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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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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过了上班时间,单位里一群小伙子围成一圈议论纷纷,好象在说某某担任副市长某某任宣传部副部长。声音很轻,隐隐约约又觉得什么都没听见,项自链还是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心里直鼓鼓地,好象他们在议论自己升迁一事。激动之余又觉得好笑,组织部对自己还没考察,能有什么组织安排啊!正想上前问个明白,张高工忽然从厕所里出来,一手提着裤腰头,一手摸摸憋红的脸。他看看大伙又侧头看看项自链,插话说:“凤凰不动鸡挪窝,莫名其妙地激动什么,又不是自己高升。你们这些金凤凰别指望挪窝了,好好地做你的专业吧。”张高工名字叫乐天,整天笑呵呵的,一副眼镜常年挂在鼻尖上。可能是脑细胞死伤过度,连生发剂也失去作用,整个脑门光光亮亮地直向纵深发展,稀稀疏疏几根头发绕着脑袋往下挂,中间圈出个方方正正的U字型白地,看过去就象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平日里大家都叫他铁拐张,他也乐意学神仙过日子,有空的时候笑话不断。园林处的小李最爱跟张乐天抬杠,两人一正一邪一阴一阳凑在一起就生出是是非非恩恩冤冤来。不过大家从来都没当他们是回事,知道这一老一少貌离神合,象是母子胎连理枝鸳鸯颈,想分都分不开的。

    果然小李反讥说:“你这铁拐张少打击我们的自信心,自己活得差不多了不想指望什么,我们还想奔个前程,说不准有那么一天我准给你烧高香,谢谢你老神仙在天上默默保佑哩!”大家听出小李在骂张高工老不死,就不好插话了,只相视笑笑。项自链走进来闻声朗笑:“什么事这么热闹啊,谁高升了?”料定这事与自己无关,所以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一倍。

    张乐天与项自琏的关系还不错,这人就是有点烦,讲话不分场合有什么说什么,领导不喜欢可又无可奈何,谁叫他是老神仙呢!张乐天就说某某小学文化调到宣传部当副部长了,某某发财了也走政治运当上政协副主席。

    链自链轻轻地呶了呶嘴角,进了办公室。其他人看时间还早继续着未竞事业。

    在宁临市机关里人心是散乱的,只要单位的正职不在,大家谁也不怕谁,很多人机关里吃大锅饭家里开小灶,整天抽空往外溜,积极搞三产。这两年来机关院子里车辆猛增,大多是私家车。象项自链这样单靠工资生活的人倒成了穷光蛋,可又不能出外打主意,说是注意领导形象。尽管领导们常常说一套做一套,可项自链这两年来还真没想过要吃“二窝头”。整个规划局总共才二十五个人,公家轿车三辆,私人轿车五辆,摩托车十七辆,全局算起来就是他、张乐天和小李三人整天踩着自行车上班下班。本来觉得调到市里生活上会滋润些,可比一比相差十万里,项自链觉得远没有在县里爬山涉水累死累活那阵子风光。

    关上门坐下来后,他打了个电话到北京,感谢那位同学帮忙。项自链压根想不到前后才八九天时间,交通部就连文件带资金一起转到宁临市了。部里工作快赵国亮动作更快,项自链刚放下电话,他就打来了进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项自链这会倒显得异常冷静,不紧不慢地说:“东风是来了,只要借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用就水到渠成。你那边到底怎么样?”赵国亮高兴地扯起大嗓门说:“我发动了三个点,在北岙乡、西岙乡和南岙乡分别搞个千人会战,时间定在星期四,省市电视台、报社都有人过来,声势很大的,比上一年严打审判大会还热闹呢!”项自链听了连连叫好,夸完后才吐出实情:“部里给琼台县宁台线改造工程补助费戴帽三百万元,文件刚到市里,我正在筹划如何更好地让市委市府领导和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参加千人大会哩。”赵国亮闻言大喜,嘀嘀咕咕在电话里说了半天。完事后,项自链忽然想笑,忍了忍又觉得理所当然,暗暗责怪自己不成熟。官场里的决窍之一,不管上头是领导、战友、同学还是其它关系,在别人面前统统吹嘘说是朋友,好象自已朋友遍天下,背景无限大。在赵国亮面前,项自链就是这么做的,确把交通部里的同学司长说成是朋友。

    刚走出办公室,就碰到局长董步晓。董步晓右腋下夹个公文包,左手提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走进单位大门。项自链上前开玩笑说:“董局长大话西游刚回来,给我们猴子猴孙带了不少新鲜玩意吧!”规划局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局长旅游回来要给几个副局长带点纪念品,副局长则同样要向各处室负责人表示心意,处长们就得打点本处室职员。这样看上去一个单位上上下下和和气气,麻线拧成一股绳,牢不可破。项自链刚进规划局时还真不懂得其中深浅,第一个月发工资时,财务科的出纳赵小敏让他签了工资单点了工资后,又拿出一份没题头的单子要他签字。项自链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按官职大小分局长副局长处长和职员分成四个等份,分别是一千两百、一千、捌百和陆百元。项自链轻轻地问小赵这是什么钱。小赵就笑了,反问董局长有没有同他说过。他就一声没哼签了字。后来才知道这是规划局内部规划,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执行着。

