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她的交往只想默默地、静静地进行下去。除了不得已让梅子知道了之外——这完全是因为她的一次突兀的造访——其他人一无所查。她与梅子那天有过短暂的交谈,而且彼此印象不错。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很好,这多么好。在这样的年头,一种敞亮无欺的关系不仅最好也最为难得。
而对阳子和吕擎就不同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从没有对他们提到她半个字。那两个火眼金睛同时又是多猜多疑的家伙,还是少掺和为好。
时代真的不同了,只说在已婚男子交往女友方面吧,风气变化之大即有点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有人不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这种关系,而是尽力炫耀和大声张扬,当成了表达骄傲的良机,至少是一种无可忍耐的兴奋使其忘乎所以。他们无所顾忌地手挽手出现在一些场合,逛商场,去医院,看画展,甚至还常常当众学洋派搂搂抱抱,在脸颊上亲得叭叭作响。如果有人指责或作为朋友加以提醒,他们就会满不在乎地哼一声:“真是少见多怪啊,老土啊,什么时代了啊,还搞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啊!”这样狂妄粗放,一般而言结果并不美妙。除了个别夫妻间相安无事甚至创造出了某种奇迹之外,大多总会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有的还会是大麻烦。
阳子认识一位画商,这家伙不仅能让画廊里的两个女人情同手足,而且还能让她们与自己的妻子亲如姐妹。重新组合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四个人一块儿吃饭下馆子、一块儿打麻将,还一起大打出手,把对面一个抢占商机的画廊给砸了。这个画商我见过,人长得像一种德国纯种黑贝,宽肩细臂,两只眼的内眼角严重下垂,走起路来屁股紧紧往里缩着。这人实在说不上可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群中的下品,而且举止极为粗鲁无礼,当着顾客的面连连放屁。他这样做时那两个小情人就在一边,她们听了颇为得意,一边捂着嘴笑,一边暗中观察那些顾客,想看看他们这会儿有什么反应。这两个女人是平常人们所说的那种“小东西”,小个头、小手小脚,像两只小麻雀似的,不太起眼。但她们眉眼里都有一股狐气,娇艳,顽皮,走路也像狐狸那样轻手轻脚。她俩闲下来就百般照顾那个画商,给他递水递烟,还给他擦鼻子。画商吸一种又粗又长的雪茄,而且不像一般的吸法:让烟在嘴里打一个旋再吐出来,而是一直地吸进肚里去,然后再冲她们直直地喷出。她们迎向烟柱嘻嘻笑,有时皱起猫一样的小鼻子,打一个不大的喷嚏。画商的老婆时不时光顾这儿,她俩就一迭声地叫着“姐姐”凑上去,四只小手像熨斗一样抚着对方的后背。画商老婆年纪稍大一些,满脸横肉却涂脂抹粉,化妆浓烈,还配有一对老银元那么大的金耳环,戴了白金手链,穿了闪闪发亮的中式缎子小袄。
我和阳子一起去了几次画廊,对画商这一套行头很熟。阳子这样评议画商:“高手啊!”说就在前不久,另一个家伙——一个发了财的“京漂”,依仗春风得意,携着新搞上的一个胖女人回来炫耀,结果还没来得及在这座城市焐热身子,也不过就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吧,就让妻子的娘家兄弟咔嚓一剪子除掉了男根。“对比一下这两个男人的处境,成色差到了哪去,真是天上地下呀!”阳子满口感叹,同时叮嘱我:“你就不同了,你和梅子是天猫地狗。”我不明白,问他:“动用了什么修辞学?”阳子笑答:“‘天猫地狗,配成两口’,连这也不懂,还想当大学教授呢!”他的话令我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想当大学教授了?但还没等接话,他又说开了:“咱们几个朋友可没有闹腾这种事的,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这种俗物。我们几个把老婆宠得什么似的。喂,你见了吕擎怎么疼老婆吗?”“怎么疼?”阳子做个鬼脸:“结婚多久了,有一次大家在一块儿,他一背身还偷着亲了她一口呢。嗯,他老婆黑乎乎的,在学校有个外号叫‘黑牡丹’,挺瓷实。当年也就是吕擎吧,都说他这个人深沉,其实是老谋深算,只有像他这么阴险的家伙才能把她搞到手……”“你也是个阴险的家伙,与吕擎不同的是,你很会伪装天真——假天真。”阳子不吱声了。我对付阳子自有一套办法。
