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凉亭则要考究得多,每隔几十丈远就会有一座,那是供村人栖息的驻脚之地。雕梁画栋,不一而足。
穹顶画有二十四孝图、戏剧人物、吉祥鲤鱼、瑞龙祥凤。凉亭中间通常有一礅石桌,四只石凳。四周砌有长椅,也可以坐人。地上一律铺着方方的青砖,有些青砖都已松动,踩上还会“吱”的一声,溅出一股泥浆来。
秀米跟在两名家丁的身后,挑着砖走,可她不知道哪一脚踩上去会冒出泥水来,弄脏她的绣花鞋。
一路上,哗哗的水声一直陪伴着她。沿着长廊,有一条石砌的水道,忽左忽右,蜿蜒而去。湍急的水流清澈幽深,散发着阵阵凉气。秀米很快发现,这条长廊实际上是依照水道的流向而修筑。她曾听韩六说过,这条由山泉汇集而成的水道是王观澄亲手设计的,它流经家家户户的厨房,花家舍的妇女在灶边即可用水道的水淘米做饭。
秀米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发病前后,曾与母亲有过一次剧烈的争吵。争吵的缘由是由于父亲忽然异想天开地要请工匠在村中修造一座风雨长廊。按照父亲的设想,长廊将散居在各处的每户人家都连接起来,甚至一直可以通过田间。
她记得母亲急得直跺脚,她对父亲叫道:“你难道疯了不成?平白要造这样一个劳什子长廊做什么。”父亲呆呆地翻动着眼睛,对母亲的暴怒毫不为意,他笑了笑,对母亲说:“这样一来,村子里所有人既不会被太阳晒,也不会挨雨淋了。”
多年以来,父亲的这一荒唐的设想,在饭后茶余被母亲多次提起,每次说起来她都会歇斯底里地笑。
不过,小时候,秀米总也不明白,父亲的想法到底有什么错。她去问宝琛,宝琛先是皱眉,然后叹道: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你若果真要去做它,那就呆了。可为什么心里能想,却不能去做它呢?秀米还是不明白。她又去问她的老师丁树则,丁先生道:桃源胜境,天上或有,人间所无。世上只有令尊这等的蠢材,才会这样去胡思乱想,白白让自己发了疯。那广东疯子康南海,比之令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蒙骗皇上,妖言惑众;张口大同,闭口变法;这老祖宗的千年不易之法,岂能由你无知小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父亲这一疯狂的设想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变成了现实。
她看到的这座长廊四通八达,像疏松的蛛网一样与家家户户的院落相接。长廊的两侧,除了水道之外,还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种着睡莲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叶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红蜻蜓在塘中点水而飞。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两畦菜地。窗户一律开向湖边,就连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样。
再往里走,秀米就觉得微微有些晕眩。她觉得自己在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在一个院落中她看见了一个穿红色抽纱短衣的女孩,正在井边打水,而在另一处,她看见一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羊角辫,她正举着一根竹竿在树林里捉知了。看来,“在花家舍,蜜蜂都会迷了路”
这句话绝非虚语。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秀米被带到了一个整洁的小院前。从外表看,这座院落与村中任何一处院宅并无两样,只是门口多了两位手持长矛的侍卫。
“到了。”一名家丁对秀米道,“请跟我来。”
院门是敞开的,经过一条长满青苔的碎砖小径,秀米来到了门廊下。家丁向她一躬身,道:“请稍候片刻。”说完,就低着头倒退着走了。
天井狭长、阴暗,与厅堂几乎连为一体,几根粗大的梁柱一字排开,支撑起一片歪斜的屋顶。厅堂的左侧露出一截木梯,与阁楼相通;一扇竹影掩蔽的小门通向后院,门外有潺潺的流水声。
堂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背对着她。初一看还估算不出他的年龄。他正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下棋。那女子倒有四十上下的年纪,头上盘着一个高高发髻,正在托腮沉思,纤纤的手指不时抚弄着桌上的一枚棋子。他们似乎都没有留意到门廊下站着的秀米。
靠墙有一排收拢的黑漆描金的屏风。楼板下垂下几只竹钩,挂着几串红辣椒,还有一只鸟笼,鸟笼里的那只鹦鹉正缩着脖子打量着她。地上依稀有几滴新鲜的鸟粪。香案上供着一尊观音像,香炉是由陶土烧制而成,那是一只张开嘴的蟾蜍。
香炉里灰烬已冷,但她仍然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安息香味。
落日的余晖从天竺花丛中移上西墙,又从西墙移到院外的一溜树冠上,光线也渐渐地变成暗红色,天色将晚。这时,她忽然听见那个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用数了,你一准是输了。那男的也不答话,仍是在一五一十地数着棋子,数到后来,还是输了。嘴里嚷着再下一盘,那女的就说:“晚上再下吧,人家已来了好半天了。”
那男子扭过头来看了秀米一眼,随即起身,对那女子道:“人既已来了,你何不早说?”又转身对秀米拱了拱手:“久等了。得罪,得罪。”随后,朝她快步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秀米,嘴里不住地道:“难怪,难怪。”
女子在一边笑道:“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
“没错,没错。”男人道,“庆生这小子,果然一副好眼力。”
《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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