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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兄弟!你如此懊丧、悲伤和无助……我除了焦虑和难过,更多的只是袖手旁观,是无济于事的急躁。有时候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安抚和劝慰,像你一样慌促,一筹莫展。不过从头想一想,事情发展到了时下这一步,似乎并不特别令人吃惊。如果早一点着手做点什么呢?如果那时能够当机立断呢?也许这一切在半年以前就露出了端倪,那会儿要阻止大半还来得及——可惜当时谁都没有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无论是他还是家人朋友,凡事只往好处想,心里的那丝不安和疑虑轻轻地就滑过去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有了这个可怕的结局。它真的并不突兀。
庆连是我在平原的这些年里所遇到的最好的伙伴,时至今日,我们俩可以说是情同手足。那还是三年前,当时的我正处于多么困窘的一个时期!我孤独寂寥无助,一个人在平原上游来荡去,像一枚等待落土的飘零之籽……我们就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结识的。后来我曾不止一次长住在他的家里。那是村子西头的一处青瓦平房,有一个稍稍开阔的院落,一圈泥墙上披着发白的海草——每当西沉的太阳照亮了院内一片茂盛的菊芋花时,这儿显得那么安谧和可爱。庆连的父亲早逝,这儿只有他们母子俩。我和他们相处得那么融洽,他们也很快把我当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儿任由我进进出出,它真的成了我平原上的家,有时出一次远门,也总是惦记着很快返回。那些日子我就是这样度过的,有多少时间,我在菊芋花下徘徊、沉思,让心上的伤口得以慢慢愈合……
说起来这算是一个机缘,它让我有机会亲眼目睹了两年前小院里降临的一件大喜事:庆连有了一个叫“荷荷”的未婚妻。我第一眼见到荷荷的时候,一声惊叹差点脱口而出——多美啊,美得出乎预料,美得让人措手不及,她往那儿一站,任何人都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之对视和交谈……我作为一个阅历深长的中年人、一位大出她和庆连近二十岁的兄长,竟然在初识的瞬间有些恍然踟蹰、一种在强光下不得不稍稍回避的慌促感。
实在说,这就是第一次见到荷荷的情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一个漂亮姑娘,幸运的庆连原来摘回了一朵名副其实的平原之花!
“这就是命啊,命里该着他们一起。”庆连母亲一天到晚喜气洋洋,两手合在胸前一遍遍说着。
温厚的庆连长了一对黑亮的眼睛,从此这双眼睛总是溢满了幸福,整个人都陷在了沉醉里。我渐渐从庆连这双眼睛中看到了荷荷的影子——我相信一个民间的说法:夫妻命定的秘密都藏在了对方的瞳仁里。真的,他们俩不知哪儿长得有点相像,越看越像。
不久就是荷荷与村里的一批姑娘被一个大公司招工,走前庆连母亲提出要办喜事,可荷荷家里人说:女儿还小,要等一等。
一年半之后,荷荷由她的本家哥哥陪伴着来到了庆连家。荷荷稍稍胖了一点,神情有些恍惚。本家哥哥说:“她是在外面想庆连哪!这么年轻硬是把他们分开,要命啊!”
