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阖城官绅,到督辕求见,巡捕官接了帖子去,半日不见出来。众人在官厅里,等到个不耐烦,藩台江国霖发话道:“时势危急到这个样子,还装这么的架子。”话犹未了,就见巡捕官笑容可掬的出来,向众官绅道:“中堂请众位大人西花厅相见。”随即执帖引导,众官绅鱼贯跟随。走人西花厅,还没有坐下,就听得一阵靴子响,当差的打起软帘,名琛进来,众官绅见过礼。有一绅士,猝然道:“大祸到了,中堂知道么?”名琛瞧时,发话的是在籍布政司黄乐之,随笑答道:“倒没有知道,什么事呢?”众人随把洋船闯入省河,登岸夺屋的事,说了一遍。名琛笑道:“我当是什么,诸位巴巴的请过来,原来就不过为这点子小事,惊惶到这个样子,我看很是犯不着。”藩台江国霖、皋台周起滨齐声道:“洋兵声势汹涌,战祸即在目前;恳请中堂速行设法抵御。”名琛冷笑道:“诸位胆子未免太小,我没有那么大功夫跟他们玩。外国人有甚能为,无非虚张声势,唬人罢了,我可不上他的当。”众人面面相觑,意思之间,很是不信。名琛道:“你们不信我的话么,那也不能怪你们,因为我从没有谈起过洋人那里,我派有一个细作在那里,此人姓张,名叫同云,伶俐精细,很是靠的住,洋人一举一动,他知道了,立刻就报信给我。现在洋人,外面虚张声势,内里穷蹙的很,所以我说不要紧。”江国霖道:“中堂明见,原是万万不会有错误。但是小民无知,见洋人这么声势,未免惊惶错乱。司里下见,就是明知无事,防务上似乎不能过于大意。”名琛道:“不必不必。”众人帮着江国霖,再三渎闻,名琛不禁发起火来,艴然道:“你们不信我话,就你们去干。谁增兵,谁给饷,我可不管你们的事。”藩、臬两司齐声道:“中堂何必这么着急,我们也无非为大局起见。究竟中堂是上司,我们是下属,恁是如何,我们总不敢与中堂闹意见。中堂说不必设防,自然总不会错的。”名琛道:“你们不信,瞧着是了。一过十五日,包你没有事。”众人无奈,只得告辞而出。
到十一这夜,四更里,军探密报,洋人布置炮位,已定即日攻城。名琛毫不在意,依旧诵经谈道。次日,许文深入见,禀称:“省绅意思,现在两军相持,似宜遣派绅商,赴船审探,特叫卑职进来,请中堂的示。”名琛听了,大大不自在,随问谁出的主意。许文深道:“是伍崇曜说的。”名琛冷笑道:“好绅士,竟要干私通外国的勾当。”随向当差的道:“传粮道王大人,快快进见。”当差的答应一声,飞跑而去。要时巡捕官送进粮道王增廉手本。名琛道:“传他见我。”王增廉见过礼,见名琛气色不好,垂手侍立,不敢询问。只见名琛道:“怪不得洋人要滋扰,咱们麻袋儿装铁钉打里戮出。本城官绅,先要到洋船上去送好消息,事情还好办吗?”王增廉不敢接嘴。名琛随向增廉道:“烦你老哥,替我去传谕官绅、土庶,谁到洋船上就把谁按照军法办。”增廉应了一声,自去传令。
此令一下,阖城官绅,谁不凛遵恐后。到午饭时光,英法两国送来一封照会,外面列有五位官衔,是总督、巡抚、将军,左右两都统,拆开瞧时,并无别语,只称“十三日,本军开炮攻城,官绅、军民人等,火速迁避九十里外。本军此番,定把广州城子,打为灰烬。尔官绅、军民,切勿自误。”言无数语,截铁斩钉,很是厉害。
柏抚台唬极,乘轿到督辕拜会,接谈之下,名琛依旧没事人似的。柏贵道:“洋人照会,中堂没有接到吧?”名琛道:
“虚言恫唬,怕什么的。”柏贵道:“不似虚言吗?细作报来,说城外伪示贴遍了,称言一过十二个时辰,即行开炮,嘱咐百姓迁避。”名琛道:“不必理他。我知道洋人没有这么能耐。
