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座茅屋的来历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我们一家人躲避苦难的一个去处。
很早以前我们家还在那座海滨小城,父亲和母亲、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个有着玉兰花的府邸。是一场连一场的战争把这个美丽的住所生生毁掉了。父亲三十多岁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个小城,那是因为海滨丛林地带活跃着那支有名的队伍,他们与外祖父来往密切。外祖父从二十多岁起就是有名的叛经离道者,是全城第一个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爷。外祖母原是他们院里的一个使女,当年与外祖父双双出逃。两人一去十几年,当再次回到这座小城时,外祖父已经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大宅院里再也没有了那个用拐杖捣地的老爷,没有了他当年望向儿子的愤愤的目光。最后的日子里老爷没有等来儿子,他认为正是这个不肖之子毁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业。他曾经把一切都寄托在聪慧的儿子身上,可想不到这小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疯癫。他最恨的是那个使女,是那个小妖精使儿子痴迷。他最后对儿子仅存一丝希冀:待其上了年纪,心中的火焰渐渐平息的时候,或许会顾恋一下这万贯家财,持续这一代又一代积攒起来的巨大资产和声望吧。
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忍心抛弃这一切吗?这个大宅,这儿盛开的玉兰花——它们真的会对一个男人没有一点吸引力吗?
老爷想得不对。因为外祖父离去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外祖母。是这座压抑的小城让他厌弃,而远方,大海另一面吹来的风,还有湛蓝的天空和白云,都一齐在诱惑他。于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轮载着心气高远的外祖父和娇小美丽的妻子远航了。
要不是后来外祖父突然决定要返回海滨小城,那么一切都该是另一个样子。外祖母没有半点怨言,尽管她心中盛满了恐惧。她还记得老爷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那“咚咚”捣地的拐杖。她特别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里那柄雕花捶布槌:恶狠狠扬起,只一下就把她的头打破了。她头上一生都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伤疤。她险些为此送命。她有一头浓密滑润的乌发,是这秀发遮去了那个疤痕。她伏在男人怀里轻轻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一声不吭。
他们究竟为什么回到小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问过妈妈,妈妈也说不明白。反正他们回来的时候,这座宅院已经没有了原来的主人。老爷和太太相继去世,他们病入膏肓时还在念叨自己的儿子。
外祖父回来的那年正好是玉兰开花的时节。妈妈曾告诉我:“你外祖父永远也忘不掉那个春天……”
妈妈还说:老爷至死也没有原谅他的儿媳。他觉得自己的全部怨恨和苦楚都来自这个不祥的女人。“你外祖母觉得应该对自己的公爹尽一份孝心,可惜这种机会再也没有了。以前你外祖母千方百计讨好老爷,任何儿媳都不会像她那么孝顺。可怕的老爷呀,那个迟早要撒手的老宅主人哪,玉兰花庇护了一辈子的倔犟老人,知情后就是不肯饶过她。他让她跪在瓦片上,让她死……这些都像梦一样过去了,可就是忘不掉。说说你外祖父回到小城以后的事儿吧——他刚刚回来就有许多生人找上门来,港上的人,山里的人。这些人都打着求医的幌子,其实到底要做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求医者络绎不绝。后来这些人当中就有了你的父亲。他一开始是到海港,后来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成了你的父亲。