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独自待在林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外祖母的故事啊,狠毒的大户人家啊,我竟然一下知道了这么多的奥秘。当一个人望着树隙中的天空出神、听着阵风穿过林梢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生灵的悲伤,它的命运。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因为我发现他至少像我一样孤单。这个人一天到晚在荒野上转悠,总是一个人。
他的家就在河边上,那其实只是一个空空的小土屋。他拖着一条拐腿走路,河边的人都叫他“拐子四哥”。不知怎么,我看到他一拐一拐走路的样子也要想起外祖母的故事,想起那个受伤的小兽——它是个多好的动物,忠诚,勤劳,所以它在转生的时候肯定变成了人。
我一辈子都会为阿雅感到难过,为我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人感到羞耻。再也没有比我们这些人更可耻的了。我们无论讲得怎样动听,说到底还是一些没有廉耻的人。我与拐子四哥在一起消磨时间,我们在原野上蹿着,有时在丛林里一待就是一天。我们找来一些花生和地瓜烧了吃,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我把阿雅说给他听,他怔怔地看我,眼里是闪动的泪光。原来拐子四哥从小就在东北,他是在一个兵工厂负伤后才归来的——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这会儿正想念着一个姑娘呢。他就是因为这想念而不安,而悲伤,所以才要四处走动。有一会儿他低着头,许久才说:“阿雅就像她一样。”他吐出这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又是一些日子过去,他说自己要到远处游荡去了——说不定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他真的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阿雅的故事联想起许多往事,所以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琢磨他是动身寻找那个姑娘去了。
他一走,我的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了。
林子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想要一个新的伙伴,这伙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只动物。我在安静的时候偷偷观察过小动物们的世界,想看看它们的生活。它们当中肯定也有孤独者、落落寡欢者。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只真正的阿雅呢。只有此刻我才能真正原谅拐子四哥的走,也深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去寻自己的阿雅。我在心里祝愿他一切顺利。
太阳升起来,沙子晒得温热了。这沙子多么洁净,它像黄色的金粒又像白色的金粒。我攥起一把闻着,我甚至嗅到了一种特别的清香。树影花花点点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也给晒得热乎乎的。突然我听到了扑棱棱的声音,就屏住了呼吸。我在头顶的树杈上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鸟:它长得多么好看,翅膀是蓝色的,脊背呈现棕色,翅膀的边缘不仅是蓝,而且是黑,是红,总之它在阳光下闪出了各种各样的色彩。我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只大鸟,发现它的眼睛真像我所见到的一个姑娘的眼睛——是啊,很多动物都长了一双女性的眼睛。这个大鸟待在那儿,好像不会呼吸一样,那么恬静安然。它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可能后来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吧,先是一怔,尔后拍动双翅飞走了。多么惋惜啊,我刚刚看过了它的翅膀、额头,还没有好好看它那一对脚掌呢,它就飞走了。
还有一天我在树下躺着,一转脸看到了一个跳跳跃跃的小兽。那么一会儿我惊喜得差点儿喊出来——它是阿雅吗?我仔细瞧着,不,不是,它只是一只松鼠……后来的日子里我还看到了鼹鼠,各种小鸟;我看到两只高傲的天鹅,看到了胖胖的大雁——它们落在地上——要知道它们通常都是在高空排成“一”字或者“人”字。从近处看它们的脖子多么长啊,奇怪的头颅和脊背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骆驼。