可就在这番对话不久,我似乎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那是一个挺好的星期天,正好有时间,她就建议我们一块儿去博物馆,看看新出土的一批铜器、新拓的鼎铭。她很少和我一起出去玩,我们许多时间都是待在她的那个小宿舍里,顶多是去了几次图书馆。博物馆是我们第二次去了,这是她后来才迷上的地方,而我对这里的一切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我是她最好的讲解员,她对我深入浅出的解说十分钦佩,这让我有些得意。近来我发现考古学与地质学其实是十分相近的一门学问,它们正可以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联姻。我还发现,一个曾经热衷于在大山和原野上勘察作业的人,一个有着奔走癖、十分迷恋野外生活的人,很容易就能把古城遗址探究这一类事情落到实处,它们之间不会有太多的隔膜感。我问她:“你如果现在回到故乡,还会以从前的目光去看那里的原野和乡村吗?”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提问。我说:“我就不能。在我钻进莱子古国这些资料里以后,再次回到那儿,再看山看河看平原都变了。我觉得那一道道山影就是古人最好的屏障,他们在这儿摆过阵势;在古城遗址那儿,抬头看大山差不多围了个圆周,中间是几百平方公里的沃野,让我想到这里多么利于防御!所以考古学家坚持说他们在平原上找到了莱子国的都城……也有人说这是秦王东巡的行宫。当然,这些都不急于定论……”她听了半天,这才叹一口气说:“啊,你是这个意思。”
我发现她美得无可挑剔,也算冰雪聪明,但有时候——有些时候,似乎并不敏锐。她直爽有余,机智不足。她甚至有点憨乎乎的。当然后来我发现了她身上还有一种极其可爱的狡狯,这大概是女人们都有的。但总的来说她是那么质朴,这好像令人不解:这样的时代,一个娇妙的女孩怎么会如此质朴?而且这质朴既非伪装,也非刻意追求,于是也就成了格外令人称奇的品质。
我们专注于文物,边走边谈,有时挨得很近,什么提防也没有。谁知离我们不远处早就有人在相跟着看,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是出乎我们的预料。这个人就是阳子。他一般不来博物馆这一类地方,这一次是因为要画一种古代服饰,需要来实打实地看一看。就这样,当我们相挨着转过了一个陈列钱币的柜子,然后往陶器展区走去时,阳子终于和我们狭路相逢了。
“嘿嘿。”阳子只看着我笑。
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慌张,嘴巴不那么流畅,指指她又指指阳子,不知在介绍哪一个:“这是我的好朋友……都来了。”
阳子伸出舌头抿抿嘴唇:“嗯,就这么撞上了。”
我开始镇静下来,瞪着他:“你这小子‘嗯’什么?你们该好好认识一下了。”我把她拉得近一些,为两人作着介绍。阳子似乎并不专心,只笑吟吟的。他好像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搞清了似的,不太听我解释。他也不怎么看她,偶尔正面瞟一眼也要赶紧转脸。这样一会儿,他的脸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粒。“嗯,这天气真是好啊,这天气有点热了不是。嗯,你们好好转转吧。”我讨厌这家伙装模作样的,就捏捏他的脖子:“一起转!你要去哪儿?”阳子歪着身子挣着,盯着我,扭到一个她看不见的角度向我做着鬼脸,说:“不能,不能耽误你们的事儿呀?”“当然不能!你这小子想到了哪去!”我向他吼着。阳子从我手里挣脱,捋捋被弄乱的头发说:“不用高声,不用高声,自然一些吧。”
我们重新往前走时就没有多少话了。彼此都有些别扭,大概她也感到了。我发现她一直是拘谨的。
有几分钟她在专心看一个展品,于是阳子和我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我不快地盯了他几眼,他立刻摆摆手小声说:“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恨不得揍他一顿。
可是他很愉快。他小声唱着走开:“‘我说过,我们一无所知……’”
2
阳子知道了,其他人就不会一无所知。我是指吕擎。因为阳子遇到什么事情通常就要找两个人商量: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吕擎。我已作好准备,所以满不在乎。
大概是在博物馆相遇的第一个星期,阳子就来找我玩了两次。这频率够高了。他不无夸张地说自己这一段时间有多么寂寞多么无聊,画是画不下去了,别的也做不好。这和万磊刚死的那些日子差不多。我不愿听万磊这个名字,就闭口不言。他又说:“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情,咱也不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这一回知道了吧?”