他与你外祖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免不了要发生一点争执。是外祖父介绍你父亲与那个港长成了朋友。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不知道你父亲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他们商量的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更不知道你父亲是队伍上的人。那时候队伍活动的范围很大,要根据战事的变化周旋。有好长时间队伍过得很苦,头儿换了好几次,你父亲是最后才参与领导这支队伍的。不过他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后来离开了,又做起了‘生意人’。他从来没有赚过钱。他当时正和你的外祖父合伙搞一笔‘大生意’,城里人都这么认为。可是直到如今也没人明白这笔‘大生意’是什么。大概也就是因为这笔‘大生意’,他们一前一后都遭了暗算……”
母亲的话说来说去,大致就是这些。其中那些细小的情节让我难以忘记。记得有一天我在茅屋的旮旯儿里发现了一个木箱,打开木箱,里边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红硬木的手串子,半截琴弦;再不就是几枚黑白围棋子、一个残破的八音盒子……我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外祖父遗留下来的。有一次我还翻出了一个发霉的破旧礼帽,礼帽上有一个洞眼。我觉得很好奇,就戴着礼帽悄悄转到外祖母和妈妈身边。谁知道外祖母一看到这礼帽,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妈妈抖着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明白,仍然戴着那顶礼帽。我的目光在问: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妈妈把礼帽一把摘下。她看着,厌恶地放到了一边。后来外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就把它取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发现那顶奇怪的礼帽。但我那时相信它一定有什么故事。
2
我长大了,可我偶尔还要记起那个带洞眼的礼帽。有一天我就大着胆子问起来。外祖母长长叹息,只不回答。
很久以后,母亲断断续续讲了礼帽的故事。
“那是一个交通员戴的。那个交通员就来往于山区和这个小城。他一开始也是你外祖父的病人。当然了,是那种特殊的病人。他的年龄要比你父亲小得多,当时还只是一个小伙子。他的真实身份是交通员,是上边派下来的。他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够在山里和海滩上飞跑,跑起来就像兔子一样快,人们就给他起个了外号,叫‘飞脚’。人们说所有能这样飞跑的人,脚心里都长了一撮毛发,奔跑时,这一撮毛发就直立起来,脚不沾地。”
我看着妈妈,简直听傻了眼。
“其实那不过是传说。在他洗脚时你外祖母偷偷看过,说根本没长什么毛发。你外祖父没有儿子,有一阵把他看成了亲生儿子,与他一块儿喝酒,给他最好的东西吃。这就引起了你父亲的不快。当然他的不快还有很复杂的原因——你父亲从第一眼看到飞脚就不痛快。他不信任他。为这个你父亲跟你外祖父闹翻了,拍起了桌子。那是翁婿两人不和的种子。打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好好长谈过。只是由于他们共同做的那笔‘大生意’的缘故,才仍然要时不时地走到一块儿。不过他们谈话的时间大大缩短了。那时我们的婚期也指定了,若不是婚事提前,很可能就因为你父亲和外祖父的关系给吹掉。一切都要感谢你外祖母,是她在最关键的时刻支持了你父亲,尽管她后来由于你外祖父的死,也对你父亲有了误解和怨恨。但那时她偏向着我们。是她亲手选择了你父亲这个人,让他做了自己女儿的丈夫。
