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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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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亭在中午发了一通火,就气呼呼到两委会办公室来。君亭像他爹,如果左眉骨没有一道疤,简直就是他爹又活过来了。但君亭比他爹性急,腿快,话头子也快,前倾着身子走路。有一次我在厕所里蹲坑,他也进来了,我说:“主任亲自来尿呀?”他说:“嗯。”我说:“我要寻你汇报个事哩。”他说:“啥事?”我说:“关于我爹的事。”他说:“你爹的事你寻秦安。”我说:“秦安他拿不了稀稠。”他说:“那就等我闲下来再说,厕所外还有三个人等着我办事哩!”他收回了东西,提了提裤子就出去了。他是忙,我怀疑尿也没来得及尿净。君亭气呼呼到了清风寺,寺门口现在挂的是两委会办公室的牌子,牌子上有人用炭画了个小王八,把他娘的,他用脚把小王八蹭了,又踢开了门,上善在庭院里喝茶。和上善喝茶的是妇女委员金莲,两人都脱了鞋,盘脚坐在石凳上,白果树阴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阳从树叶间筛下来,两个人像两只斑点狗。今年的白果也旱得没多挂果,赵宏声在捡白果的落叶,一把小扇子,一把小扇子,他捡了一大包,要拿回去制药。君亭进来看了一眼,金莲慌忙把鞋蹬上了,君亭没有说话,径直进了他的办公室。赵宏声说:“君亭不高兴了?”金莲说:“你捡白果叶哩,他能高兴?这棵树可是村干部的茶钱树呀!”赵宏声说:“今年白果两毛钱,又没结几颗果。”金莲说:“往年可是五角价的,正因为今年是小年,叶子才值了钱,你却每天来捡。”赵宏声说:“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弯过头来,一边看着君亭办公室的窗子,一边低声说:“哎,我听说他来办公室,一进寺门就不说话了,天大的事也得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了才开口,而且他的座位最逊谁坐了,是不是?”金莲说:“这些你咋知道的?”赵宏声说:“这样好,这样才有威严,不至于掌柜子当成个伙计了!”金莲如梦初醒,说:“原来是这样!”君亭把办公室窗子哗啦打开,骂道:“宏声,你嘴里能不能吐出颗象牙?!”赵宏声低了头,不敢做声,提了白果叶包从门口溜走了。

  君亭把上善叫了屋去,上善给君亭倒了一茶缸茶水,但君亭的身子像是个筛子,喝多少水漏多少汗,就不喝了,指示上善把账做一做,看清风街现在欠别人多少,别人又欠咱多少?上善说:“怎么今日提起账,上边要来检查啦?”君亭说:“你也话多得很!我是村主任,我心里能不揣个明白?”上善说:“清得很,账面上还有三万元,欠上边税费有八万,欠干部十一万三千,欠饭店二万二。”君亭的额颅上忽地涌了个肉疙瘩,说:“欠干部这么多?”上善说:“这积攒多少年了,常常是上边催得紧的税,下边又收不上来,干部临时用自己钱垫的,更多的是去贷款,贷款单上又落的是个人名字。还有,补贴欠半年的,一年的。引生他爹是欠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补贴。引生来要过几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君亭一挥手,说:“没收回来的有多少?”上善说:“西街农业税还欠二万,中街的是八千五,东街的一万六千。果园承包费交了五千,还欠三千八。电费几乎三分之一没缴上来。河堤上卖出的那些树,事情还粘着呢,引生他爹在条子上写着的是六十棵,我去查看了,树桩是八十一棵,原定的一棵卖一百元,引生他爹说其中四十棵卖给了乡长的外甥,因为人家一次性买得多,大小粗细拉平是五十元。他人一死,就成胡涂账了。”君亭没言语,在口袋里掏纸烟,但口袋里没有,他说:“你带纸烟了没?”上善说:“我才吸完。”弯腰从屋角笤帚后捡扔掉的纸烟把儿,君亭把茶缸的剩茶泼过去,纸烟把儿全湿了,坐在椅子上出粗气。窗子开着,白果树上的知了没死没活地叫,来运从寺院门缝里挤进来,赛虎紧接着也跟进来,金莲把赛虎撵了出去,关了门,赛虎就在门外抓门环,在外边叫一声来运,来运在里边应一声。上善就给金莲挥手,金莲把来运就也撵了出去。上善然后说:“还有,不知该怎么说呀?”君亭说:“说。”上善说:“秦安上次去县上争取河堤的加固资金,说舍不得娃打不了狼,拿了两万元的活动费,但资金没批下来,两万元也没了下落。”君亭说:“你问问他!”上善说:“我咋问呀?!”君亭躁了:“你是会计你咋不能问?钱是清风街的钱,打了水漂了就打了水漂了?!”上善不再吱声。远处有啊哇啊哇的长声,这是染坊后院的那头驴在叫,清风街就只有了这一头驴,在染坊的后院里专门推碾子轧染料。君亭噎过上善后,口气缓下来,说:“新生的事,现在人都盯着,三踅叫喊着要告哩,你说怎么办?”上善说:“刚才我和金莲还说到这事着,修改合同的事,虽说是秦安分管的范围,他没给你打招呼?”君亭说:“我知道个屁!”上善说:“这,这事咋能这样弄呢?那就谁屙下的谁去擦吧。”金莲把一壶茶端进来,君亭不说话了,金莲知趣,放下茶壶又出去,坐到石凳上用指甲花染手上的指甲。君亭说:“谁屙的谁擦?现在屎抹勾了,他能擦净?!”上善说:“三踅不是省油的灯,他真闹起来,与秦安不好,与咱们谁都不好。这事我思谋,你得出来,一方面压压三踅,一方面要想个办法……”君亭说:“我处处护着他,他倒不领情,最近他是不是和我二叔走得勤?”上善说:“这我说不清,反正是我到老主任那儿去了三次,三次他都在那儿。”君亭说:“我二叔也是胡涂了!”撇下上善,自个儿出了办公室,到院中的水井里打水。井水不深,木钩杆吊着水桶就把水提上来了,君亭把水倒在铜脸盆里,整个头脸全塞在盆水里,哇哇哇地一阵响,水溅了一地。

