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或许不是梦境,而是少年时代的一个真实经历:黎明前,我香甜地睡着,她又一次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她的步子是这样轻盈,没有一点声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就低下头亲吻我的额头、两颊,最后又触动我的嘴唇。她吻得浅浅的,很轻很轻,弄得我痒痒的——就这样给惊醒了,猛地睁开,马上看到的就是那双美丽的鹿眼……我的双臂环住了她热乎乎的、润滑的长颈,再也不愿松开。黎明前的沉迷和簇拥让我泪花闪闪。
我最熟悉这双鹿眼。在我们家周边的林子里,如果我大着胆子走到最深最密处,就会遇到一只小鹿。它早就与我相熟了,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我渐渐发现它像我一样孤单,独来独往,到底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地看过来时,让我心上颤颤的。我抱住它的脖子紧紧簇拥时,它就一下下蹭着我的脸颊。我们在林子里奔跑,一块儿找果子和蘑菇,冒着被蜇的危险去采一坨野蜜……就这样一直玩到天地乌黑一片,最后险些摸不到回家的路径。
只要我忙着上学没去林子,一大早就会出现那个梦境。它想起了我,也就跑到了我的梦里。我告诉它我去小屋了,我不能不去,因为我真的着迷了,我再也离不开了……它欣喜而困惑,好奇地询问——什么样的小屋?小屋里有什么人?
是这样,每天从早晨开始,我都在盼望和等待。匆匆地吃过饭,然后带上书包就出门了——“星期天也这样吗?”“嗯,星期天是最好的一天。”我穿过空空的校园,一直走向那个小屋……
我不知谁拥有过这样的幸福,有点莽撞,还有点胆怯;随着接近,我的脚步变得迟缓了,心中的那个小兔子又开始扑扑撞人了。我把一大束鲜花从包中掏出来,它因为有硬纸筒保护起来,一叶一瓣都没有折损。我站在门前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敲门。多么羞怯的声音:笃、笃笃。啊,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
她将我和怀中的鲜花一起拥住。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脸色也好似那一束鲜花,因为我觉得满脸都在灼烫。“老师……”一声呼唤小到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我依偎在她的胸前。时间一秒一秒滑过,每一秒价抵千金。我害怕自己语无伦次,紧紧咬住牙关。这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地方啊,她身上的芬芳早已盖过了那束鲜花。我急促的呼吸让自己无法隐藏,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想永远待在这儿。
可是我天一黑还要回那个小茅屋,那才是自己的家。
在我的经验里,一个人的童年缺少了父亲是非常不幸甚至是非常危险的。他这一生很可能会遭逢许多意想不到的困厄、一些不可思议的奇遇……不管怎么说,这肯定会影响他的一生。
首先是,一个人过早地离开了父亲会有难言的孤寂。这孤寂来自他人闪闪烁烁的眼神,来自内心的怯懦,也来自想象和思念。好奇心开始折磨他了,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给了自己生命却又远离了自己的人。他就这样过早地进入了思考的童年、孤单的童年。他因为幻想和不安而独处,形单影只……
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不记得父亲。后来随着一点点长大,更加固执地想弄明白那个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这真不容易。因为当时家里人谁都不愿提起他,在外人面前又不敢提起他。
我只大致知道:父亲先是一个英雄,后来又是一个罪犯。他从拘押地放出以后才有了我——他与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只有两年,然后又走开了。他正在南部大山里做工。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段更加持久的苦役,是与全家人更漫长的一次分离。我们家从此只有这三口人:我、母亲和外祖母。关于父亲的事情谁都比我知道得多,她们只是不说。而我又不能乱问,因为我从小就发现,所有牵涉到父亲的话题都是真正的禁忌。我不能问,我一看她们突然垂下的眼睛就会明白。
我们的居所是丛林中的一座小茅屋,它大概搭在了天底下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就使我们一家显得更加可怜,使我变得更加孤单。只是许久之后,特别是我长大了之后,才觉得这多少有点神奇,或许还算是一个奇迹呢。因为当我全部得知了小茅屋的来历,并且能够从自然地理的位置上加以回视的时候,才明白这是上苍送给我们的一个恩惠:在一家人最困窘最危厄之时,即我们被驱逐出城而又无处可去之时,正是这座荒原上的小小茅屋接纳了全家。
也就是说,它是先于我们而存在的,有人仿佛有个预知似的,提前搭好了它。如今,动手搭这座茅屋的人早就过世了。我一直把他想象成童话里才有的那种老爷爷,一张慈祥的脸,白须飘飘。家里人告诉:他一辈子独身,年轻时是外祖母家的一个仆人,后来带着主人赠与的一大笔钱,独自到荒原上谋生来了。他在没有人烟的野林子里垦荒种植,历经万般艰辛草创了这个温暖的小窝。让我们想象一下:他出其不意地与主人一家相会时,该是多么惊喜。那一刻百感交集,双泪长流……接下来的这种荒原岁月该别有一番滋味。可惜他迎来自己不幸的主人一家之后,没有几年就故去了。好像他费尽心力打造的这个小窝、精心栽培的这片果园,只是为了这种等待和安置似的,等来了,完成了,他也就走了。世上有多少出人预料的好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啊。