“你父亲有时候一离开就是很久,我们全家要一块儿苦苦等待。你外祖父差不多和你父亲坐不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一见面就吵。这样久了,我对他们争吵的原因也越来越清楚了。因为那时有了几次不顺利的战事,你父亲和外祖父都格外懊恼。他们私下里在争论一个事情,那就是怎样看待飞脚。现在看你父亲是对的,可当时你外祖父拼命维护那个人。他把飞脚叫‘好小子’。可是你父亲已经注意了那个‘好小子’许久了,盯过梢,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有一天夜里,你父亲正在和外祖父谈事情,突然听到了屋后有踩碎瓦片的声音。你父亲跑出去,什么也没看到。你外祖父就说他大惊小怪,说那不过是一个野物。接下去的日子你父亲更加惶惶不安,深夜就伏在宅院的玉兰树下。
“有一天宅子里响了一枪,全家人都跑出来了。我看见你父亲从外面走进来,脸色发冷。他的枪筒还没有凉,另一只手里就提着一只打了洞眼的礼帽。你外祖父盯着那只礼帽说:‘这只礼帽有点熟。’你父亲说:‘你不是说有野物吗?这只野物戴帽子呢。’我们都明白他是指飞脚。外祖父拿起礼帽看来看去,将信将疑。后来他又说戴这种礼帽的人很多。不过打那以后,飞脚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宅院。本来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可惜你外祖父太固执也太麻痹了。可能他们之间还保持着别人不知道的什么联系吧,反正后来的事情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结局了。”
我听到这儿开始嗵嗵心跳。
“一切都像在眼前一样。我说的是你外祖父遇难的那一天。那天他一大早骑着我们家的大红马走了。回来时太阳还没落山。大概就在这个时辰他骑着马走进了西郊的那片小松林里。他在那里中了埋伏。红马先跑回来,叫着,引着你父亲、引着全家跑出庭院。大家都跟上沾满鲜血的红马跑,跑,一口气跑到了出事地点。当时你外祖父还有一口气,我们把他扶到马背上驮回来。
“从那以后这座宅院里再也没有他了,你父亲就成了这座宅院的主人。当时不知道在你外祖父去世的那些年里,我们后来的避难所——海滩杂树林子里的小茅屋已经落成了。
“说到小茅屋,那要感谢神灵呢。在你外祖父活着的时候,我们家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尽管这事儿在当时谁也没有在意,可日后大家才明白:这是神灵有意为我们一家人安排下的。就是这事儿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命运。
“原来老爷在世时,我们家里收留了一个孤儿。这个孤儿由老爷一手抚养起来。他差不多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过他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那孤儿实际上成了这个宅院里最可靠的男佣。他对主人忠心耿耿,坚信一切都是主人给的,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他一辈子都没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儿,从来没跟主人提过这个。主人也没有为他安排婚事。后来老爷去世了,你外祖父接管了这个宅院,就给了男佣一大笔钱,告诉他:人都该有自己的一份日子。那个男佣哭了,跪在地上不起来。他说这辈子都是老爷家的人,怎么也不愿离开。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让他走了。谁想到他日后仍旧没有婚娶,只用去那笔钱的一小部分到远远的海滩上买了一片林子,搭了一座茅屋,剩下的钱就装在瓦罐里埋了起来。每年秋天,他都把林子里结下的第一批果子送到宅院里来。他对你外祖父说:有一天世道乱了时,要躲避也该有个地方呀。他说自己搭了一座茅屋。当时他的话谁也没有在意。
“谁知后来世事越变越大,你父亲从一个英雄变成了一个罪人,被自己人抓走了。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家破人亡……”
妈妈每次只讲到这里。
接下去的故事我已经非常熟悉,那就是妈妈和外祖母被人逐出了那座大院,她们只带了两只木箱,坐在一辆马车上逃出了海滨小城——一直向北,穿过大片荒芜的土地,来到海边的杂树林子里,那里正有一个忠诚的老人和他的茅屋在等待着我们一家。
很久之后,当父亲从南山监禁地放回,他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头扑到小城去寻找那座大院——可惜那里早已换了主人。他给逐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打听,最后总算踉踉跄跄赶到了海滩上。他寻到的是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柴窝。