后来庆连告诉我:从荷荷一进门他就看出来了,人显然是病了,总是出神、出神,两眼发直……他这样说过也就说过了,好像并未引起更多的重视。之后我因事回城待了两个月,回来后再次见到庆连不禁大吃一惊:两眼血丝,神色凝重,整个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来这段时间荷荷的病时好时坏,他已经暗暗将其送了几次林泉——那是东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患了重症是不会往那儿送的。出院后的荷荷变得一会儿沉默一会儿亢奋,要么半天不吱一声,要么话多得不得了,一直说得口泛白沫还不愿停歇。她说得最多的是一只大鸟:“那只大鸟把我抱走了,驮在背上飞啊飞啊。它的窝里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夹住我……我给憋得喘不上气来。后来大鸟呼呼飞走了,又驮回来一些姊妹。她们都吓死了,哇哇叫。我有时半夜就给大鸟叼起来了,忽悠忽悠钻进云彩里……”
我当面听到荷荷讲述大鸟的故事,是她第三次从林泉归来的那个秋天。我惊异于一个少女不到两年的时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体重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虽然仍然算不上多么臃肿,但先前那样的苗条伶俐却不见了;像水一样清脆的声音也不见了。搽了那么多的化妆品,而以前她几乎是不施脂粉的。不过一张脸还是那么明媚,稍稍不同的是,这双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闪闪烁烁,浑身上下吐放着一种逼人的美艳。庆连母亲泪水隐在眼中,时不时地握住她的手拍打着抚摸着:“孩子,你城里大哥在这儿,他走南闯北见过的事儿可多呢,你问问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大鸟啊!好孩儿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你只要忘掉那个梦就好了……”荷荷有些不高兴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鸟,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儿就像鸡,腋窝里还有鸡粪的臭味儿呢。它驮上我飞的时候,我吓得紧趴在它背上,这就能闻到它腋窝的味儿……一会儿就飞到它的大窝里了。有时它使劲咬住我的后脖颈——就像公鸡那会儿要死死咬住母鸡一模一样,它在上紧着干那事儿……大鸟对付一群抓来的姊妹,她们一开始往旁边闪,吓得吱哇乱叫,后来就像我一样了,像一群小鸡一样围着它跟着它就是了。大鸟在它的大窝里不穿衣服,那个东西成天耷拉着,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长舌头……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窝,一见了人,就立马闪化****形儿了,变得和真人一模一样。只有我和几个姊妹知道它是一只大鸟变的。它和人一起喝酒,还会划拳呢,一夜夜拉呱儿也不知道倦……大鸟从海上飞过那会儿,黑咕隆咚的,咱低头一看大浪翻滚着,吓死人了……妈呀,轰轰响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几丈高……”
荷荷说这些的时候,庆连母亲恨不得捂上她的嘴。庆连也难为情地看看我,然后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开庆连,只顾说下去:“大鸟有好几只呢,它们结成帮儿来来去去。原来咱这海上住了这么多大鸟儿,它们飞到人间来做事儿,有的还做了官呢,管着一大片地方。它们在自己窝里和在岸上的模样可不一样,要不还不吓死活人哪。其实熟了就知道了,大鸟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余哪儿都一样,吃饭睡觉喝酒,只忒愿干那事儿。我说过,它们就像公鸡一样……你们没见过,我也只好拿鸡作比方了。它们常常折腾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几丈长。大肚子,起飞离地的时候好费劲儿,不过力气可真大啊。它忽闪几翅子就把咱扇晕了,然后咱只得尽它折腾去了。就像大公鸡一样——这样一说你们该听明白了吧?一只大公鸡得有多少小母鸡侍候它啊,就是这理儿呢。一些大鸟轮换着飞进窝里,掉得翎子哪里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儿的毛孔像针眼一样粗。我就是不点灯,黑影里老远也能闻出它们的味儿。我说过了,这就像鸡身上的味儿差不多。大鸟怕我嫌弃,有时就往身上洒些香水……没人知道它们是大鸟,这是秘密啊,妈啊,庆连啊,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知道大鸟闪化****形在海边来来去去,它们做生意、当官,什么都干……平时谁也辨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鸟,只有下雨阴天的时候才行——那会儿它们身上就散发出一股鸡窝里才有的怪味儿……”
庆连母亲抹着泪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尔转脸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着我,大声问:“他哥,你是经多见广的人,你说说,这孩子是不是做了个噩梦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鸟啊?”我正沉浸在荷荷逼真的描述中,这会儿在庆连母亲的追问中刚刚回过神来,连连说:
“没有,哦——当然是没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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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庆连那儿回来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点恍惚。我当然不会相信有什么大鸟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鸟在海边一带兴风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叙说中却没有一丝嬉戏的神情,而且细节如此逼真。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觉与虚妄,是否与海边一带自古以来广为流传的大鸟精灵有关?不错,这里类似大鸟的神奇故事数不胜数,多到可以连篇累牍讲上几天几夜。但问题是这样一个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发生在我的朋友身边,发生在眼前,却让我不得不吸上几口冷气……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有关大鸟的记述:这些故事来自民间,也来自书上的记载。即便是正史中,关于这一带海边大鸟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时听多了看多了,会让人觉得有点真假难辨,给人一种如真如幻的梦寐感。有的传说和记述是十分细致真实的,以至于时间地点俱在,让人无法驳辩无法质疑。从民间传说和神话源流的规律上考察,这当然与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有关,比如这片海边平原濒临大海和众多的河流水汊,古代沼泽湿地极多,再加上近海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各种水鸟飞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们自古以来的生活与各种鸟类的关系极为密切,一代代下来,与大鸟有关的传闻也就不胜枚举了。
“北海有条鱼,名字叫鲲,它的身体很大,不知有几千里长,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只鸟,名字叫鹏,身体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几千平方里宽,奋力高飞,翅膀就像天边垂下来的一大片云彩……”这段有名的话出自庄周。他的大鸟的故事登峰造极之处不仅在于鸟的大,而且飞得也着实太远了,出发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极以北,一飞则凭借着巨大的旋风升向九万里的高空,穿过云层,背负青天,一口气从北极飞向南极……可见这只大鸟何等了得,气魄和力量非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大鸟如果要做点什么坏事,人间肯定是难以管束的。那么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鸟呢?那一定多得很,它们虽然不会动辄飞向北极南极,但在近海岛屿和沿海城镇村庄来来往往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大鸟比起人来,一个显著的优势是会飞,可以一瞬间升上高空,飘逝到邈邈远方,来去自由。所以,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人对鸟的崇拜和模仿。
史书上记载的古代近海国家的官员都要以鸟来命名:鱼鹰和鹞鹰分别是管军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别要以凤鸟、燕子、杜鹃、鹌鹑和锦鸡来命名。这些国家还以大鸟作为自己的图腾。在许多人看来,一个大的氏族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鸟群,他们与鸟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人即鸟,鸟即人——人和鸟如果互相换形以至于换灵,不但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反而令人艳羡。所以说鸟属于某个人的来世或前世,这一点都不奇怪。海边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种说法就是:有的人将死之时,常常会听到空中有大鸟飞过的扇动翅膀的声音。这个说法从未受到怀疑,它的意思是说,这个人的前世是一只大鸟,他的魂魄即将离去之时,又还原成一只鸟儿飞去了。海边上骂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个说法就是:“不是一个好鸟!”可见这里也将其界定为鸟。果真如此,在海边平原一带,没有什么比鸟与人的关系再接近的了,以至于在生活中常常将二者互为替代。这是在漫长的人类生存的历史中,由无数的经验形成的一个共识。至于说多少人与鸟发生了联系、有过怎样的交往、生成了什么故事、有益还是有害、是荣耀还是丑闻,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
周围村子里至今还可以看到长了一双鹰眼的人,人们背后就说他是鹰的后代,至少在他的祖辈里有鹰的血液——这不仅不是丑闻,而且还是荣光。因为作为久远的先祖,其父系或母系与一只雄鹰发生了肉体关系,那必定是因为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意志。那当然不会是一般的鹰,无论是体量或心智,都必定有与人类一较高下的本钱。这样的鹰首先是有幻化****形的大能,它要以人的姿态与一女子或男子接触,而后才是卿卿我我的爱情,才能孕育出下一代。可想而知,如果它不能幻化为人形,纵然有再大的神力,浑身上下毛疵疵的也无法与人亲热啊!亲热尚且不能,又遑论生出下一代呢?的确,一个村子里真的不乏模样像鸟的人:除了鹰眼,还有老鹰鼻子、鹦鹉嘴、猫头脸、秃鹫脖子……就在前几年,有一户人家还生了这样一个孩子:刚刚两岁,额顶就长出了羽状毛发,于是村里人就判定他祖上一定有大鸟血统,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种返祖现象。