关于那位老人的事情,每次说起来都让母亲和外祖母热泪盈眶,于是她们索性就不怎么提他。可是这位老人的故事,却让我一生都不能忘怀……我不能忘记的还有外祖母告诉的另一些事,是父亲刚刚从监禁地回来的情景:那时的父亲啊,一解下铐子就扑到了那座海滨城市去找自己的家了。可怜的他在大街上转悠了许久,要找原来的街巷,找那座府邸——它早就被改建了,原来的主人已经落荒而逃,逃进海边莽林里去了。他后来好不容易才知道是这样,于是就一路跌跌撞撞找了来……一家人就这样团聚了。
只可惜这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它的开端。他在荒原小屋里只过了两年,然后又得离开。这一次谁也说不准父亲的苦役会有多长。对我们全家来说,这段等待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我们无时无刻不感激那位给了一家人居所的老爷爷。孤苦的老人哪,当年硬是在一片无边的丛林里垦出了土地,栽种了各种果树,一座挺好的茅屋就搭在了花园般的果林中间。这种燕子衔泥似的劳碌辛苦而幸福,这是筑园啊。老人凭一己之力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童话。这个童话曾经是迷人的。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切,只停留在这一截上,那我们全家也就生活在老爷爷创造的这个童话里了。很可惜,世界上总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没有这么美好的事。凡是美好的东西就一定要打碎它,一定是这样。为什么?不知道。反正一定会把美好的东西,比如这个童话,给彻底打碎,让它一点屑末都不留……
五十年代初期,国家开始了垦荒,那是一个大规模的像打仗一样的运动。结果茫茫海滩上的林子毁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烧掉了,有的地方种了地,有的地方种植了果树。这个运动的结果就是在离我们的茅屋不远处组建了一处很大的园艺场,并且把我们的小果园也给圈在了场内,最终成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们那么好的园子给取走了,我们一家人却给抛弃了。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们这一家人不能算做园艺场的人,而顶多是做点零工。在离我们小茅屋几十米远处,园艺场的人盖了一座坚固的泥屋,里面住了两个护园的人,但他们只在收获季节才到泥屋里过夜。几年之后,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们是园艺场的一对新婚夫妇:老骆和达子嫂。
园艺场无偿地取走了我们的小果园,却只让妈妈到园艺场做临时工。外祖母操持家务,空闲时就到林子里采蘑菇。显而易见,我更多的时间只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无边无际的林子啊,它让我经历着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迹——当外祖母忙得无暇照料我的时候,我最好的去处当然还是那片林子。多少人在里面迷过路,包括那些带狗的猎人;我却不会。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树长在什么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么鸟儿;哪几棵橡树总是分泌糖汁,会引来火红色的大个头黄蜂,我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日子里尽管要想念父亲,要一人独处,可有时候也会把一切都忘掉,只剩下愉快。因为林子里的一切都与我结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种小动物、神奇的花、不为人知的小溪,都与我有了特别的默契。它们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善待了我,这儿从来没有发生外祖母和妈妈所担心的事情。她们啊,什么都怕,怕林子,怕野兽和人,当一闲下来发现我不在身边时,就立刻到处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这些日子里,结识了那只同样孤单的小鹿。
2
父亲从南山水利工地回来的那一年我刚刚七岁,正是上学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样一个父亲。我哪里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来到的还有更大的灾难。他带给小茅屋无边的恐惧、懊丧、绝望,留给我一生难忘的恐怖。我得说,他带给我们一家的简直就是毁灭,或者说他不声不响地把我们一家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我只有这时候才明白,我过去对于他的全部想象都破灭了,我往昔的思念显得多么可笑啊。