  君亭和上善在清风寺的办公室里提到了我爹,这令我非常恼火。李上善,世上有一种鬼名字叫日弄,你李上善就是日弄鬼!清风街的烂事那么多,他上善偏要数说我爹的不是,还不是因为我爹人死了,死口无证,猪屙的狗屙的全成了我爹屙的!我爹在世的时候,他能把我家的门槛踏烂,来了不是手里提个鸡,就是端一个老南瓜。要是下雨,他会将一双泥脚在台阶上蹭来蹭去。我爹说:你进来,进来吧!他还是用树棍把鞋上的泥刮得干干净净了才肯进来。河堤上的树要减伐,为的是要修缮小学校的危房,而乡长的外甥提出要买一些树,一是人家舅是乡长,二是乡长正准备批一笔款给学校,哪能不卖给人家吗?树伐下来帮着拉运的是谁,是你李上善嘛!向县财政局要加固河堤款是秦安最后办的,可先联系的还是我爹,谁愿意去行贿呀!但我爹背了一麻袋柿饼、花生到财政局,人家让拿到办公室去都不让去!两万元打点了人家,能指望再让人家还打个收条吗?没脑子!我爹为清风街办事落了个啥,受尽了人的黑脸白眼,磨破了脚上的一双双胶鞋,他是怀里揣了冷馍在饭店里要碗面汤泡着吃,吃坏了胃,给谁说去,反倒现在村里还欠他的干部补贴金!

  君亭洗完了头脸,上善殷勤地跑到厕所边的核桃树上摘了三片叶子,要君亭夹在裤腰里生凉,君亭却说:“你给我挠挠脊背。”君亭的脊背上满是痱子。挠着挠着,上善的脊背也痒了,靠着那棵白果树蹭。金莲就进了办公室,摆弄了风扇,但风扇怎么也是不转。上善说:“你没看有电没电?!”金莲拉了灯绳,灯是灭的,就说:“又没电了!”君亭不让上善挠脊背了,说:“你这就去乡政府,把头头脑脑的都请了,到刘家饭店里咱包一桌饭。”上善说:“请乡上人呀?”君亭说:“我估摸三踅肯定要告状的,得先给乡上打个招呼。我还有个想法,给电站得增容呀,天这么旱,不说浇地用,人热得连电扇也扇不成,西街的意见大得很,几乎是起了吼声,这钱也得让乡上帮呀!”上善说:“吃饭时叫不叫秦安?”君亭说:“叫上吧。”金莲就说:“那我去通知秦安。”先出门去了。上善也要走,君亭说:“给刘老吉说,让他弄些钱钱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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