阳子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东看看西看看,鼻子使劲抽着:“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噗噗跳。我的预感是灵验的。”
“你如果想歪了,那是你的问题。”
阳子大笑:“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别耍小聪明了阳子,咱们谈点正经事多好。你要说什么就直截了当些,这多好。我这样的年纪可不喜欢跟你转弯儿。”
“你是老大爷吗?你多大年纪?不过……”他看看窗外,磕磕牙,“不过她可真是没说的。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不跟我说说她的来历啊?”
“你不跟我好好说话,我怎么跟你说她?”
“我怎么不好好说话了?”
“什么叫‘你们都是好样的’?”
阳子咧着大嘴:“长得好啊,瞧她个子一米七以上,小腰长腿的,脖子也长;那小脸儿真的不大,紧绷绷左顾右盼。这是最好的模特儿材料。你呢,魅力中年,一米七八以上,一出门就穿上牛仔裤,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我说两人都是好样的。我赞成。”
“你赞成,我却不赞成。我不赞成你影射的那种事儿,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
他立刻严肃起来:“当然,你明白就好。你知道这里面有个梅子的问题……我们都不愿伤害了她。我和吕擎多么敬重嫂子啊,你心里最清楚。如果没有这一层,事情倒也简单多了。说心里话,我在博物馆一见她就同情你也佩服你了。你知道我是个十分正派的人,可以说坐怀不乱,一口气画了多少女模特儿——即便这样我一见她也……也出汗了。这是真的。满展厅里哪还有别人,全是她了。我发现那一天展厅里像泼了松香似的,刷一下全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偷偷看。你想想博物馆这种地方一般都是老学究、准备做老学究的人聚堆儿的地方,突然地、冷不丁地出现个超大型美女,这会是什么效果啊!这玩笑开大了!同时我也不得不为你捏一把冷汗了,真的,这是把一个安分了一辈子的好兄弟、一个老实人,放在熊熊大火上烤啊,就像烤羊腿一样,上面还捅上了一把不锈钢三齿铁叉……”
阳子这番亦庄亦谐、掺杂了讽刺挖苦的话让我极为不快,也不习惯。他以前可没这么油气。我打断他的话:“说吧,先让你幽默一会儿。不过也别废话太多,你想说什么就更直接一些吧。”
“嗯,真的是这样。你知道咱们和吕擎这些人都是什么关系吗?诤友!这就意味着不留情面,开门见大山,一斧一块肉,不管你多么疼。说实话,你往常回城总和我们在一起,因为咱们有多少问题等着讨论!我们也一直盼你回来,这以前曾计划了许多事情——有的正待实施,有的还要商量呢——你以前对我们的许诺如果是认真的,那就更得从头计划一下了……可如今你一反常态,回来了也不怎么与我们联系,我们找你还常常扑空呢。这回总算明白了,我一见她就找到答案了,原来是你们打得火热——这事儿你如果同意,我可不可以告诉吕擎?”
“完全可以。因为一切再正常不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在钻研莱子古国的那一沓子,你和吕擎都知道嘛。”
阳子斜眼看着我。那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这样静了一会儿,他咬咬嘴唇,叹气:“不管怎么说,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说过,就因为我们太敬重梅子了,还因为那个姑娘又漂亮又年轻,还生逢其时——现在到处都在发生第三者插足的事情,我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呢?我想说的不过是:你们之间没有那种事更好,如果有,那就必须立刻停止。你会说这是嫉妒,当然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为什么,我已经全都说过了。”
我有些生气了,郑重相告:“你听着,我和她是老乡、朋友而已——这个世界上的老乡情谊、异性朋友毕竟还是存在的!”
“但愿如此。因为……因为……嗯,不说了。”
“你必须说!你不是说我们之间是诤友吗?那为什么吞吞吐吐?”
阳子咬唇皱眉,像下一个天大的决心:“那就告诉你吧,我和吕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商定,如果你做下了对不起梅子的事,我们两人就私下里把你处置了……”
我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怎么‘处置’?”
