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第一次正视这个纷乱而甜蜜的人世,它杂乱无章而又各得其所,给她带来深稳的安宁。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东瞅西看,左顾右盼,实际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一群飞舞的苍蝇,没有人注意到她。
在梅城和普济之间,横亘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村庄。现在,在正午的烈日下,她还能偶尔回忆起一两座村庄的名字。这些名字属于儿时歌谣的一部分,属于记忆中柔软而脆弱,不能触碰的一部分。那时,她的妈妈带着她,坐在轿子或手推车上,坐在挑夫的摇篮去梅城走亲戚,她一边掀开红色轿帘的一角打量着那些陌生的人、房屋和树木,一边听她妈妈唱歌:出了东厢门,就是西厢门。
前溪村、后溪村,中间隔着八里坟……
不知是熟悉的歌调儿,还是这种一阵阵朝她袭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是她母亲在重重叠叠的树林中呈现出来的那张模糊的脸,使她突然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替身,也不是在横滨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间,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她悲哀地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记忆深处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个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她在一个名叫窦庄的村里讨水喝的时候,村里人毫不怀疑她是乞丐或哑巴身份。她的夸张的手势引来了一大群围观者,其中大部分是孩子。他们用土坷垃砸她,以试探她的反应。她的柔顺和沉默刺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他们向她做各种鬼脸,一路跟着她,在她的身前身后蹿来蹿去。他们尖叫着,用毛毛虫、水蛭、蚂蟥、死蛇和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吓唬她,用弹弓打她的脸,甚至企图从背后将她推入路边的苇塘。
秀米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既不加快步伐,也不停下来观望;既不生气,也不露出微笑。最后,孩子们累了,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苇塘边,迷惑不解地目送她走远。
当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站在路边发呆。她想起了小东西。他的身体软软地趴在庙里回廊的阴沟上,积雪融化而成的水在霍霍地流淌。黑色的血线在雪地上缓缓向前流动,被廊下木柱子挡住了去路。即使在那一刻,她也知道,从他那瘦小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他的全部的小小的灵魂。
我是一个傻瓜。她喃喃自语道。
天色将晚的时候,她终于抵达了西厢门。在村庄外的一条积满尘土的官道上,她遇到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真正的乞丐,同时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好色之徒。他们一照面,秀米就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一点。
他像影子一样紧紧地撵着她,也不说话,并不急于采取什么行动。他身上的恶臭一路伴随着她,不远也不近。
甚至,当他们在一个打谷场上停下来过夜的时候,他们之间也隔着相当的距离。
凉爽的风吹走了白天的暑气。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天上的星星却一点点地亮起来。乞丐用蒿草和苦艾点了一堆火,以此来驱散蚊虫。在燃起的火光中,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脸。这时,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谷场上的一个草垛,对秀米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后面,不要硬憋着。”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为什么我现在这么爱流泪呢?她想道,拼命地克制住自己,“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乞丐早已离开了。他给她留下了一个装满干净水的葫芦、半截黄瓜,还有一只装满馊饭,发出阵阵酸臭的旧袜子。乞丐的施舍是真正的施舍,但却无以为报。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会顺从。反正这个身体又不是我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一个满身秽污,面目丑陋的乞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尝试的。
《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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