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琴果然来了。淑华便借用继母周氏的名义差人抬着空轿子到周家去“接芸小姐来耍”。
芸坐着周氏的轿子来了。轿子一到堂屋门口,琴和淑华姊妹,还有绮霞、翠环都站在那里迎接,芸走出轿子,她们马上把她拥进堂屋去。芸和琴、淑华、淑贞见了礼。绮霞、翠环都给芸请了安,芸也一一答礼。芸的少女的圆脸上依旧带着天真的表情,脸上脂粉均匀,脑后垂着一根松松的大辫子,
“你们都好,”芸欣喜地笑道。她又对那个修眉大眼、女学生装束的琴说:“琴姐,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不到我家里来看我?”
“我家里有许多事情,妈都要我做。我又要读点书,又跟着二表哥读英文。所以连大舅母这儿也不常来,”琴抱歉似地解释道,她的鹅蛋脸上现出了愉快的微笑。
众人又把芸拥进周氏的房里。周氏正在房里等候她们。芸向周氏请了安,周氏让芸坐下。起初全是周氏跟芸谈话,她向芸问起一些周家的事情。她一面说话,一面摇摆着她的丰满的大脸。
周氏谈起枚少爷的亲事,淑华忽然忍不住插嘴说:“芸表姐,听说你的弟媳妇年纪比你还要大。”
“比我大三岁,二十一岁了,不过是下半年生的,”芸埋下头低声答道。
周氏瞪了淑华一眼,有点怪淑华多嘴。淑华却一点也不在乎。她还说:“我始终不明白大舅为什么这样顽固”
周氏把眉头一皱,责备地打断淑华的话道:“三女,你说话小心点。你怎么骂起大舅来了?幸好都是自家人,芸姑娘听见不会见怪的。”
“大姑妈,不要紧,三表妹是无意中说出来的,”芸抬起头客气地陪笑道。
淑华微微一笑,她不大在意地说:“人家是无心说出来的,妈倒认真了。不过我总有点替枚表弟不甘心。”
“枚弟自己倒好象不在乎。大伯伯说什么好,就什么好。他本来就是那种脾气,”芸接下去说:“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没有看见他笑过。他不是躲在屋里看书,便是一个人在窗下走来走去,口里念着什么,好象一个人在说话。”
“枚表弟真没有出息!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应这门亲事!”淑华气愤地说。
“三表妹,你倒比枚表弟还着急,”琴噗嗤笑道,连芸也开颜笑了。
“大伯伯说冯家世代书香,又说冯小姐的叔祖还是当代大儒……”芸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琴打断了,琴插嘴问道:
“是不是冯乐山?”
芸想了想,回答道:“好象是这个名字,我不大记得,听说冯小姐的名字是文英。”
“一定是他!什么事总离不了冯乐山!”淑华愤恨地说。
芸惊讶地望着淑华和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你们都晓得?冯乐山是怎样的人?”
琴要开口,又止住了。淑华连忙抢着说:“怎么你就忘记了?这位冯小姐本来应该做我们的二嫂的。二哥不愿意。后来亲事便没有成功。想不到还没有嫁出去,现在又送到你们府上了。”淑华的话里带着讥讽的调子,她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并不管会不会使听话的人难堪。
芸略略皱起眉头。周氏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满意淑华对芸说这种话,但是淑华的话把她带进回忆的境域里去了,这是一个使人醒后常常会记起的不愉快的梦。于是一阵莫名的忧郁飘上了她的脑际。她不作声了,她想排除这忧郁。
琴也想起一些已经被忘记了的事情。不过她的思想敏捷,她比较容易压下不愉快的念头,她看见沉闷的空气开始在这个房间里升起来,她想打破它正预备将话题引到另一方面去。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帘一揭起,觉民进来了。
“二哥,我们正讲到你,”淑华欣喜地说。
芸看见觉民进来,连忙站起,拢手对他拜了拜,唤一声:“二表哥。”觉民含笑地还了礼。两人都坐下了。觉民便问道:
“三妹,你们讲我做什么?”
“我们讲起冯小姐的事情,”淑华说,她望着觉民微笑。
觉民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低沉地说:“我晓得了。枚表弟替我背了十字架。”
“什么十字架?哪儿来的外国名词?我不懂!”淑华故意大声笑道,把众人也引笑了。
觉民刚刚露出笑容,便又止住。他不理淑华,却轻声自语道:“房里闷得很。”他看看窗外。天井里,阳光涂在石板过道上,两旁几盆应时的花在暮春的暖风里满足似地微微摆动,鲜明的红绿色映着日光更加炫目。屋脊上有不少的麻雀。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中间夹杂着清脆悦耳的八哥的鸣声。
“我们还是出去走走,”觉民向琴提议道。
琴点个头,便站起来,客气地对周氏说:“大舅母,我们想陪芸表妹出去走走。”
“琴姑娘,你不要这样客气。你们就陪芸表妹到花园里去耍罢。天气这样好,把你们年纪轻的人关在屋里头也太不忍心了!”周氏面带笑容好心地说。
“我们到花园里头去,”淑华兴高采烈地说。
“到花园里头去,”从淑贞不常发言的嘴里吐出了这一句话。她这一次是没有顾虑地微笑了。不过人若仔细看她的面貌,还可以看出眼角眉尖隐藏着一个寂寞少女的哀愁。
“大姑妈也去罢,我们愿意陪大姑妈耍,”芸站起来有礼貌地邀请周氏同去。
“是的,大舅母带我们去,我们耍得更热闹些。我们今晚上‘劈兰’,请大舅母也加入,”琴凑趣地说。
“我赞成,我们还要吃酒行令,”淑华快乐地大声说。
“不要劈兰,我不要吃你们的‘白食’,今晚上我请客,”周氏感到兴趣地说。“妈,你请客,我们今晚上就在听雨轩里吃,”淑华高兴地说。
“好,就依你们,”周氏一口答应道,“你们现在先去,我等一会来。”她最后开玩笑道:“可是你们不要打架啊!”
琴故意噘起嘴不依道:“大舅母又在笑我们。人家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怎么在一起就会打架!等一会儿一定要罚大舅母吃酒。”
“琴姑娘,你罚我吃酒,我一定吃。不过等一会儿你三表妹、四表妹还要向你敬酒,你也要吃啊!”周氏取笑道。
琴会意地微微一笑,搭讪地说了一句:“我说不过大舅母,”便住了口,陪着芸走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