阳子板着脸:“砸断你一条腿。”
看样子这不像玩笑。可是这又不像他们之间的正式约定,倒像是黑社会的那一套把戏。我摇摇头。
“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这是吕擎提议的。就是嘛,各个阶层要相互学习,前些年看了一本写青红帮的书,上面说道上的人如果犯了规矩,就由内部朋友砸断他一条腿。当然了,这得受受苦,因为一条腿长好了总得有些日子……”
他只管说吧,我却认为吕擎也许会说说这样的玩笑话,但说过也就说过了。我接上问:“吕擎这些天忙些什么?”
“他嘛,义字当先。”
“正经说话好不好?”
“真的义字当先。你如果让我说,我就说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真实故事吧。这是我刚知道的,你听了这个故事,也就会更明白吕擎了。”
我让他快些说吧。
阳子咽了一口,眼望着远处:“吕擎这个人哪,无论谁和他交往,或者是诤友,或者什么都不是。他不会油滑应付,搞泛泛之交。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原来的恋人不是弹钢琴的这个黑姑娘呢,而是看上去比她还要美的一个,是刚刚毕业留在英语系的,青岛人,与吕擎正热乎着呢,大家估计两人结婚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他们挺浪漫的,月亮好的时候就到校外去漫步,一直走到老乡的打麦场上,在大草垛子下边谈情说爱。你知道草垛子旁边是最适合恋爱的。有一天那姑娘不知怎么说起了一个老人的坏话,这个老人恰好又是吕擎最敬重的导师——她说得太刻薄了,吕擎严厉地制止她。谁知她根本不听,接上反而使用了更恶毒的话,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是往导师身上泼脏水。他难过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那女的没有察觉,说得更起劲了。吕擎两手抖着站起来,女的终于看清了,吓得拔腿就跑——吕擎就围着草垛子追,直追了三圈,终于追上了她,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当然,两人关系就此算完。事后吕擎后悔下手太重,但他说自己永远都不会爱一个中伤别人的人——‘她中伤的是一位如此高贵的老人,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就是这样,这完全是真的!你听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我相信这个故事绝不是阳子编造的。同时我也确信:如果自己身上真的发生了某种事情,比如背叛,比如中伤,吕擎也一定会围着草垛子追我三圈的。
3
对我来说,吕擎可以算做一面镜子、一个谜语。他像我一样的是,都有一个充满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里,而我们家被人从城市里一路驱逐,最后住进了一片丛林之中,安顿在一座小茅屋里。我在极度的绝望中还可以在林子里游荡,他却只能在阴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于夹在狭窄的城区大墙之间,他长得更细更高,也更苍白。他对自己的身形与肤色极为不满,再加上一副眼镜,看上去太像一介书生。于是他就热衷于高强度锻炼,什么野外奔突,室内折腾,十几年二十几年下来,整个人终于有了发达的肌肉,脸色也不像从前。他喜欢扮一个粗人,有时故意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粗话,做一点粗活,脸上好像从来没有搽过护肤霜之类。他极力追求一些血脉中没有的东西,尽管这极其困难。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眼还能看出他的纤弱文静——不是从外表,而是从神色眉宇间窥到的内心。
没有谁会像他一样时不时地沉入思索。这不是一种矫情和时尚,更不是某种现代病。如果简单说成是一种血脉、一种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确切。他在这座城市里的朋友很少,但每一个都独特而又执着,用阳子的话说就是:他们一个是一个。当年社会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风气——有人走黄河,有人走长江,有人到更远的地方折腾去了,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这都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深刻的感受,为了体验,为了底层,为了更长远的人生贮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有着令人感动的初衷,有着无可怀疑的良好愿望,问题是,他们采用的办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吕擎回忆自己当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难掩的羞愧。
他那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过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彻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艰难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谋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这座城市。他们先是选择了南部山区,而后准备由那里前往西北高原,最后在高原上生活,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当时的其他一些人,吕擎一伙没有那么多的形式意味,真诚得令人感动。在那种追求磨练和探究的时代风气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显得更为质朴。那时候真的是一个特殊时期,人们为理想为人生真谛的辩论可以通宵达旦,可以点灯熬油不知困倦,一连一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聚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开始是在室内,再后来就到了野外、郊区。可能是越来越阔大的思想已经难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热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边、在树林和山顶上辩论起来,从黄昏直辩到黎明……