我每一次从林子里走出都是空手而归。我不是说自己要收获什么、逮住什么;不是,我只是想在这无边的林子里遇到一点儿什么——就像那一次拐子四哥的不期而至一样。我需要朋友,需要挚友,需要彼此的倾心交往。反正那时我急于获得一段真正的友情,我觉得人世间最可怕的就是孤孤单单了。我认为经受过这种孤单的人永远也不会背叛友谊——所有的友谊,当然也包括小兽们的友谊。就凭着这样的一颗心灵,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必定会在林子里交上一个朋友。也许有那么一天,当我把一个新交的朋友或一个小动物突然领回家里的时候,无论是妈妈还是外祖母都会像我一样高兴。当然了,如果是它一只阿雅就更好了;但我们决不会让它为我们家去找什么金粒,不让它做那么辛劳的事情,而只让它做我最好的伙伴。
那一段我简直是寂寥极了。我盼望拐子四哥早日归来,还到他以前经常出现的路口去等待,可惜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我在心里琢磨过:他肯定是在寻找自己阿雅的路上遇到了困难……有一次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大人,他肃穆的面容让我不敢说话;偶尔有姑娘和小伙子,还有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走过,我却没有勇气上前搭话。他们都不愿和一个生人说什么。有几次我见到过往的行人就微笑着去看他们,然后往前走几步——他们大概觉得奇怪吧,赶紧退开了。他们最终都绕开了我。我只得重新回到林子深处。我明白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孤单的人。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那只不幸的阿雅,想其他友善的小动物。我在林子里走啊走啊,有时候能跟上一只青蛙跑上很远。我看到了河里有一条鱼,就一动不动地立在岸上看它半天。我看到一只悄立枝头的麻雀,心里想:它如果愿意和我在一块儿,那我将一辈子对它好,一辈子都会爱护它,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任何伤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让它待在枕边。
妈妈看出了我的孤寂,就说:“你长大了,快要上学了,那时就有许多伙伴了。”
我最挂记的还是阿雅,就问妈妈它现在怎样了?
妈妈知道外祖母给我讲过它的故事——她说平原上许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大家讲得都差不多,其间只有微小的差异。“阿雅嘛,它在林子里过得挺好的。”
“阿雅到我们家来该有多好啊,它每天去南山寻找金粒的时候,我会和它在一起的!”
母亲抬起头。她又在望南面那一片蓝色的山影了。我知道她在想父亲。我不敢吱声了。
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他对我而言仍旧是一个陌生的人。我只知道他要永远待在那片大山里了。那一座座大山哪,他藏在了里面,锁在了里面——阿雅跑进大山里的时候,是不是见过我的父亲?阿雅,你认识我的父亲吗?
2
也就是这一年的秋天,我和妈妈在林子里见到了阿雅;再后来就是那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只阿雅被卢叔逮到了。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卢叔家的情景。阿雅啊,我终于这么切近地看到了你!你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啊,你真是让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啊。你的样子我敢说没有谁可以比得上,瞧这眉眼神情,真的像我梦中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不过卢叔说当时阿雅实在是给吓坏了,它在笼子里瑟瑟抖动,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
卢叔给它最好的菜叶,馒头和肉,它就像没有看见。它一见了我就在笼子里蹿跳,尾巴狠狠地扫着铁梁。到后来累得实在跳不动了,就伏在那儿。卢叔是个逮野物的好手,他会在丛林里下皮套,也会使用夹子和网。他逮住了不知多少兔子、野獾和鸟。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可怕的狠家伙,不知宰杀了多少动物。不过他对阿雅要怎么办呢?
我看到卢叔那一天兴高采烈,他说这一回可逮住了一个宝贝。看来这一次他不会杀它的。真的,他说要把阿雅喂熟,让它跟着他,走到哪儿就让它跟到哪儿——“我这个老头子啊,这一回算是有了做伴儿的了。”
他说得多么好啊,我高兴极了。要知道他是个孤老头子,他就该这样做啊。
“可是怎么才能让阿雅跟卢叔好起来呢?”我问母亲。
“卢叔会有办法。”
我天天去卢叔那儿。有一天卢叔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他就要驯阿雅了。
“怎么驯呢?”