”柏贵道:“还有一个很确的消息,闻得英法两国,跟四国立了四十万金的决赌,言明二十四个时辰内,不打破广州城,无颜再至中国。倘然如限进城,各国应出犒军费四十万。”名琛听了,只是好笑。柏贵道:“中堂不记得去年么,兄弟陛见出都,在路得了洋人滋扰的信,昼夜兼程,赶到省,已是九月底边,瞧见事情闹得不堪收拾。那日早晨,中堂迁到敝衙,正午洋兵就人贵署搜索,这么险的事,如何还说他是虚言恫吓?”名琛道:“你我都是凡人,吕仙总不曾错的。乩台降谕,说过了十五就没事。今儿日是十二。”说到这里,便抡指算道:“十三,十四,十五,再过三天,就没有事了。”柏抚台没法,告辞退出。
广州官民,这一夜总还算是太平岁月,一到十三是不好了。
黎明时光,炮声骤发,震天撼地,宛如百万雷霆,同时发作,烟霞四塞,火焰冲霄。炮子所经,摧墙壁,倒大厦,高房顿时灰烬。炮弹却也作怪,好似生有眼珠子似的,颗颗只向制台衙门打来。一瞬之间,早起了三五处火,长春仙馆也在劫数里头,烈焰腾腾,不可向迩。名琛到这时候,也曾发急,抢了吕、李二仙神像,仓惶奔出,烟雾迷漫,也辨不出东西南北,衙门四面,都着了火。正在走投无路,忽见一人冒烟突火进来,一见名琛,就道:“中堂别慌,西北角没有火,标下背你出去。”
名琛道:“你是谁?”那人道:“标下是本署武巡捕官把总蓝瑸。”名琛道:“好好,你就背我出去罢。”蓝瑸低下身子,把名琛背上,放开脚步,向后飞奔,陡闻一声霹雳,上房里冒起火来,劈劈啪啪,梁柱爆裂之声,震心惊耳。原来又中了一个开花炮弹,亏得蓝瑸两脚飞快,离署早有三五十家门面,真是贫不择妻,慌不择路,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奔了半天,似觉炮声渐远,见面首一所高大房屋,名琛就问:“这是什么所在?”蓝瑸回是粤华书院。名琛道:“就这儿躲一躲罢。”走入书院,喘息未定,惊报又来,说洋兵登岸扑城,双门拱北楼已着了火也。名琛跌足道:“可惜可惜,拱北楼上,藏有书版片及铜漏一具。这铜漏还是元朝的东西呢。”忽见家丁许庆、胡顺,仓惶奔至。名琛问外面怎么了?许庆道:“千总邓安邦率领东勇千名,正跟洋兵血战呢。”说着时,南海县华廷杰、番禺县李福泰,相继都到。接着,府道两司,也来慰问。忽报邓安邦大败,东固炮台已被洋人夺去。名琛道:“怎么咱们的将官都是没中用的!”江藩台道:“邓安邦打仗,倒出力的很,洋兵被他杀掉的,很不少,很不少,实因孤军无援,才败下来的。”名琛无语。
此时军报络绎,十名多探子,飞马走报,往来不绝。一时报称洋兵在东固炮台上,移炮向城,连环轰放,百姓逃奔无路,闹得鼎沸一般。一会子,报称洋将卑大人,督率兵队攻扑北门炮台,被都统来存,用八千斤大炮,轰了三炮,洋兵死掉三百多名,卑大人也被击死。名琛大喜。忽见两名探子,仓惶奔人,报称大事不好,洋兵已经进了小北门,观音山顶,插有红旗三面。名琛怒道:“谁放他进来的,混帐混帐!”众人见了,都不禁好笑。名琛命一个戈什哈,拿了令箭,到新城外,调集潮勇,攻夺观音山,要是一鼓克复,立即赏银万两。戈什哈传令去后,不过顿饭时光,警报又至,报称潮勇遵调入城,洋兵已在莲墉左近,潮勇奋勇迎敌。洋兵并不接仗,退到上山,把土炮台上的炮,移了向内,复用大炮,阻住山径。潮勇仰攻,大吃其亏,大势瓦解。名琛到此,除了攒眉顿足,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一宵易过,又到明朝。这日,洋人已在城上架起飞桥,往来瞭望,守御得十分完固。柏巡抚见事不妙,忙檄绅商伍祟曜、粱纶枢与洋人议和,往返辩论,茫无要领。到了十五,将军穆克德讷,传令在西北城上,插起白旗,大开西门,任令居民迁徙。将军、巡抚,又会衔出示晓谕军民,极言议和安民之事。告示上没有总督官衔,知道洋人十分恼恨总督呢。名琛闻知绅商往返议和,忙差人传话伍绅:“议和也好,只是无论如何,洋人断不许他进城。”