这就是我们一家的故事,这就是茅屋的来历。
让我难以释怀的是那两个男人的冲突——外祖父直到去世之前仍然与父亲有着深深的隔阂。我问妈妈这仅仅是因为飞脚的事吗?母亲点头又摇头。她说他们两个人的争执越来越厉害,但起因可不完全是飞脚。他们彼此都发觉:这么多年来双方都在维护着不同的原则。就是说,他们的争执其实发源于一个很深的根源。“有一段你外祖父曾经跟我说过一句气话,我并不认为他从心里是那样认定的。可是渐渐的,那句话又让我觉得是一句很认真的话。”我问妈妈那是一句什么话?妈妈叹气:
“你外祖父认为,你的父亲从那座城市到这座城市,从山里到平原,辛辛苦苦玩命地折腾,那并不表明他对自己的事业有多么忠诚;他那样,完全是因为骨子里有一种流浪汉的习气——那是一种‘嗜好’。”
妈妈讲到这里笑了,一直笑出了眼泪。我想妈妈一定是在怀念死去的父亲。妈妈说:“你外祖父说得多么轻松啊,他说那只是一种‘嗜好’。你爸爸出生入死,身上到处是伤,有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那仅仅是一种‘嗜好’吗?你外祖父太不公平了。”
妈妈接着告诉:外祖父有一段时间甚至很认真地研究了父亲的由来,他在找他们那一族人的踪迹。“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叫‘查祖宗三代’。一个人对自己的女婿尚且这样,多么不可思议呀。你外祖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连多少天不愿出门。他查了一摞又一摞书籍,最后竟然告诉我说:你爸爸他们这一拨人实际上是一支游牧民族的后裔。你看,他把你爸的不安分与这个勾连起来——‘他们是连在另一根血脉上,那些人大多姓淳于,与我们不同。’你的外祖父甚至还勾画了那个游牧民族的‘南进图表’,说当年他们就是从贝加尔湖一带,从更远的外兴安岭穿过大片山脉,跨过还没有陆沉的老铁海峡,最后在登州海角落脚的。他说这个游牧民族擅长骑射、种桑、养蚕。后来是因为黄帝和炎帝的东进,才不得不缩回老铁海峡以北。不过这个游牧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至今还留在登州海角,改姓‘淳于’,在那里繁衍了后代。他说你父亲就是这些人的后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长了一双极不安分的脚,这辈子都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走、走。‘那可是一种血脉里的东西!’你外祖父这样说。我对这些话将信将疑。因为你外祖父是个有学问的人,如果不是偏见,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大概是不会弄错的。”
妈妈最后这些话一辈子都深印在我的心里。我不得不一再地注视“淳于”两个字,不得不感受自己的血液里流动着什么:一种到处奔走的欲望。
3
我把黄科长的自传带到了静思庵,几次打开又几次封好,后来只得强迫自己去读。不用看就知道,这会是一些百无聊赖的东西。想一下吧,一个人仅仅是出于模仿首长而涂抹的一堆文字,又能是怎样的货色?
我首先看的是第一部分:《我的放牧生涯》。因为它写了我熟悉的那个平原上的生活,所以也算有点趣味。不过我很快发现满纸的记叙时而让人忍俊不禁,时而又要让人骂出声来——也许把它们扔到臭水沟里更合适一点。它从传主*岁记起,一直记到十一岁的所谓“参加战斗”之后。一个七八岁的放猪娃,在那片野地里怎样游玩、打斗,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他甚至将怎样骑马一样骑在一头大种猪背上、怎样用枝条抽打种猪在田野里奔跑、怎样使种猪去*那些较小的猪,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详细记载了各色不同品种的猪,它们的饮食特点、放牧当中应注意的事项等等,并因颇具知识性而让人略略吃惊。我有时不由得要想:这个人的记忆力为何如此之好?他怎样获取了这类繁琐的知识以至于终生不忘?还有,他为什么对这些始终保有一种极大的兴味?比如他记载了小时候与一头双耳遮脸的大猪的友谊、那头大猪对他非同一般的依恋和亲昵——只需打一声口哨,大猪就能迅速跑来与之玩耍。它几乎能明白他的全部心思。他与之规定了奇怪的暗号。更有趣的是这一节写得富有文采,而且使用了半文半白的文字来描述整个过程、他本人沉浸其中的放牧之乐。