“你瞧着好了。”
第二天,卢叔把所有喂它的吃物全部收起来。结果两天过去,那只可爱的小家伙饿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只是伏着,见了我们也顾不得躲闪。它闭着眼睛,好长时间才睁开一条缝。我央求卢叔给它一点儿吃的喝的,他总是摇头。狠心的人啊。
几天过去了,我想阿雅快要饿死了。我用棍子威胁卢叔,让他赶快拿出吃的东西。卢叔哈哈大笑,从一个柜子里摸出了一点儿什么,一丝一丝推到了阿雅的鼻子下。我看见它鼻子抽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两个前爪猛地按住了吃物,大口咀嚼起来。
卢叔哈哈大笑,我也高兴得蹦起来。
就这样,每天到了喂食的那个时刻,阿雅就来了精神,瞪着眼睛期待着。可卢叔故意要馋它一会儿,总是拖延时间。有好几次阿雅急得叫起来。那叫声我觉得就像一个小孩儿在啼哭。我也真的把它看成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阿雅急哭了,怎么办呢?有一次我从家里偷了一点东西给它,阿雅老远就伸出前爪,抱住,然后咯吱咯吱啃咬——谁知卢叔见了猛地扑过来,火冒三丈,脸都红了。他嘴里喊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只知道他险些要打我了。
那一刻我才看出卢叔长了一对三角眼,厚厚的眼皮耷拉着,特别吓人。他的火气太大了,我真有点儿害怕。
卢叔那样做显然是有算计的。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给阿雅的后蹄拴上了一条细绳,然后把铁笼打开。它竟然不再设法挣脱,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渐渐欢腾起来。有一次它跑着跳着,突然直起了身子,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往院墙那儿一蹿——幸亏有绳子扯住,它没有成功。
卢叔捋着胡须大笑:“早着哩,急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既害怕它挣脱,又无比怜惜。卢叔倒不慌不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不急哩,咱得慢慢调理它呀。调理好了,它有大用场哩。”我听了马上明白了,卢叔肯定是要用它噙回金粒。你这个财迷心窍的人哪,我知道你会这样做!
就这样,我和卢叔每天有大部分时间伴着它玩耍。到后来我竟然可以伸手去抱它、摸它,它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心里溢满了幸福。
卢叔说:“是我把它驯好了,你白白拣了个便宜。”
3
我终于结交了一个林子里的动物,它正在成为我的挚友。自从卢叔的院子里有了阿雅,我就很少到原野上奔走了。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和它在一起,与它一起嬉戏。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过程啊,因为不久前它在卢叔的呵斥声里还要瑟瑟发抖。也许阿雅天生就是人的朋友,也许真的就要发生什么奇迹了:它要为卢叔从大山里噙回金粒。它现在大概也知道了,如今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它。它高兴时会像小狗一样跳跃,身子立起,用两个短爪去抱我和卢叔的腿。有一次它跳起时用力大了些,结果把卢叔的裤子给撕破了。我知道那是卢叔最好的一条裤子,于是他的脸色马上变了,变得铁青,接着照准那个小家伙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可怜的阿雅只一下就被踢得老远,在地上滚动了两下才爬起来。它沉默不语,伏在那儿一声不吭,嘴巴贴在地上,发出了请求原谅的哼唧声。我走过去,一下下抚摸它的脊背。
卢叔长时间端量裤子,粗鲁的骂声一直不断。
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阿雅绝不能待在这儿。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把它偷走。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我在卢叔不注意的时候,真的给阿雅解了绳索。我把它一口气抱回了家里。
这事儿除了外祖母谁也不知道,她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我一天到晚和阿雅在一起,只要有人来,不管是不是卢叔,我都要把它藏了。阿雅那时一声不吭,就伏在床下的一个纸盒里。
卢叔很快来我们家找阿雅了,一边找一边骂:“不是有人偷走了,就是这家伙开溜了。妈的。我真霉气啊!”
看着他急得疯癫,外祖母用木槌敲着一件衣服,不吭一声。后来他骂着走了。我又害怕又得意,但一点儿都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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