妥,否则也不会给诸葛果摔了一身的鼻涕。

诸葛果跟在他身后一步步挪过去,两人在诸葛亮身侧一左一右坐下,诸葛亮提笔,在木简上一笔一顿写下一个“漢”字。

字如其人,诸葛亮的字挺拔清隽,不过为了小孩子认字方便,减少了锋芒,显得略有些板正。

“阿斗知道是什么字吗?”诸葛亮先转过头问阿斗。

阿斗摇摇头。

他复又转头看向诸葛果。

其实第一瞬间她没有反应过来,经过十多年的现代教育,对于简体字的记忆早就刻在了骨骼里,何况隶书确实也没有那么好辨认,但总归“漢”字大旗遍布各种影视和文学作品,简单反应后还是认了出来。

好险,差点成为文盲。

不过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未开蒙的小孩,合该是文盲,所以她也同样摇摇头。

“这是汉,大汉的汉,天下十三州的汉。”诸葛亮也没指望小孩子能够听懂,自顾自说道。

这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汉;也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汉;是诸葛亮所希望复兴的炎汉。

诸葛亮又写了一个“荊”字,一眼看过去,像是笔画写错了,诸葛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荆字。

看见两个孩子双双摇头,诸葛亮微笑道:“这是荆字。你们知道我们如今在哪吗?”

装文盲已经迫不得已,这种问题还是可以回答一下,诸葛果抢答:“我知道,我们在荆州。”

诸葛亮揉了揉女儿的头表示鼓励。

阿斗看着先生宽阔的手掌拂过果妹妹圆圆的脑袋,他眼巴巴地看着,他也很希望回答出问题,也希望先生夸奖他。

下一刻,温暖舒适的手掌就抚摸上他的脸颊,“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没有开蒙,可以慢慢学习。”

诸葛亮的中指有薄薄一层茧,那是常年执笔握出来的,从小孩子的面颊感受略有粗糙,但比起三叔那震天响的喉咙和扎人的络腮胡子,阿斗想,先生真好。

换了一片新的竹简,诸葛亮提笔在上面写下了第三个字,甫一落笔。

院外,一阵如风的身影闯进来。

能够直接闯进内院的,只有诸葛亮的随身侍从陈宛。

“军师!军师!”陈宛人未到声先至。

跨进院门到了眼前,少年起伏的胸膛仍然好似风箱,久久停不下来。

“什么急事,慢慢说。”诸葛亮出得门来,递给他一杯水,问道。

“主,主,主公回来了!”陈宛涨着通红的脸回答,说完喘了几口粗气总算平静下来。

诸葛亮神色略有惊异,比他预想的要早了十余日,不过提早回来,总归是一件好事。

“到哪了?”

“先遣船队已经快到码头了。”

黄月英走出门,上前递上外袍,亲自给他披上,又替他理了理鬓发,才柔声说:“快去吧。”

诸葛亮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两人大跨步走出院子,人影已经瞧不见,隐隐的交谈声传来,似是诸葛亮在发问,“主母呢?”

“孙夫人也到了。”

诸葛果的听力很好,或者说是这个身体的耳朵很不错,她听着逐渐远去的对话,对着还懵懂无知玩黄月英自己做的木制玩具的阿斗说:

“你要有娘了。”

桌案上,那第三个字,赫然,是一个“益”。

作者有话要说:汉,荆,益三个字都是bd的隶书写法。bd内容和繁体没有太大区别,就用了。

不是很了解,汉隶在历史发展中有没有变化,欢迎懂的朋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