十几年后我还记得他归来的那一天、那个时刻,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里泛起了怎样的惊惧:这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会是我的父亲?瘦弱、衰老,甚至是丑陋。我当时除了惊愕,还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每当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干腿上的半截黑裤,心里还要为他害臊……当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变,需要一点点扭转——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骄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刚刚归来的父亲并未因为长年累月的苦役、因为无穷无尽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点罪恶,而是相反,他变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们全家很快从那些不断闯到小茅屋来的审讯者、监视者,从他们的声声呵斥和峻厉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来了这样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亲支应他们,然后把我揽到屋内一个角落里。她一边护住我,一边听着隔壁的质问和大声怒斥。
那些长长的冬夜,北风吹响了林梢,好像怒涨的海水随时都会覆盖过来。我偎在外祖母身边,听着父亲在隔壁一声连一声咳嗽,母亲压低声音说话……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么时候,来自园艺场或附近林子里的民兵就要闯进来,他们照例什么都不解释,只吆喝着将父亲一把拉走。
“民兵”,这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两个字。我们茅屋四周总有掮枪的人,他们是被指派来监视父亲的。其实全家人都在他们的盯视之下。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连走路都轻轻的,说话时声音也要压得低低的。父亲平时要被喊到离我们家五六华里的一个小村去做活,因为他没有资格在园艺场做工,做临时工也不行。
可以想象,父亲如果早一年回来,我上学的事肯定会化为泡影。妈妈当时为了让我上学费了多少心思。因为总要上学啊。可是除了园艺场子弟小学之外,离这儿最近的学校也有二十华里。妈妈一次次央求,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我终于要上学了,这是我们在当年惟一一件值得庆幸和纪念的事情。
上学前,妈妈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嘱我:千万要听话啊——听各种人的话,老师的,同学的,反正无论是谁都不要招惹,千万别招惹别人啊。她们说求得这样一个机会多么不易,稍有闪失,这辈子就再也别想上学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这是我必须记住的,即在外面千万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亲。
就这样,我心里装着一大堆禁忌,战战兢兢背上了书包。尽管如此,出门后全身都是难言的兴奋,还有一点紧张和胆怯,心跳一个劲儿顶撞胸脯。难忘那个春天的早晨,当我翻过小果园后面的沙岭慢坡,斜穿过一片灌木林,进入更大的一片果园时,一眼就会看到一片红砖房子。那儿有冬青树墙,有垂柳,有水泥筑成的乒乓球台和草地。操场很大,边上长了可爱的法桐树。一排排穿得花花绿绿的学生正从红砖房里走出来,唱着歌。我像看着神话中才有的这一切,激动得一声不吭。
3
可能因为我太沉默了吧,从第一天开始,学校里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时每刻都是拘谨的,尽管我总是想法遮掩它。我试着对同学和老师微笑,或者至少对他们说点什么才好——试了试,很难。我更多地记住了妈妈和外祖母的叮咛,小心翼翼地对待一切。可这样久了,又渐渐觉得自己像个木偶,总是机械地移动,挺可笑的。
从学校出来,一个人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时,我才重新变成了自己。我又恢复了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欢快心情,又叫又跳,大声呼喊那只飞在头顶的云雀。当登上沙岭之后,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园、园子当心那幢棕黄色的茅屋时,心上立刻一沉,又变得像它一样沉默了。我坐下来,两手按地,然后像只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地从沙岭上滑溜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同学和老师知道我们家的详细情况——我们的茅屋、父亲,这一切奥秘他们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长可能知道,因为他的镜片后面有一双好奇的、诡秘的眼睛。我于是像躲避灾难一样躲避着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有了几个谈得来的同学,他们大概开始把我看成朋友了吧。其中有几个甚至提出要到我们家玩,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不在场内宿舍区,而是在一片林子的深处,并且是一幢茅屋——那该是多么有趣啊!他们嚷着要来,我却非常害怕。我用各种借口阻挡他们,好不容易才挨过了半年。