吕擎是这场辩论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亲自参加过那一场场辩论。这也是我们结识的开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后来那一次远行的参与者——我们没有随上走开,但为他们准备东西,为他们送行,被感动得热泪潸潸。这是真挚的泪水,我们除了为远途上不可预知的无数艰辛而担心,更为一种选择的勇气和豪情所激荡。我们在心里为他们祝福,并在考虑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追随而去。
吕擎一伙朋友走了。一如计划那样,先是南部大山,而后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两年,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返回了这座城市。他们是一个一个被打败的,最后回来的才是吕擎几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当中一个直到最后还没有服输的人就是吕擎。
对于这场苦行,总结的时间是缓慢而悠长的,它在吕擎那里持续的时间特别漫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谈论,使我永远感激的是,这种交谈让我有了一个完整的亲历——从开始到结束。因为出走和连夜无休无止的辩论如果算是开始,那么许久以后的以后,甚至到了今天,这场跋涉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进行中,当年那一场苦行没有结束,它大概要纠缠我们一生……
今天,吕擎对一切嘲弄那场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么简单而轻率地否认自己的昨天,那会是一个什么人呢?他这样问我也问自己。因为同行者当中后来就有不止一个人自嘲起来,吕擎于是不再理他们。许多人,包括梅子,都认为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无非是受不了那份苦——远行、高原这些字眼,今天听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词,当时谁要稍稍靠近它们却需要勇气;而真要实践起来则需要付出成吨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实打实的日子、生活。对此吕擎说:“这只不过说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对最早回来的几个也许是这样,对我们最后还在坚持的人,可能就不是这样。”
“那到底为什么?”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问了多次。因为开始我作为当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渐渐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就是受苦来了吗?咬牙坚持的准备一开始就有,再坚持一段也能。让我们溃退下来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别的,它从一开始就存在,那就是——对这种行为的不自信。”
我对他这番话不仅不理解,而且还不能同意。
“有些问题从一开头就隐藏在其中,我们想不明白就没有回答,比如,为什么‘意义’之类一定是在远方,特别是在高原呢?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选择了同一种方式?”
我思索着,却未有好的结论。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里的那些辩论——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们几个口才不错,辩论起来总是赢的时候多。你有时还辩不过我哩!”
我笑了。是的,吕擎是最好的辩家,这不光是因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读的东西比我们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读外国原著,而且强闻博记。他涉猎的东西除了当时最走红的哲学,还有人类学、自然科学——当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学名著。这样一个家伙谁能辩得过呀。当时我们刚刚读过弗洛伊德的一点皮毛,他却翻过了两大本弗的原著。对于罗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论,引用起来可以随手拈来;什么弗罗姆、图尔闵、蒂利希、克尔凯戈尔……黄老学派阴阳五行纵横家,慎到田骈王阳明,一串串名字脱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断有力的手势,可以说所向披靡。有一次一个研究“自由-心理学问题”的知名学者专门赶到辩论现场,因为他也是口若悬河的才子。他是直冲吕擎而来,一来就抖起了书袋子,从*到实用主义哲学,一个一个名字叫得山响。特别是说到克尔凯戈尔时,那五个字的发音简直像咬住了艮萝卜,狠力而且决意,含有极大的爆发力,一一抛出,仿佛直接砸在了地上。旁边的人都为吕擎捏了一把汗,以为天外有天,辩论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终于出现了。吕擎一开始只是平静地听着,不动声色,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谦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最后不仅口沫横飞,而且由于嘴巴咧得太大,连镶银的臼齿也露了出来。可能就是这最后一幕惹得吕擎不高兴,他终于开始反击了。对方谈到性格与社会进程关系时引用错误、逻辑悖谬,还有显而易见的学术暴力倾向,如论述中频频使用一个大词即“阶级”,却对人性及细节给予了极大的忽略和藐视……他一一予以驳辩,并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罗姆的话做结:“社会过程的基本单位是个人,是个人的欲求和恐惧、个人的激情与理性、个人的乐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阶级曾经也为自由而战,一旦赢得了胜利,也需要维护新的特权,就摇身一变成了自由的敌人。”旁边的人鼓掌。