近年类似的传闻锐减,完全可能是因为人烟越来越密,大鸟的栖息地遭到了破坏,一只大鸟可以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所以人与它们过往的条件也就受到了限制,于是关于大鸟的各种故事也就稀少罕见了。但这丝毫也无损于鸟类与人类关系亲密这样的事实。这种情况也许是暂时的。既然它们与人的关系是极为古老的一个传统,那就迟早还会继续下去——它们与人纠缠不清的故事说不定在某个早晨就会呼啦一下冒出来。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那个看鱼铺的老头所讲述的亲身经历了。那个村子就离我的出生地不远,就在海边。因为冬天鱼事暂停,所以打鱼的铺子就要留下一个老人看守,唤作“铺老”。他们一般都是孤身老人或愿意独处的人,反正一定上了年纪。铺老一个人在铺子里吃鱼喝酒,虽然满身自在,但孤独寂寞也在所难免。他们仍然喜欢客人。如果长达一个冬天都没有谁光顾他的铺子,那也够他受的。但这样的情形绝不是没有。因为极恶劣的天气,大雪封滩时茫茫雪野上连个兔子都看不见,又怎么会有人呢?那些远途跋涉的猎人、赶海的人,全都销声匿迹了。这时候老人没有办法,也只能不停地喝酒,半醒半醉地打发日子。他们变着法儿改善生活,用尽心思做出一些奇怪的海边菜肴,把平时闷在瓷坛里的吃物全都搬弄出来。
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迎来了一个和他一样老的老人。这个老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而来,手里携着一条长长的鱼——铺老一看是条深水鱼,而且是刚捕的,欢喜中又有些怪异:这样的天气里海上没有一条船,你怎么就会拿来这样的大鱼呢?不管怎样,大雪天里能吃上这样的深水大鱼,真是一件美事!这样的大鱼已经有多半年没有吃了!来的老人说是赶海的,这让铺老心生敬意:老天爷,天底下还有这样生猛的老头子,好样的!他马上将鱼收拾一下炖在锅里,然后搬出了一坛好酒。两个人于是有了一场好喝,可惜对方是个热情有余酒量不足的人,只喝了两碗就醉倒了。他躺在铺子里呼呼大睡,睡着睡着两只胳膊扇动起来,扇了一会儿铺子里的风就大了——铺老嫌他扇得炉子火星四溅,刚要阻止,一抬眼愣住了:扇动不停的是两只老大的翅膀!再看这个家伙,分明是一只大鸟,身子有鹿那么大,两只长腿细细的有三尺长……铺老吓得一声不吭,手都抖了。人见了鸟就想逮住它,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冲动。他镇定之后,揪起了旁边的一块渔网,想用它将这只鸟罩住,这样它就逃不脱了。可是他刚把网扯开心里又活动起来:它能幻化****形儿,可见不是一般的大鸟,是鸟仙呢,我怎么敢随便捉它?再就是做人得讲信誉,人家大冷天里送我一条这么好的大鱼,我怎么能这样干呢?
铺老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酣睡,直到它醒来。那时它又是一个老人的形貌了,打着哈欠坐起来,连连说自己酒量太小。为了给对方醒酒,铺老搬出了自制的桑叶茶,两个人又喝起来。铺老故意忍住了,问他一些海上事情——他料定这只大鸟是从海岛上飞来的,一定知道不少海上奇事。对方捋捋嘴巴说起来,果然全是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铺老故意问:大海深处肯定有些岛子吧,那上面有些什么?老人说:有些野猫、狸子;当然了,主要是鸟类。铺老“嗯嗯”着,问:最大的鸟有多大?它们的寿命多长?老人说:多么大的都有——比人大的也有;至于寿命嘛,老人说那也不一样,有的只活几十年,有的就长了,三五百年的也常见哩。铺老不再吭声。这样一会儿,那老人突然擦起了眼睛。铺老惊住了:“你这又是咋了?”老人叹着气,点头说:
“不瞒你老,我来这一片海边转悠了几回,是因为想起了几个村里老友啊!我离开得日子太久了,也不知这些人过得怎么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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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那个老人就不停地擦眼睛,一边对铺老讲着他的思念:“我想啊,年纪越大越想这些老友,有时见不着,就在海边上溜达……”铺老忍不住问起这些人的名字,老人咳一声,翻翻一双鸟眼:“乐儿妈妈,小若若,小兰——是她们哩!唉……”铺老一听傻了眼,因为这些人当中除了叫小若若的八十多岁了以外,其余的早就过世了,这些人如果活着,少说也有一百岁了!他一惊,大声问道:“你和她们是朋友?”“就是啊,我知道这几个都不在了。要不说想她们嘛。唉,人这一辈子啊,说没就没了,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铺老低头吭吭几声,说:“老哥,咱说一句不当说的话吧,你年轻时候也不是个老实人哪,来咱村里勾连下这么多娘们儿。”老人咬着嘴唇:“那时候年轻嘛,一时不见她们心里焦苦,有时一夜不睡,越过海来找她们,天亮前再返回海那边;还有时和她们一起越海……咳咳,你看我说多了……”铺老知道眼前这个大鸟精说走了嘴,不过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老人吞吞吐吐:
“我开头只跟一个好的,后来她嫁了人,我才找了别人。再后来她又嫁了人,我只好再换一个——有时也少不得重温旧情。就这么着,我结交的女人才多起来,咱哪里是胡来呢……”
铺老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就问:“你怎么就不和她们结成夫妻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心花了?”
