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夫人似乎很后悔,她觉得让女儿呆在那样一个着了魔的阁楼里并非明智之举。那处阁楼多年来已成了一个梦魇,一道魔咒。她的丈夫陆侃就在那个阁楼里发疯的,而张季元死前也曾在那居住了大半年的时光。夫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若不是为了重修那座阁楼而引狼入室,秀米也不至于落入花家舍的土匪之手。十年来,它一直空关着。青苔滋生,葛藤疯长,每当天降大雨之前,就会有成群的蝙蝠嘁嘁喳喳,绕楼而飞。
秀米自从上了阁楼之后,一连几天也没见下来。一天三顿饭,都由翠莲送上去。每次从楼上下来,她都神气活现的,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漫不经心,连夫人跟她说话,也爱搭不理。
“这个小蹄子,看来已经被秀米收服了。仗着有人替她撑腰,越发地变得没规矩。”夫人总爱跟宝琛这样唠叨。
夫人虽说心中恼怒,但与翠莲说话的语调已经不比往昔了。为了探听女儿的动静,她决定暂且忍气吞声。
“她的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夫人强装笑脸,问道。
“书。”翠莲回答。
“她每天都在楼上做些啥?”
“看书。”
日子一天天地挨过去,夫人的担心也一天天地增加。既然她亦步亦趋地走上了他父亲当年的老路,发疯似乎是唯一可以期待的结果。“她那天回来时候,我看她的神情,与当年他爹发疯前简直一模一样。”夫人回忆说。她与宝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夫人还是执意要沿用当年对付陆侃老爷的办法:请道士来捉鬼。
那个道士是个跛子。他手执罗盘、布幌,提着宝箱,来到院中,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那个阁楼鬼气浩大。
他问夫人能不能上楼去看看,夫人有点担心。女儿毕竟是去过东洋、见过世面的人,万一秀米与他照了面,闹将起来怎么办?她让宝琛拿主意,宝琛的回答是:“人既然请来了,就让他上去试试吧。”
那个道士一摇一晃地上楼去了。奇怪的是,道士上楼之后,半日全无动静,那个阁楼安静像个熟睡的婴儿。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夫人着实有点着急了,就催喜鹊上楼察看(她已经不再使唤翠莲了)。喜鹊提心吊胆地上了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说:“那道士正和姐姐有说有笑,坐在桌边谈天呢。”
她这一说,让夫人更加狐疑。她看了看宝琛,可宝琛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末了,夫人自语道:“怪事!
她倒是和道士谈得来。“那个道士到了天黑,才从楼上一跛一拐地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径直朝门外走。夫人、宝琛都追着他,想问出个究竟来,那道士也不搭话,笑嘻嘻地只顾往外走,连预先说好的银子也不收。临出门之前,突然回过来,扔下一句话来:”嗨!这大清国,眼见得就要完啦。“
这句话,老虎听得十分真切。要在过去,这句话说出口,是要诛灭九族的,可如今它却从一个小道士的口中随便地说出来,看来这大清的确是要完蛋了。不过老夫人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事实上,事情要比她担心的严重得多。
大约半个多月之后,秀米突然从楼上下来了。她怀里夹着一把从日本带回来的小洋伞,提着一只精细的小皮包,朝渡口的方向去了。两天后又从渡口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两个年轻人。自此之后,陌生人穿梭往来,弄得家里像个客店似的。
天长日久,宝琛似乎看出了一点名堂,他悄悄地对夫人说:“你说她走了当年陆老爷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张季元。那个死鬼,阴魂不散!”
好在小东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担惊受怕之余,总算还有点安慰。她每天与小东西形影不离,而秀米却早已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夫人心中烦闷,就常常搂着他说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娘回来的头天晚上,我看见西边的天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辰,原来我还以为是个吉兆,没想到却是一颗灾星。”
和当年的张季元一样,几乎每个月,秀米都要离家外出一次,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根据宝琛的观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总是在信差来到普济后的第二天。
这个信差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可对于宝琛旁敲侧击的盘问则口风甚紧,讳莫如深。“这说明,有一个人躲在暗处,通过信差对秀米发号施令。”宝琛给夫人分析道。可是,这个在暗处发号施令的人又是谁呢?
到了这一年的夏末,村里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就传出话来,似乎秀米与梅城一带的清帮人物过往甚密。这些年来,梅城清帮的大佬,像徐宝山、龙庆棠二人的名号,老虎倒也时常听人说起。他们贩卖烟土,运售私盐,甚至在江上公开抢劫装运丝绸的官船。秀米怎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开始还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风呼呼地吹来,把门窗刮得嘭嘭直响,不时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声。
差不多午夜时分,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把老虎惊醒了。那时,老虎还和他爹睡在东厢房。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灯亮着,宝琛已经出去了。老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了前院,他看见喜鹊手里擎着一盏灯,正和老夫人站在楼梯口的房檐下。
《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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