那些场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说的是:我何止“有时候”辩不过你,而直接就不是对手,简直没有招架之功。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里总觉得他还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败——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处于明显弱势的部分原因,当时如果说是因为论据和理性逻辑的缺陷,还不如说是苦于找不到相应的词汇/语言。
而今呢,*倜傥的吕擎没有了,代之以一个更为内向的、沉稳以至于冷漠的面孔。但我却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为有力了,就像他变得更为阴郁了一样。一种稳准狠的劲儿开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现。他与朋友之间交流的欲望在减弱,而一旦开口就会弹无虚发。偶尔像是怀有恶意,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多少有点令人畏惧了。谈到那些辩论和那场出走,他或许会给人一种前后矛盾的感觉——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但只有我能够明白,并知道这其中隐含了更为深刻的一致性。
“那时候我们的辩论吸引了多少人!或者这就是我们越来越愿意到室外去大声交谈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已经没法避免,这也是这个年龄段的人的一个痼疾。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着有没有人在看、在听,心里老有一个虚幻的舞台。这到最后是会变成毒药的,一味虚荣的毒药。从辩论到出走,它们多少都有点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这样冷酷的鉴定,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吕擎低下头,摇动着:“没有办法,当时是一腔热血,是冲动,是真诚,对隐在内里的其他什么却毫无察觉。这是从父辈到现在这一段独特的历史教给我们的,是类似于胎记的东西。你发现没有?比起另一代人来,我们这一茬人的长处绝不是自我反省。我们擅长豪举,表演,率领,在自我批判自我追究这些方面却不占多少优势。这就削弱了我们的力量……”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是太多的投机,太多的实用主义,太多的鬼头鬼脑,恰恰就缺少当年的那种热情和冲动!我必须说,我从心里憎恶一切对这种热情和冲动的嘲讽!”我忍不住了。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可我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的问题。而不是别人的问题……”
我无话可说了。是的,他在说“自己/我们”的问题,一个内部问题。这个问题当代的小混混们还没有资格拾起来呢!我吐了一口长气。
这种谈话不是轻松的,而是有着隐而不彰的紧张度。这可不是闲谈。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吕擎的妻子——那个钢琴黑姑娘给我看过的一封信,这是吕擎即将结束出走时寄回来的,除了谈旅途计划,最让人难忘的就是其中的一段自我批判:“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终是没有力量的。我们的高原之行不会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难……既是这样的一群人,发力何能深长?意志何能恒大?韧性何能殊强?”
记得我后来在他面前重复过这段话,他没有反应,好像已经忘记了。
4
阳子的小画室给收拾了一下,这个从来紊乱的地方于是很像那么回事:画案上铺了一块干净的麻布,上面还有一瓶水生野花,是小山菊;一个大搪瓷盘,一套不错的茶具,热水壶冒着微微白气;两三样水果洗得亮晶晶的。他约我和吕擎喝茶看画,看来真的郑重地准备了一番。我先来了一步,用赞赏的目光看看阳子。几幅画上蒙了白布,我揭起来。尺幅不大,仍旧画了风景和小人儿。这一段他画人体少了。可能受万磊影响,一年多来偏爱直接在画布上使用刮刀,油彩厚得吓人。这得多少颜料啊。
吕擎到了。他比上次见面时黑了一点,也显得消瘦,进门对我发出一声“啊”,算是打了个招呼。他根本不看房间里的画,一坐下就抓起两个苹果,咔啦咔啦咬光了一个,又接上吃第二个。阳子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小声对我解释说:“吕擎有胃火。”
我们喝茶。喝了一会儿,吕擎突然对阳子说:“你叫我们来干什么啦?”
“我请你们来喝茶、看画……”
“还有什么事?”
“再就是一块儿聊聊。他忙,咱哥仨好久没在一块儿谈谈了。”
“行。不过你该请我们吃饭了。卖画了没有?手头如果宽绰就请吧。”
“卖了,宽绰。”
我发现吕擎脸上一直不笑,阳子也不再笑。好像突然就严肃了,我觉得这很好玩。
可是刚刚还在谈吃饭的事情,阳子就把脸转向我说:“那个姑娘的事情我已经了解啦,现在全知道了——你也不用再瞒我们了。”
我一下愣了。
“至今单身,小学教师,传言不少,以前到过一些文学艺术讲习班——反正这么说吧,整个就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文学青年。危险指数很高……”
他故意使用一种板板的、汇报一样的腔调。可我觉得一点都没有幽默感,更不好笑。向谁汇报?当然是吕擎,虽然他的脸冲向了我。我马上严厉地打断他:
“谁让你去了解了?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调查别人?你从哪儿染上的这种恶习?”