“也不能这么说。唉,有些话我没法跟你说啊!她们到了最后知道了实情,一哆嗦,也就不敢和咱在一起了。要讲喜欢嘛,还有不喜欢咱的?身子骨结实,心眼又实,能力又大——不过,”他说着瞥铺老一眼,“不过最后她们还是不敢跟上咱……”
铺老心里想:你就是不说自己是只大鸟精啊,你就是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啊!这就没法儿了,这你就讲不明白了。咱心里可是明明白白的,不过咱可不给你点明。他吸起烟来,对面的老人呛得咯咯咳,不得不捏住鼻子。铺老只好熄了烟,心里想:鸟玩意儿,在人间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学会抽烟。
老人擦着泪水,这泪水已经从胸脯上滑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说:“就剩下小若若一个了。她男人死了,儿子又不听话,一个人怪可怜的,我就去找她。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牙了,我想留下睡一宿,干着急也办不成那事儿。两个人心里都有啊,只好搂着亲了亲,哭了哭,也就算完了。她说我身板可真是足壮,那当然啊,俺们俩原本是不一样嘛……想起了年轻时候,那时我把她驮在背上忽悠忽悠越过大海,去岛上过一天一夜,再把她驮回来。那是什么光景啊,尽吃大鱼大虾。这么一来二去就有了身孕,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大闺女肚子大了这可怎么好?跟咱成亲又不行——她急得哭啊哭啊,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实在没法儿,最后匆匆找了个歪鼻子斜眼,你想她那花容月貌的哪里瞧得上啊!结果尽是哭啊,哭着和他成了亲,过门没几个月就生了……”
铺老瞪着眼听,不知不觉又抓起了烟锅。老人一见烟锅就给他按住,说下去:“生了,生的是一个老大的蛋。她男人和接生婆都吓坏了,赶紧找阴阳先生来做法事,说不得了,出了蹊跷了。他们给蛋破了壳,里面就是挺好的一个大胖孩儿,可他们心真狠哪,拿块破布包巴包巴就扔到乱葬岗了……它怎么也是小若若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哭着哀求把孩子抱回来,没人听。她哭绝了气,醒来是第二天了,孩子早就断了气!老哥啊老哥,你可明白,那就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死得可真惨……”
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瞪得像鸡卵那么大。铺老越发觉得这是一双鸟眼了。他安慰老人:“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我也得埋怨你一句了:老哥,生孩子可是件大事,你怎么就不能在近处待着呢?”老人一拍大腿:
“啊呀,你不知道,阴阳先生和手持火铳的兵丁站了一排,见了什么就嗵嗵放枪哩!我近不了前——也是人忙无智呀,我怎么就不能扮个郎中进去?结果一耽搁什么都晚了……”
铺老不再吭声。这样停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你和另一些女人也生过大蛋?”
“生过……不过我可不能说这些孩子的名儿……嗯,不是这村里的人。我那些孩儿个顶个聪明,有的当了兵哩,有的做了官长,还有的是外国人——他们出了国,大眼儿生生的,毛儿蜷蜷着,像本地人。反正这一二百年里咱繁衍了不少后人,他们精神头儿蛮大,做飞行员的不少……”
老人说着说着捂上了嘴巴。铺老明白,这家伙后悔说得太多。于是他就安慰道:“放心吧老哥,咱们铺老平生有一条大优点,就是这张嘴巴紧!这些话咱多会儿也不能乱讲哩,你只管放心就是。”
老人离开后,铺老踏着雪地上几道深深的脚印往前走,发现这脚印总是突兀地中止。显然它是从这里起飞的。他望着大海青苍苍的颜色,一片深深的雾幔,不住地惊叹起来。
冬天过去了。开春的时候,村子里传来一个消息:八十多岁的小若若突然失踪了。她的儿子和村里人急得到处找,一直找到了海边。铺老猜到了八成,就劝他们说:“不用找了,她离开村子,或许过更好的日子去了。”那个儿子质问铺老:“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把我妈藏起来了?”说完真的铺里铺外找了起来。铺老大骂:“你这个小王八崽子平时不孝,这会儿倒急起来了,我一个人还养活不起哩,我藏下你妈干什么?”