但可怕的一天还是来了。大约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一进教室的门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上课铃敲响之前,教室一角的几个人一直嘁嘁喳喳的,他们一边议论一边往我这边看。我的心开始扑扑跳,只装着低头看书,两只耳朵却在捕捉他们的声音。我听到了“黑子”——全班个子最高、最让人惧怕的一个人,他父亲是场部的民兵头儿——正在高声喊叫——天哪,他在喊我父亲的名字!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接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还是喊、哄笑。我仍然低头看书。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投在身上的那种刺疼。那些尖利的目光合在一块儿,重若千斤。
“你们可得离他远点儿,小心沾上毒水!”
“黑子”一喊,我的同桌真的把身子往一边闪了闪。教室内静得很。
只是一会儿工夫,又是一片嗡嗡声。这乱哄哄的声音直到上课开始、老师走上讲台才渐渐平息……
那一天是厄运的开端。从此学校对我而言就像个樊笼和地狱了。“黑子”喊出的话像病菌一样无休止地蔓延开来。我明白许多人都知道了我们家的事情,特别是父亲的事情。我发现所有上课的老师也都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了。因为他们上课时偶尔要扫过来一眼,那目光里混合了各种各样的意味:厌恶、好奇,还有一点点怜悯……
但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母亲和外祖母。
我只好更多地奔向林子深处。那儿只有我一个人。四野寂静,鸟雀从叶隙里看我一眼,又缩回身子。我倚靠在一棵野椿树上,真想一直待在它的身边。这儿让人如此依恋……正南方那片黛蓝色的山影啊,上面飘着一朵朵白云。我知道,就在那片山的深处,囚禁着可恨而又可怜的父亲。
在家里,首先是外祖母看出了什么,她长时间注视着我,有时手里端着一瓢水就怔住了。“你怎么了孩子?你一整天也没说一句话……”我“嗯”一声躲开了她。
半夜了我还是睡不着,一直在床上翻动身子。妈妈过来了,点上灯。我紧闭双眼,不再活动。妈妈熄了灯。我一动也不敢动。可是直到黎明,我仍然没有睡去。我数着窗外的星星,不知不觉吐出了“爸爸”两个字。外祖母的手梳理我的头发。我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胸前。
“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外祖母没有吭声。
早晨,妈妈帮我穿好了衣服。吃过早饭后,她从一旁取了书包,把背带放在我的肩上……
4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奥秘:校园里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孤单。我敢肯定,这个人大概也像我一样,暗暗压着一个可怕的心事。这不仅是当时,以至于后来一生,我都会从人群中发现那些真正的孤单者。
她就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来这所学校已经一年多了,总是无声无息的。她与所有老师都不一样,她在我看来,她多么沉默又多么美丽。我觉得她那温柔的眼睛抚慰着每一个同学,特别是投向我的时候,目光里有着深深的慈爱和护佑。
在这所校园里,我正在心底里把她当成了惟一的安慰——还有欣悦。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早就离开了这里。
她的目光中竟然没有歧视也没有怜悯,而仅仅是一份温煦、一种滚烫烫的东西。对我来说,她真的与别人不同。我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我感到特别惊异的,还有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暖……
我一个人走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常常想着她。这可以使我遗忘许多,不再沮丧。夜间,在妈妈身边,我因为想着她,因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紧紧依偎,两眼湿润。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这样泪湿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厌的。我甚至准备一辈子都不哭。可也许是忍得太久了,这泪水一流起来就难以抑止。我很想告诉妈妈一点什么,但最后总是不出一声。
当时学校里除了上课,还要组织同学们到园林里做活,给果树施肥、间果之类。这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因为一到了树间就被密密的枝叶罩住,谁也看不见谁了。