令人称奇的是,他并不仅仅把当年的这一切看成是一种童趣,而是与后来的战斗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说当年赶着猪群在灌木丛中奔跑,把那些妄图逃到别处去的桀骜不驯的猪崽追回来时,无形中就锻炼出一身强健的体魄、一种飞快奔跑的技能。他描写那些刚刚长成几个月的猪崽:“浑身横肉,肌肤铮亮,四蹄如飞,聪明伶俐,性情刁钻”。而那时他就是与这些小狡猾斗智斗勇,说自己“跑起来快得简直是脚不沾地。而且由于田野上大半都是海绵样的松土,这就有利于双腿肌肉和韧带的成长发育,以至于后来在激烈的战斗生活中,在逃避敌人的追赶时,可以不歇气地一蹿十里,甩掉死亡的威胁”。还说,“由于经常观看猪崽*,所以可以见怪不怪,在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上,对‘性开放’一类事情泰然处之,并不视为大逆不道”。“放牧者尚有****,男女围在一起吃野果、玩篝火,深夜不归,其乐融融。那时从没发生过怀孕流产等恶性事件,此乃足以说明村风淳朴,乡民憨厚”。写到这里他笔锋一转:“怀念当年共同放牧之村姑,不由得泪水潸潸”。“当年那些异性伙伴一个个真正如花似玉,只可惜她们当时都少不更事”。
写到这里传主不由得洋洋得意和自吹自擂,说自己“打小就喜欢革命故事,少男少女坐到一起,身穿破衣,露皮露肉,却能围坐一起听革命故事”——因为听得入迷,结果“醒过神来,却见猪崽四散奔逃。丢一只猪崽就要遭东家一顿毒打。万恶的地主血口喷人,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这时候他就“将伙伴们召集起来,分兵三路寻找猪崽”。
《我的放牧生涯》以他被父母送到另一个村子里,师从一位老中医、立志一生为穷人解除病痛作结尾。
不知怎么,我在读这些东西的同时,总觉得一旁有父亲那双愤愤的目光。
4
想起外祖父的“血脉”说,我有点相信了。对于淳于一族就尤其是这样。我曾长时间沉迷于家族的历史。我似乎自觉不自觉地想对外祖父的话给予证实。我一次又一次到那个所谓的游牧民族的第一个聚居点——登州海角去。那儿地处东部平原,当年那个游牧民族所建立的国土范围就包括了整个南部山区、海滨小城以及大片冲积平原。最早的兴盛时期,他们的力量越过了西部的黄河,并且成功地与黄河中下游的土著结成了联盟,使之成为阻挡炎帝黄帝东进的第一道屏障。他们南部的势力达到了胶州湾,西南越过泰山山脉,直抵莱芜。当时这个游牧之国的牧业、渔业和冶炼术都极为发达,成为海内最强悍的一支力量。
齐国的建立使他们开始衰落。游牧民族与齐国相安无事的年代极短。后来他们不得不向东部沿海萎缩,一直退到了最早的聚居地:登州海角。他们在这里稍事喘息,立住了脚跟,同时已经在考虑大迁徙了。他们的计划是跨越老铁海峡,重返故园。
整个的迁徙史就是一部血泪史。最后当然仍会有一小部分人在海角存留下来——这些人一开始在沿海村庄里居住,渐渐散布到整个半岛地区。也许是一种血缘的力量吧,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初,这一支人竟然重新汇集到了海角,并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城市——思琳城。
就是这个思琳城,在后来大放异彩,历史上被称为“百花齐放之城”。当时稷下学派的一些代表人物,像荀子、驺衍等,几乎无一例外地到思琳城讲学。当时的登州海角竟成为中国北方的宗教中心和学术中心,成为一些文化人物的聚居地。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淳于髡就出生在思琳城,由此可考思琳城正是淳于家族的祖居地。此地后来还出现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半人半仙的徐巿(福)。
当年秦始皇在咸阳焚书坑儒,为避秦祸,普天之下最著名的学士都一路东行,最后汇集到了思琳城。徐巿只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而已。这些人借口寻找长生不老药,以稍稍遮掩蓄谋已久的另一场大迁徙。淳于家族的人个个能言善辩,谈起治国之道恣意汪洋。他们学问渊博,而且刚直不阿,一代又一代视死如归,用男儿之血书写了淳于家族的历史。
在思琳城古城,至今还流传着淳于家族的故事。除了淳于髡之外,还有另一些著名人物,如后来在咸阳溅血身亡的大博士淳于越。只要沉浸于这段历史,就会发现有一条鲜红的血线隐约贯穿。我不知道当年的思琳城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只知道在今天的平原上,仍然还流传着一首有名的歌谣,这歌谣连几岁的娃娃都会唱。他们鼻涕满脸,摇头晃脑,扎着一只朝天小辫,笑嘻嘻地唱道:
西边有个思琳城
日夜琅琅读书声
……
娃娃们不知歌谣具体指了什么,几乎是懵懵懂懂地唱出了一段不灭的历史。他们所说的“西边”就是登州海角,它处于一个小小都城的西郊;那么思琳城的“琅琅读书声”又来自何方?就来自那些从普天之下汇集到这里的学人和辩士,其中包括著名的稷下学派,更包括整个淳于家族。
当年我曾经认真考察过当地的“曲”姓,发现曲氏家族也属于登州海角的原居民。随着民国初年的移民潮,登州海角大批农商涌到关外,他们家族的最后一批才随同离开了登州海角。曲姓走得稍早,大约在清朝嘉庆年间来到了关外;所以曲姓传人常在自己的自传里特别注上“徐乡人”三字。“徐乡”其实就是思琳城的别称。登州海角至今还流传着“曲”姓的由来:当徐巿那一帮士子以采集长生不老药为名成功地逃离秦祸时,旷古罕见的一场大屠杀就开始了。不论老幼,只要姓淳于、姓徐,格杀勿论。淳于和徐氏家族就悄悄改姓为“屈”。“屈”与“曲”同音,以此表示整个家族所蒙受的巨大冤屈。所以我们也可以认定:曲和淳于同属于一个大家族,他们都来自百花齐放之城,在未来的岁月中带着共同的光荣和哀伤走在一起。这就是我在当年模糊不清的一个认识,一种结论。
我在小茅屋里竟然忘记了时间,不知多久,一抬头发现静思庵里已经漆黑如墨。打开窗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天空阴得浓黑浓黑。
我开始准备晚餐。外面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越来越近。长长的闪电在空中颤抖,巨大的雷鸣像要把这个小屋轰塌一样。瓢泼大雨倾倒而下,哗哗的雨声和雷鸣交织一起,可怕极了。我把窗户关紧。一阵孤单。我想点上蜡烛,可到处找不着火柴。灶里的火也熄灭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借着电光找到火柴,把蜡烛点上。摇曳的烛光下,静思庵一片昏暗。
我第一次来到西郊,竟遇到了这样一场大雷雨。这豪雨和巨雷啊,已经许久未曾遇到。
一个人在这静思庵,在这漆黑一团的夜色里,一次次想到了梅子和小宁。
我牵挂他们。我还想起了在这漆黑的雷雨之夜,那些流浪者,那些在山坳和莽原上奔波挣扎的人。我特别在想那个黄昏从茅屋旁离开的庄周——他破衣烂衫,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锡壶……
阵阵痛楚在心底泛开。我悄声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夜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难言的亏欠。
他在这个夜晚是否会有一个遮风蔽雨之地,是否能找到一个草庵?
一道道闪电不时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轰鸣像开山的炮声。啊,开山的炮声——父亲落难之后的监禁地就是那一架架大山,他们一群罪孽深重的人日夜不停地用锤子开凿、用炸药轰击。锤子曾把他的手打得血肉模糊。
不知该怎样感悟自己的命运。当我十几岁时不得不被迫离开茅屋时,一路向南走,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囚禁父亲的大山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许多年后,当我成了一个地质工作者时,那片大山直接就成了我的叩问对象……无话可说,惟有感叹。
雷声隆隆,大雨越来越狂,简直像一片大海倒立起来。
记忆当中有过这样一个狂暴的夜晚吗?是的,好像有过。那摇撼了小茅屋的大雷雨之夜啊。我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异国人,一个奇怪的、我曾深深为之迷惑的人。
我想起了他那传奇般的经历——他是法国诗人瓦雷里。
1892年9月,刚刚大学毕业的瓦雷里随着全家到了热那亚。10月7日,一个像眼前一样的暴风雨之夜,他突然为一种清心寡欲的思绪所左右,于是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决定从此放弃愚劣的激情和诗歌创作,转而埋头于孤独的思索,从此献身于纯粹的和无私的知识。
我久久地想着那个人,倾听着雷声。我在想那个暴风雨之夜所给予的启示;还有,他准备放弃的那种“愚劣的激情”——它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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