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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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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英回家自然把他在克安那里听见、看见的一切详细地向父亲报告了。克明始终沉着脸,不表示意见。觉英把话说完,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克明并不对他说什么赞许的话,只说了一句:“你回屋去睡罢,”眼里露出厌烦的眼光,对着觉英把手一挥。觉英只得扫兴地走出房来。他刚走了三四步,就听见他父亲的咳嗽声。他叽咕地自语道:“自己身体这样坏,还要乱发脾气做什么!”这样说过,他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半夜落着大雨。克明在床上忽然被一阵剧烈的腰痛惊醒了。他躺在被里,借着从帐外透进来的清油灯灯光,看见张氏睡得很熟。他不忍惊扰她的睡眠,便竭力忍住痛不使自己发出一声呻吟。他愈忍耐,愈感到痛。而且窗外暴雨声不断地折磨他的脑筋,增加他的烦躁,使他不能够静下心来阖眼安睡。汗象流水似地从他的全身发出来,不到多大的工夫他的全身都湿透了。汗衫渐渐地冷起来。这更增加他的痛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能使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他拚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熬到天明。

    天一亮,雨势倒减小了。鸡叫起来。乌鸦也叫起来。克明觉得心里翻动得厉害,他再也忍耐不住便轻轻地爬下床,披上衣服,坐到床前一把沙发上,躬着身子按着腰,大声呕吐起来。这时他也顾不到在床上酣睡的张氏了。

    张氏被克明的呕吐声惊醒了。她连忙穿起衣服下床来,惊惊惶惶地走到克明身边去给他捶背。克明吐了一会儿便停住了。不过他的脸色焦黄,精神十分委顿,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阵,才由张氏把他慢慢地扶上床去。

    克明上床后,张氏以为他可以静静地睡去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大声呻吟起来。仍旧是腰痛。不过这时他却失掉了忍耐的力量。张氏十分惊急,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便去唤醒睡在淑英房里的翠环,要她去后面院子里叫醒女佣们烧水煮茶,又要她去把觉新请来。翠环走后,张氏觉得稍微安心一点。

    觉新进来的时候,克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觉新在房里坐了将近一点钟,看见克明仍未醒来,便放心地走回自己房里去。他走过桂堂,没有遇见别人,只看见一个女佣的背影走出角门去。麻雀开始在屋脊上叫起来。阳光还留在屋瓦上。天井里充满了清新的朝气。两株桂树昂着它们伞盖似的头准备迎接朝阳。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在浓密的深绿树叶中间已经绽出不少红黄色的小点子。“快到中秋了,”他惆怅地自语道。他走出小门,他的眼光越过天井,看见火夫挑着两个水桶,摇摇晃晃地顺着对面石阶走进厨房去,水不住地从水桶里溅出来。他痛苦地想道:“四妹不能够再活起来了。”他皱起眉毛,低下头往外面走去。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房里有人低声在读英文,这是淑华。琴在改正她的错误的发音。芸又在旁边带笑地说了一句话。这都是年轻的、没有带忧患痕迹的声音。他的心似乎受到这些声音的引诱,他就站在窗下静静地倾听。在这个大公馆里好象就只有这些声音是活的,充满生命的,纯洁、清新的。这些声音渐渐地扫去了他心上莫名的哀愁。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些年轻人才应该活下去,才有力量活下去。这个时代是这些人的。这样一想,他又在怅惘中感到了一点安慰。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丫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两个多钟头以后,翠环来请他,说是克明要他去商量事情。

    “三老爷现在好点没有?”他关心地问道。

    “现在好得多了,已经起床了,”翠环带笑地答道。

    “那就好了,”觉新欣慰地说,便拿起那个刚刚封好已经贴上邮票的信封站起来。

    “大少爷,你给我,我拿出去交给袁二爷他们,”翠环说,连忙伸过手去接信封。觉新把信封递到她的手里,顺口说了一句:“好,那么就难为你。”

    “只有大少爷真厚道。做一点小事情也要说‘难为’……”翠环好心地微笑起来。她忽然注意到方桌上大花瓶里的月季花枯萎了,便带笑地说:“今天桂花刚开,我给大少爷折几枝桂花来插瓶,好不好?”

    觉新看到了真挚的喜悦的表情。女性的温柔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的心虽然被接连的灾祸封闭了,但是那颗心还有渴望。他觉得善良的女性的心灵就象一泓清水,它可以给一个人洗净任何的烦愁;又象一只鸟的翅膀,它可以给受伤的心以温暖的庇护。他的满是创伤的心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着它。现在意外地他又看见一线的希望了。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走远。他就用感激盖上了那颗被关住的心。他说:“你不是还要回去给三太太做事情?”

    “不要紧,我给大少爷做事情也是一样,太太吩咐过的,”翠环刚把话说完,忽然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不愿意让觉新看见,连忙把身子掉开,解释似地说:“我等一会儿还要找琴小姐问几个字。”她说了,又自语似地说:“我现在先把信给大少爷送出去。”她也不看觉新一眼,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觉新痴痴地站在写字台前面(背向着写字台),望着翠环的背影和遮住了她的背影的门帘,后来忽然惊觉地叹了一口气,便走出房间到克明那里去了。

    克明坐在沙发上,似乎没有痛苦,不过脸色黄得难看,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不时喘气。

    觉新问过病后,便坐下来,同克明谈了几句请医生的话。觉新劝克明请西医来看。克明总说西医宜治外科,不宜治内科,不愿意请西医诊病,而且他已经差人去请罗敬亭了。觉新看见克明意志坚决,也不敢多劝。

    克明又谈起家庭间的事情,也谈到过中秋节的准备,他吩咐了觉新一些话。觉新和张氏看见他的精神不好,几次劝他休息,他总是喘着气继续说下去。最后谈到克安们提议卖公馆的事,他愤慨地、坚决地说:

    “爹不愿意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地分散,他的遗嘱上就说得明白,无论怎样不可以卖掉房子。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拿了爹的钱,又不听爹的话。不管他们怎样在外头说闲话,我决不答应卖房子。他们要卖房子,除非等我死掉!”

    以后就是一阵咳嗽和喘息。张氏连忙去给他捶背。这个“死”字吓坏了张氏和觉新。他们只有忍住悲痛温和地劝慰一阵。后来罗敬亭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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