离学校十几里外有一处小煤矿,那儿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捡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块冲洗出来,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几个故意不穿,故意溅上满身满脸的黑泥,像恶鬼一样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捡到的煤块,一转眼就被他们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过来,狞笑着看我一会儿,然后猛地喊了一句父亲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脸。我吐出了流进口中的雨水,攥紧了拳头。“黑子”跳到一边,接着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块石头。这时几个人一齐踢旁边盛煤的篮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捡到的煤块一起,顺着陡坡一直滚落下去。
我的头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伤,雨衣撕得稀烂。我满脸满身除了黑泥就是渗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涂开来……有几个同学吓坏了,他们一嚷,几个老师也跑过来。
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只听“黑子”几个说话,然后转脸向我怒吼。我什么也听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脸。
正在我发木的时候,有一只手扶住了我:音乐老师!她无声无响地把我揽到一边,蹲下,用手绢擦去我身上脸上的血迹,牵着我走开……
她领我快步离开矸石山,头也不回,直接去了场部医务室。我的伤口被药水洗过,又包扎起来。场医与她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离收工还有一段时间,她领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砖房的西边第四个小门。我今生第一次来老师的住处:天啊,原来是如此整洁的一间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这更干净的地方了。一张小床、一个书架,还有一个不大的办公桌——我特别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风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极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里有阵阵香味儿: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黄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浆洗掉。因为要换衣服,我要在一道布帘后边待一会儿;还因为要烘干衣服,我只得在这儿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来饭让我一起吃。这是我一生中所能记起的最好的一餐饭。我的目光长时间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们家东篱下也有一丛金黄色的*。
第二天上学,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几枝,小心地藏在书包里。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学校……她看到那一大束*,眼睛里立刻有什么欢快地跳动了一下。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注意到,老师像我一样,常常一个人来来去去。我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总要随着她移动。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觉就待了下去。我在这儿发现了一本相册,于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相册里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样子很严肃,她告诉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还在相册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位军人,年轻英俊,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个人——正在我端量他时,她就把相册取走了。
他是谁?我觉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个人,立刻就有点异样。
天黑了,我想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可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回家。
“在小果园里,很少有人和你一起玩是吧?”我点点头。可我心里却在说:不,再也没有人比我玩得更好了——林子里有大李子树和山楂树,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林子里有多少快活的小动物啊——有一天我会给你讲那只小鹿的故事……不过我们的确没有邻居,也很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林子里偶尔进来一两个采药的、采蘑菇的、打猎的,他们只一会儿就离去了。大部分时间我只有外祖母和妈妈。妈妈要到园艺场做活儿,外祖母要忙自己的事情,忙着晒干菜,采蘑菇,缝补衣服。
“你在家里也这样默不做声吗?”