柏抚台摇头道:“此老真倔强,到这会子还不肯心回意转,我真佩服他。”伍崇曜道:“叶中堂真不晓事,一味的好道,扶乩请仙,忙得要不的。其实国家大事,仙人是不管的。我们苦得这个样子,他老人家倒还要讲那种话。即如今儿早晨,治晚上观音山,洋兵说公使在船上,赶到船上,公使又不肯见。见了威妥玛、巴夏里,往返辩论,跑到个筋疲力尽,讲到个舌敝唇焦,依旧不得要领。”柏抚台道:“别的都不要紧,现在洋人索交总督,倒是件难事。堂堂制府,关系着国家体面,你看是不是?”伍崇曜道:“瞧洋人意思,怕还要派兵搜捕呢?”柏抚台道:“还是叫他到别处去避避风头。
”伍崇耀道:“叶中堂的脾气,怕未见得劝得转。”柏抚台道:“也只好瞧他的运气罢了,我们总尽我们的心。”到了十八这日,府、县入见名琛,请他移居。名琛应允迁入左都统署。府、县都道:“左都统衙门,同在一城,还是迁到僻远点子地方去的好。”名琛道:“不要紧。”过了二十五日,总没有事情了。
府县回禀柏抚台,柏抚台也只有摇头叹息而已。到了二十一日,洋兵闯入藩台衙门,把藩库银子,搬了个光,共计二十余万两。又到南海县衙门,打开监狱,放出犯人,随叫他们分队引路,找寻叶名琛。先人将军衙门,劫了将军穆克德讷,同往见巡抚。相贵出见,也被洋兵劫了同上观音山。遇着巡捕张树蕃,一并劫了。又到左都统衙门,都统庆龄卧病在床,四个洋兵,强把他舁出。叶名琛躲在芭蕉树下,总算没有被他们搜着。两个家丁暗暗庆幸。许庆道:“庆大人被洋人搜了去,咱们老爷幸喜他们没有知道,不然也糟了。”胡顺道:
“洋人都是坏东西,回来搜也说不定呢。”许庆道:“我们还是劝老爷躲别地方去罢。”于是两家丁同到书房劝名琛。名琛笑道:“我有吕、李二仙默佑,怕他们怎的。”话犹未了,忽闻门外一阵皮靴声响,胡顺道:“不好了,洋人来了。”名琛忙着躲避。门帘掀处,十来个碧眼紫髯的洋兵,掮枪直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宛似佛殿金刚,道家天将。早有汉奸上前,把名琛搀住,笑道:“叶中堂,洋大人特来迎接你,请你老人家观音山去盘桓几天。”说毕,押着就要走。名琛道:“我是大清相国,体制可不能失的。”汉奸回过洋人,洋人应允。于是依旧用绿呢大轿,把名琛抬请上山,当夜就送到兵船上。武巡捕蓝瑸、家丁许庆、胡顺倒都义重如山,跟随而去。洋人挟了名琛,展轮鼓浪,把兵船直汩向白鹅潭地方去。这里绅士连袂上山,央恳洋人放回将军、巡抚,经理善后一切。洋人答称此事总可以商量,不过这会子,还议不到此。这日,将军、巡抚、都统会衔奏劾叶名琛,参折才一拜发,抚院巡捕官就下山传谕司道府县,叫多备轿马仪从,到山迎接。军宪、抚宪定于明日陪同洋官,下山回署,地方官只得照办。到了这日,洋将率队下山,鼓乐前导,洋将的肩舆在前,军抚、都统的在后。一到抚辕,洋将先行人内,抚院轿到,洋将反倒降阶迎接,延请上坐,弄成反客为主的样子。抚院住在署中,洋人派兵防守,属员入谒,都遭盘诘,消息阻绝,举动很不自由。这时候,城坊内外,遍贴告示,上面列衔,是大清国某宫、大英国某官、**国某官或是府县并衔。巡抚谕令盖印张挂,示中大旨,不外“中外一家,业经和好,百姓不得再滋事端,及嗣后不得再呼鬼子。如遇洋人下乡,官民皆当以礼款待”等语,百怪千奇,也难尽述。
候补道蔡振武,于洋务一道,很有真知灼见,抚院委他专办议和事务,洋人很是欢喜。一日,洋人要在城里头择要驻兵,振武忙道此事容易,当饬南、番两县,为贵军前导,城厢各处,巡视一周,哪一处是要隘,就在哪一处扎营是了。洋人喜道:“贵道盛情,敝军异常感念。贵国人都似贵道这么圆通,中外永不会有失和的事了。”振武得了洋人这几句奖语,真似猢狲头上装了金,只觉着地软如棉,身轻似燕,百节四肢,说不出的快活。立传南海县华廷杰、番禺县李福泰到公馆,告诉他洋人意思,要他们做前导。二人默然不应,振武嬲之不已。李福泰道:“大人原谅,巴结外国人,福泰可没有这个能耐,请委了别位罢。”振武道:“叫我委谁?你们二位是地方官呀。”
