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不着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生一极钟情之子。这人姓梅,名士燮,号铁庵.江南金陵人氏;是个阀阅世家,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寓居城南鸣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书;其父名羹调,曾任文华殿大学士,三代单传。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岁了。家世本是金、张,经术复师马、郑。贵胃偏祟儒素,词臣竟屏纷华。蔼蔼乎心似春和,凛凛乎却貌如秋肃。
人比他为司马君实、赵清献一流人物。夫人额氏,也是金陵大家,为左都御史颜尧臣之女,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妹,父兄皆已物故。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真是德容兼备,贤淑无双,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二十九岁上梦神人授玉,遂生了一个玉郎,取名子玉,号庚香。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生得貌如良玉,质比精金,宝贵如明珠在胎,光彩如华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罗斗宿,虽只十年诵读,已是万卷贯通。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子玉随了回去,即入了泮,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仍随任进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现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性全读书。这性全系士燮乡榜门生,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生。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宅中丫鬟仆妇甚多,仆妇三十岁以下,丫鬟十五岁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为引诱。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虽在罗绮丛中,却无纨绔习气,不佩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惟取友尊师,功能刻苦;论今讨古,志在云霄。目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人以一睹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学,子玉正在独坐,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一个姓颜名仲清,号剑潭,现年二十三岁,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于,为颜夫人之侄。
这颜庄在日,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又有雷陈至契。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楼,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士燮抚养在家,又与郑氏夫人请旌表烈。仲清在士燮处,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是年士燮与其作伐,赘于同乡同年现任通政司王文辉家为婿。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与仲清亲上加亲,翁婿甚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号竹君,是湖广汉陽人,现年二十四岁,已中了本省解元。父亲史曾望现为吏科给事中。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两人的情性却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探索隐,精益求精。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精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这两个相聚十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日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僮送上香茗。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
现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见俗优滥妓,油头粉面,无耻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那一种人?”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说罢哈哈大笑。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醇醪醉心 ,古剑照胆 ,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即从靴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悦目,动心荡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选》,有好几篇序,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
琼楼珠树袁宝珠
宝珠姓袁氏,宇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善丹青 ,娴吟咏 。其演 《鹊桥》、《密誓》、《惊梦》、《寻梦》等出,艳夺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流。春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楼居之。因赠以诗:
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澄。
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消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的小旦么?这是那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于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瑶台璧月苏惠芳惠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本官家子,因飘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
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陆素兰素兰姓陆氏,宇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壁。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
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撞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山兼山艳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姚》、《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耶?为之诗曰:纤纤一片彩云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着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摇。
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岁。 扬州人。隶联珠部。初日英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精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温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陽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谈《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容,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
舞袖长拖艳若霞,妆成□□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陽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王兰保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隶联锦部。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有声者。
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譬,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糯,着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觉薰香傅杨,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陽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之诗曰:
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 似兰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单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熏,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消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哺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待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王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若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
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馅。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太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卑污,耳目既狭,胸次日小,所学者婶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效个麒麟楦,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
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陰,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胸,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取。”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选》方选的不错。
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如《毛诗》‘彼美人兮’,杜诗 ‘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词》‘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 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 陶侃击杜,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陽者华茂,背陰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 、家鸡,有文彩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惟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婬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选》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
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禀过萱堂,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自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 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
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前日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玉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选》过于失实,玉恂道:“竹君的《花选》,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选》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撼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选》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了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一会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
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那相公便缠往了王恂,要带他吃饭。 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抄,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侯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见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散作满鼻的异香。
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子玉心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
心里想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也像戏班子一样,但服饰又不华美。那一个直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鲜,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当以广寒宫贮之,岂特郁金堂、翡翠楼,即称其美。
这么看来,‘有目共赏’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这个保珠比他,做他的舆□,也还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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