直到春天快尽了时,失踪的人还是没有影子,村里人只好作罢。
有一天,是个深秋天儿,大海里浪头翻滚得厉害。因为一连多少天的大风,所以打鱼的人都回去了,铺子里又剩一个铺老了。半夜里突然有人叩门,开了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冬天常来的长腿老人。他一进来就道歉说:“没有办法,风太大了,路不好走,所以半夜才到,打扰了你老哥睡觉。”铺老说一句“没什么”,就动手煮起茶来。他发现这个长腿老人冷得浑身哆嗦。
两个人喝着茶,老人这才缓过劲儿来。铺老问:“老哥,多日不见了,你可真办了件大事啊!”
“我办了什么大事?”
“你把小若若搬走了。”
老人站起来,踱了几步。他的个子太高,头差点戳着铺顶了。他搓着胸脯说:“我……不是我……”
铺老低下头:“村里人都找疯了。老哥,你告诉我又怕什么?明人不做暗事,你告诉了我,也好让我放心哪!”
老人长叹一声,拍拍膝盖:“唉,我就如实说了吧!她是我搬走的——我想她啊,可能人老了都这样。我也不放心她在村里的苦日子,就趁着一天夜里把她驮上走了。谁知我好心办了坏事——海上风浪太大,她路上就给吹病了。年轻时候俺俩几回来去,什么事儿也没有,她在我后背上笑得咯咯响。年纪不饶人哪,从上了岛她就病着,春天还没熬过去,她就……死了……”
老人哭起来,“我……把她葬在了岛上。心里难过啊,不想出门,直捱到这个秋天才……老哥,一切都是我的错啊,要不是我,她还能多活几年……”
铺老沉着脸,不再说话。这样喝了一会儿茶,他把瓷碗一推说:“老哥,有句话点明了吧,你是一只大鸟哩。”
老人慌慌站起,又坐下。
“老哥别急。我在这里守了一辈子鱼铺子,见过的各色精灵多了去了。我不过是想实打实地说说话儿,你也不用急毛火躁的。我想知道一下你们那边的一些事儿——因为人间的事儿你正经知道了不少,常来常往嘛。”
“嗯,这个,算你老哥说对了,我真的是……一只大鸟。”
铺老瘪着嘴,点点头:“那我问你,你们鸟有鸟的日子,怎么还要来村里找女人呢?”
“这个,”老人咽一口,“依我看,这都是老规矩了——从古到今,海边上的村子都是俺大鸟一伙常来的地方,反正大家都这样儿……”
“老规矩又是怎么成的?我是说,你们大鸟怎么不在自己中间找对儿呢?”
老人磕着牙,皱着眉,颇为难的样子,最后说:“不能说不找。我们中间也有不少成双成对的。不过村里的闺女脸盘儿大,俺大鸟也就偏偏喜欢。还有就是,找个村里人做丈母娘,这在大鸟中间也是一件体面事儿啊!再说自古以来村里人做梦都想上天,一见了俺在天上飞,就恨不得自己也能。有的闺女家里老人明知孩子和我们有一手也不阻拦,就为了能结交个飞上天去的人。我这样一说,你大概也就明白一点了吧?”
铺老“嗯嗯”着:“要都是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倒还好,你们大鸟里面也有不长进的玩意儿吧?他们来村里掳人、糟蹋良家妇女的事恐怕也不少吧?”
“那倒是。你说的那是鸟霸!他们作恶多了去了,有时一个鸟霸就占了几个岛子,海边上谁家闺女长得好,他们连夜就叼到了自己窝里去……”
铺老连连叹息:“没有法儿,那么村里也就只好备下几杆枪了——它们在天上飞时,咱就‘嗵’一枪打它下来……”
老人摇头:“你这样打下的净是好鸟儿。因为最坏的大鸟早就在岸上安了营,他们早就管起了事儿,衣兜上都插了钢笔呢!你们谁分得清他们啊?他们只在岸上过腻歪了,这才带上女人飞去岛上度个周末什么的……年代变了,如今岸上的人也时兴这个,要不说坏人和坏鸟如今再也分不出来了嘛……”
“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依我看,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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