福泰道:“大人原也知道福泰是地方官,几曾见过地方官引导洋人兵驻营的?地方官干了这种事,还有脸儿见百姓吗?”振武笑道:“现在是什么时势,还这么头巾气,敢是怕姓名书入清史吗?”廷杰此时,再也不能忍耐,忿然道:“名人情史,公且不能,何况吾辈?”振武顿时变色,端茶送客,引导巡城的事,究竟委了别一个州县才罢。
一日,廷寄到粤,洋人逼着柏抚台开读讲解。柏抚台没法只得读给洋人听道:
叶名琛以钦差大臣办理洋务,如该洋人等非礼妄求,不能允准,自当设法开导。一面会同将军、巡抚等,妥筹抚驭之方。乃该洋人两次投递将军、巡抚、副都统等照会,并不会商办理,即照会中情节,亦秘不宣示,迁延日久。以致洋人忿激,突入省城,实属刚愎自用,办理乖谬,大负委任。叶名琛着即革职。钦此。
柏抚台读毕,向洋人道:“你们瞧本国天子,圣明不圣明?”洋人答道:“天子圣明,治当其罪。只可惜中国只有天子是圣明,佐治官吏,都未能够仰承圣意。即如本省的司道大员,住在城外,纵令百姓跟我们为难,贵抚院装聋做哑,从没有一言半语禁约他们。”柏抚台连忙谢罪。次日,广城内外,遍贴了抚部院会衔告示,禁止居民截路殴打洋人,中有“擅敢借词团练,应照叛逆治罪”等语,辞旨很是严厉。这一年,洋兵就在广州过年。英人又特出计谋,约会法、美、俄三国,各遣属官一员,到江苏求见两江制台,恳他知照中朝宰相,开议疑事。一面下令把叶名琛押解外洋去。正月初四,武巡捕蓝琅到广州城里,叩见抚院,呈上名琛手书,声称将行海外,令备衣服、食物,并求吕祖经一册、厨子一个、剃发匠一个、白米一十石、纹银一千两。柏抚院饬谕官绅照办去讫。初九这日,洋船开驶到香港,十五抵新加坡,十七抵孟加拉,二月初一登岸,住河边炮台。三月二十五,移到大里恩寺地方花园,住居在楼上。于是倔强不屈的叶相国,变成被流放荒岛的拿破仑了。亏得名琛是读过十年书,养过十年气的人,虽然做了楚囚,依旧作画吟诗,怡然自得。画上署名是海上苏武,诗作流传的,只有七律二首:
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怕客星单。
纵云一范军中有,争奈诸军壁上观。
向戌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绘,恨态愁容下笔难。
零丁飘泊叹无家,雁札犹传节度衙。
门外难寻高士米,斗边远泛使臣搓。
心惊跃虎笳声急,望断慈乌日景斜。
惟有春光依旧返,隔墙红遍木棉花。
名琛在孟喀威住了一年有余,得病身亡。英人敛以铁棺松椁,送回广东。广东人为之语道:“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之所有。”这都是后话。
却说英、法、美、俄四国属官,由海道抵沪,探闻两江制台何桂清驻节在常州地方,遂改乘小船到苏州,求见抚台赵德辙,说明来意。赵抚台咨送到常,何制台据以奏闻。文宗立召满相裕诚,商议对付之策。裕诚道:“俄罗斯一国,向来不准在粤通商,如有相商事件,可叫他照着1日例,原赴黑龙江,听候该处办事大臣妥议。英、法、美三国,现在广东既然派了新钦差,办理洋务,已有专员,宜叫他们回粤,静候查办。奴才下见,是否有当,伏乞圣裁。”欲知文宗准奏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