阳子的脸一下红了,然后发白,看看吕擎又回过头:“也不是什么故意的,刚才是开、开个玩笑!我爱人与他们学校的人太熟悉了,她无意中与他们谈到了这个人,人家就说:啊,是她呀……你看,不过是这样。老宁啊,你一点都不好玩了,还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啊,啧啧!”
我不再说什么,气都变粗了。
一时静了场。只有抿水的声音。
最后还是阳子打破了沉寂,自我解嘲说:“我不过是瞎操心。因为中年人出事的太多了。像万磊……再说我们还有许多大计划没做呢,本来就耽搁不起。万磊那种事再也不能出了,我的年龄比你们俩都小,我还得盯着你们一点呢……”
吕擎微笑。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再次打断阳子的话:“你不觉得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一种恶习吗?”
吕擎朝我摆摆手:“你先让人家说完嘛!”
“如果这是一个审判会,那我就不参加。”说着我站起来,往门那儿挪动。
可是吕擎因为坐得离门最近,所以只一侧身子就堵在了门口。他看了看我气呼呼的样子,用手指朝下捅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诤友!”
我叹了一口气,往原座走去——还没有坐下来,我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真没风度。紧张。显而易见,关于她的话题对我来说太敏感了。可这一来,也无形中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和极端的脆弱,还有不自信、欲盖弥彰的慌乱,等等。我心里有鬼有愧吗?这可能也正是他们两人在私下发问的。奇怪,我这会儿竟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自己了。我只恨恨地盯了阳子两眼,然后去看旁边的画。比起他这个人,他的画要可爱多了。瞧那小篱笆和茅屋画得多好——这有点像我在平原,那个海边葡萄园里的茅屋。
吕擎小口喝着茶,慢吞吞地说:“这些事其实没有必要讨论。通常来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相互间的关心也该有个限度。”
我不吱声。因为我在想:眼前这一场是不是老奸巨猾的吕擎一手导演的?我不敢肯定。我要再观察一会儿。
阳子听了他的话立刻像打了一针强心剂:“就是呀,刚才不过是玩笑嘛,他当真了!再说他已经在前些天跟我说了很多,说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一切再正常不过——既然如此就不是什么隐私了——可是刚才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打听的是他的‘隐私’!”
我笑笑:“我是说,你想打听出一点‘隐私’来,可惜没有。”
“没有就更好了啊。你可得知道,梅子这些年待我们多么好——老大姐万一给伤害了,你的麻烦可就大了!”阳子夸张地看看吕擎,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吕擎看着阳子,目光里好像有鼓励的意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听阳子说下去。
“你们那么亲密,年龄相差一倍,要是有点事儿倒也正常,倒也好理解;一点事儿都没有,你想想这多别扭!你想当个意淫高手吗?”阳子自以为说到了要害处,得意地看看旁边的吕擎,咕咕哝哝:“手挽着一个小娘们儿走来走去,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我还要佩服你的勇气呢,而今这样的混蛋满街都是,你混到这把年纪再学他们,也就成了笑柄、成了懦夫……”
我压制着心里的火气,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微笑着看他。我想这家伙胡说起来也满有杀伤力的。
“我们上次去平原上,在你那儿待了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一点门道。旁边那个园艺场里的花男绿女真不少,你跟他们打成了一片。你那么愿意往东部跑,这里面大概有什么蹊跷吧。”
我想这可不得不辩,这事儿太大了!我站起来喊:“胡说!”
阳子装模作样,两手作揖:“求求了,你千万不要变成一个色鬼啊!那样会耽搁好多正事儿的,也让我们对你失望……”
我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但我还是笑着对吕擎说:“让这家伙扯吧!看他能扯到哪儿去……”
吕擎终于笑了。他问了我一句:“不过,你跟她——那个女孩子认识多久了?”
我在想:这同样是在打听别人的隐私啊!你也不比阳子好到了哪里去啊!但我就是没法拒绝他。我说:“一年多了。”
“瞧,一年多了,你听他露过半句口风吗?”阳子拍打着膝盖。
吕擎像是咽回了一声叹息,声音低低的:“我倒不完全像阳子那么想。不过我一直琢磨,这一类事情总是最复杂最棘手的……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真心……这个世界太冷酷了!还有,伪善是我们的敌人——这不光是你要记住,这对我们谁都一样!”
屋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吕擎低低的、自语般的叙说之后,我和阳子都不想说什么了。吕擎像是陷入了回忆,目光久久地望向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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