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数行,叫他诸事办妥之后,即到东门外的碧罗山上相会。那碧罗山是个名胜之地,靠近瓦刺京城,山上有几处人家。张丹枫看信之后,心中暗暗纳罕:云蕾从未到过瓦刺京城,人地生疏,怎么会住到碧罗山上?而且又没写明住址,找起来岂不麻烦?又想到她急急迁居,定是逃避也先的侦骑,免不了为她担忧。
云蕾既走,张丹枫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来监视的卫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灭明给他开门,两人相见,自有一番欢喜。澹台灭明道:“前几日我们被困在府中,真是闷极了,依我的性儿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却坚决不许。”张丹枫笑道:“还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来了正好。他就在书房内。”
张丹枫轻轻走进书房,只见父亲正在支头默坐若有所思。张丹枫叫了一声“爹爹”,张宗周道:“嗯,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今生难以再见你呢!”眼泪潸然而下。张丹枫道:“不孝儿回来请罪了。”张宗周道:“我听澹台将军说你已到过苏州了?”张丹枫道:“正是为此请罪,祖先的宝藏和那张地图我都已发掘来,但却送给明朝的于谦,让他帮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刺了。”张宗周道:“你的行为,我从澹台将军口中亦已约略知道,你此举对中国有功,但咱们张家却永无机会再争天下了。”张丹枫默然不语,正想措词劝说,张宗周又叹口气道:“生不愿为上柱国,死犹不愿作阎罗,阎罗点鬼心常忍,柱国忧民事更多。我经过了这场巨变,雄心壮志,已渐消磨。宰相亦不愿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烦,你既不愿作开国之君,我亦愿就此终老异国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张丹枫劝道:“爹,落叶归根,我还是望你重回故土。”张宗周又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日来劳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说。”
晚饭之后,张丹枫与父亲漫步园中,但见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绣槛雕栏,风光如昔。两父子倚栏相对,久久无言。张丹枫折下一朵梅花,道:“此处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了。”张宗周道:“是么?你到过苏州故宫,那里的风光如何?”张丹枫道:“那里已给官家卖出,作为土霸的园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剥落模糊了。”张宗周不胜叹息。张丹枫道:“爹爹不必担心,那地方又给孩儿赢回来了。”张宗周道:“怎么?”张丹枫将当日与九头狮子赌快活林之事说了一下,张宗周虽然心事满怀,也给他引得哈哈大笑。张丹枫道:“为儿不孝,但愿能侍奉爹爹回去,让爹爹在园中安享晚年。”张宗周更叹口气,神情落漠之极。
张丹枫道:“爹爹正好趁此机会,退出是非之场。”将今早与也先的谈话,都告诉了父亲,说道:“我已擅作主张替爹爹答允了也先,明儿一早递上辞呈,不再做这劳什子的瓦刺丞相了。”张宗周道:“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觉得很疲倦了。当年本就无心做这丞相的。”张丹枫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爹爹,咱们还是重回家园的好。”张宗周又叹了口气,低声吟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这两句说得好,归去来兮,是应该归去的时候了。”张丹枫喜道:“那么爹爹明早递上辞呈,咱们待明朝的使臣到来,两国议和之后,便行归国。”张宗周摇了摇头,忽地沉声答道:“我所说的归去,不是你所说的归国。”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张宗周道:“酒阑席散人归去,富贵繁华一梦空。我在尘世混了六十年,也应归去了。”声调苍凉之极,原来他说的“归去”指的乃是“撒手归西”。张丹枫颤声说道:“爹爹老当益壮,距百年之期尚远,何为出此不祥之言!”张宗周凄然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张丹枫急道:“江南水软山温,正宜回去颐养。”张宗周道:“我还有面目重回江南吗?昔日楚霸王不肯渡过乌江,他也是不愿重见江东父老呀!”矛盾苦闷的心情溢于言表。张丹枫道:“这怎么能相比呀?”犹待劝说,张宗周摆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丞相之职可辞,祖先的土地是不愿重踏了。”张丹枫道:“那么爹爹是否认为孩儿此次中国之行是做错了?”张宗周抬首望天,远处隐隐传来胡笳之声,半晌说道:“若然是我年轻四十年,我也会像你这样干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现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刺的势力恢复我们大周的国运,这想法是错的了。”张丹枫既忧且喜,激动叫道:“爹……”张宗周截着说道:“不必说了。哎,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还得提防他反复才好。呀,我但愿明朝的使臣快快到来。我纵死在瓦刺,也终于忘不了中国呀。听你所说,于谦是百年难遇的贤臣,但愿中国从此国运昌隆,我能见着他派来的人也好。”
这霎时间,张丹枫觉得与父亲距离很近又似很远,感觉到父亲心弦的跳动又似觉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见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澹台灭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胆,擅闯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听得“□刺”一声,一棵花树,登时断了,一个灰衣人从花树丛中直窜出来,澹台灭明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张丹枫大吃一惊:谁人有此功力?只听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枫,你回来了?”张丹枫定晴一看却是自己的大师伯董岳,欢喜之极,立刻介绍他与父亲相见,陪他回转客厅。
宾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台将军,你的铁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了。”澹台灭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刚手也更难抵挡了。”张宗周道:“小儿这次在国内得师伯照顾,感激不尽。”董岳道:“敝师弟在瓦刺十年,得你照顾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师弟果然没有说错,好在我没有鲁莽行事。”张丹枫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听到我爹爹半截的谈话,若是二师伯,只怕一来就要动手了。”
张丹枫道:“师伯见到我的师父了吗?”董岳道:“见着啦。”张宗周道:“谢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担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与先生同来?”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语。澹台灭明道:“也先的卫士虽已撤退,难保他不会再派人来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话毕即行。张丹枫道:“澹台将军也忒多心,他怕我们有什么话不便在他面前说。”董岳道:“不错,我所要说的正是他师父的事情。”澹台灭明的师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机逸士的对头。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上官这老魔头不是早已埋名隐世,难道现在又再出山了么?”
董岳道:“他可没有出山,但我们却要给他去拜山了。”张丹枫道:“怎么?”董岳道:“这老魔头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几师兄弟都在瓦刺,派人通知了我,要我们进山去谒他。”张丹枫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约是想较考较考我们吧。他是老前辈,既有此命,不可不依的。”张丹枫沉吟说道:“可不知澹台将军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说,你休提起。”武林中规矩,两派的尊长若有相争,门人弟子纵有往来,也应避忌。张丹枫对这些规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见师伯说得如此郑重,也就不好多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