我身上有些燥热,我一直在心里喃喃叫着:老师,别问了,别问我们家里的事情了,求求你了。只是我越发不忍离去。可是天实在太晚了……
5
后来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个新的功课:把带着露珠的鲜花折下来,每周一次,尽量让每一枝都带上两三片绿叶。我用硬纸壳护住它们,这样装到书包里就不会弄坏。如果上课前没有找到老师,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办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课间休息时回宿舍就好了,那时我就会把花儿交给她。我倚在门框上,咬着嘴唇等待。第一节课下了,她没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节课。课间操时她终于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个硬纸筒,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屋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边,我差不多没有好好看一眼。老师赶紧招呼我坐下,又让我和那个小姑娘认识一下。其实谁都认得她,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讲过话。她的一口小牙齿雪白雪白,头发有点黄;一对眼睛让人惊诧——那完全是一只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里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样啊……我磨蹭着,最后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来。“啊,多好啊!”小姑娘叫了起来。
她叫菲菲,是园艺场老场长的外孙女,一个人所周知的宝贝疙瘩,大概早就被人宠坏了。这时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那对鹿眼从我脸上划过的一瞬有些发烫——我装得毫无察觉,只跟老师说话。老场长的小宝贝疙瘩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
这天夜里我照例偎在母亲怀里。她见我不停地翻动身子,就叹起气来。
“你今夜怎么了?”
“我太热了。”
母亲把被子掀开一点。我每夜睡着了都要枕一会儿母亲的胳膊,当我睡去的时候,这胳膊才轻轻抽出。我这天夜里说了梦话。“你一睡着就咕咕哝哝。”母亲说。
“我讲了什么?”
“谁知道呢。”
我又睡着了,可我相信梦中喃喃自语的一切都与那双鹿眼有关。
第二天上课间隙,我正站在那儿发呆,突然有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是黑子。我身上立刻一抖。“喂,你包里有什么呀?鼓鼓囊囊的?”“吃的东西……”“给我吃不行吗?”“……”
就在他纠缠的时候,有个同学在一边不知怎么说起了父亲如何如何,于是有人就吵吵嚷嚷地问起了“父亲”,让我脊背那儿阵阵发凉。有人吆喝着:
“说说你爸爸!”
黑子说:“他没有爸爸。”
“我有爸爸。”
“他干什么?他在哪呀?”
还没容我回答,他就说出了一个侮辱的字眼:穿山甲。“在大山里开洞子不是‘穿山甲’吗?哈哈哈……”
我咬住牙关,终于没让泪水涌出来。我只在心里小声呼唤:“爸爸,爸爸……”从那一刻起,同学们嚷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的两耳嗡嗡响。我在一片混乱当中捂着书包跑开了。
我一直跑出校门,跑上了那条小路。荆棘划破了我的脚,我跑得大汗淋漓……
有很长时间,妈妈和外祖母都不知道我怀抱一捧鲜花上学的事儿。除了折自家的*,我还要在那条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折一些好看的野花。我知道,我的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大蓬颤颤的、香气四溢的鲜花——比起我无尽的感激,这只是一份微薄的礼物。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鲜花。
春天之后是夏天和秋天,这三个季节都有可爱的花朵;而冬天对我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我会永远记得春天又一次来临的狂喜——满岭,不,整整一片旷野上都开遍了鲜花。这简直不是别人的事情,不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隐藏,而是无边的大地在与我一起欢呼。这隐秘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因为它写在了无边无际的野地上。我的采摘啊,我的不倦的采摘啊……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在老师的屋里待到很晚,总是听她读书、弹那架风琴。
有一天夜里,她像过去一样送我出门,可不同的是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滩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压了一个沉沉的心事。分手时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我像过去那样靠在她的胸前。当她挨上我的额头时,我的脸庞变成滚烫烫的赤铁……
两天之后,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带着露滴的*用纸包好,往校园赶去。
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的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一会儿,只得失望而归。
第二天那把大锁还在……这样许多天过去,这里一切照旧。
我的心开始慌跳。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人。那束花蔫在了书包里。老师啊,你即便回了很远的家里,即便离开,也该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底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再也没有出现。
那束花在书包里化为了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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