    原来规划局起步虽然晚些,但福利条件并不晚,其它单位有的咱也没拉下。钱从什么地方来呢?当然不是财政拨款,也不是偷来抢来的,一部分是卖图纸得来的款,一部分是项目工程审批款,哪家单位要建设就得买规划图付工程审批款。规划图的价格实行浮动价,分行政单位、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三个档,档档攀升;工程审批款中分三项内容,一是规划行政许可费,二是地方政府管理费,三是手续费。规划图纸和手续费一律开收据,收据同白条子一样,连规划局的公章都没扣上,这部分当然就成了规划局私家收入,成了大家稳定的增收渠道和幸福源泉。开始时科员们有意见,说凭什么领导就要多拿。可领导有领导的理,这种事一旦查出来或者给人捅出去,科员们吃进去的只要吐出来,以后保证不吃也就算了。但领导是要担领导责任的,风险越大当然报酬也就越多,市场经济的规律就是这样,同志们!我们是沾市场规律的光,不然我们就没这个市场了!领导这么一说,大家就心平气和了,觉得市场不能丢,否则就没生意可做。后来项自链知道大家背后都管董步晓叫董市场,这个小学文化的局长还真学到了市场经济的精髓,人人口服心服,连张乐天这样的老古董也欣然接受议价。平时这人看事最透彻,开口说话就是领导长领导短,往往一语道破天机,说得句句都是真理,不注意还以为他是置身世外的高人呢!

    人人都知道腐败,看了听了往往痛心疾首地大骂,可一落到自己的身上,便欣欣然接受。别人行咱为什么不行!在一个单位里谁要是甘做出头鸟,公然站出来反对搞创收,那他即使是天王老子也得淹死在众人的口水里。项自链识得潮流,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提这回事。有人说默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当事人达成的最佳心理妥协,在福利创收这一问题上,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单位里都只有一个肯定的声音。

    大话西游,董步晓挂在嘴边常说的一句话,不管是别人吹牛吹破天,还是开会打瞌睡,或者是有心事走了神,他都会拿这句话调笑下属。真不知董步晓的脑袋里装了多少东西,这话到后来倒成了周星驰代表剧的名称,想来他一定非常后悔当初没申请专利。今天项自链拿这话说他,他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呵呵地笑骂:“***,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坐飞机来去途中,就有这种感觉。”那时候旅游事业起步不久,领导外出长途旅游的少之又少,董步晓跟上几个副市长一起公费到西双版纳转上一圈确是件稀罕事,云里来雾里去,再加上西双版纳的风光还真有点天上人间的感觉,这不是大话西游是什么呢?董步晓拍拍项自链的肩膀要他到自己办公室里坐坐。这个粗人还真移植了山东人的豪爽性格,虽然平时做事一向武断,一高兴起来就相见恨晚,他拿出一双玉镯递给项自链叫他拿回家哄老婆,说是准备给朋友带的,今天开心就当仙人果送给他这个猴崽子。项自链知道董市场更懂小农经济,客气起来的时候比农村人还好客,你要是推三阻四他就会变脸,于是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推说有点急事要出去,就起身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董步晓又喊住他,说张部长当上市委副书记了,问他知道不知道。项自链摇摇头,董步晓就骂他:“你是张部长的座上客怎么会不知道,文件都发下来了还想隐瞒啊?”董步晓这话说得唐突又似乎很有准备,项自链心里格噔了一下,回答:“听张部长在饭桌上隐隐约约地提起过,当时没在意,现在想起来确是那么回事。”董步晓笑项自链滑头,说张部长真会用人,说项自链一定会跟着走鸿运。其实项自链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想起来难怪早晨大家聚在一块议论纷纷,原来市里做了这么大的组织变动。他想问问张副书记是分管什么的,可想想刚才说的话,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出了单位,项自链不禁惦量了一下镯子的份量。***,到底唱的是什么谱!本来想先去交通局找阮天桥做工作的,现在他改变了主意,朝市委楼走去。

    市委楼设在市府楼后边,比市府楼高出一层,市府楼三层市委楼四层。两栋楼紧挨着,中间隔着黑压压的一片青杆竹,远远看去,市府楼有些不胜负荷的样子,而躲在后面的市委楼却显得悠然自得。项自链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景观效应吧!那片青竹林就成了效应的制造者。穿过市府楼中间的大拱门,走在七八米长的嵌石子的小道,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竹林里,圈点着一个个跳动的光影。张部长,不!张书记的办公室设在301室,最南边的那间。市委领导办公室的位置安排还真有点艺术性,官越大办公楼层越高,越隐秘:四楼除了一大一小的会议室,还有一个市委书记蒋多闻的办公室;张副书记的办公室就在蒋多闻的脚底下正对着,靠着最南边的角落,不是有人找上门来是不受外界影响的。项自链从常务副市长柳人志的秘书刘星河那里了解到,张书记是市委第二副书记,管党群的。第一副书记自然由市长兼任。径直走到301办公室,正要敲门,一个人刚好从里边开门出来,脸上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项自链认得是柳人志,忙说柳市长好。柳人志点点头,慢慢地挪开脚步。

    就在这时候,张祝同听出项自链的声音,问:“小项吧,你有事找我?”应声说:“张部长,你忙着吧?”还没说完,项自链就后悔不迭,当着别人的面自己是不该叫张部长的,人家早已经是市委第二副书记了。

    张书记的声音又从房间深处传来:“小项,同我客气什么啊,进来吧进来吧!”听了这话,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柳副市长,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转过头,莫名其妙朝项自链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张书记办公室一分为三:外边一间放着一套桌椅,想来是秘书临时办公用的,一般情况下秘书在隔壁302室办公;里边一间是书记办公的地方,桌椅大得夸张,桌上叠着厚厚的文件,角落上放着报架,夹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式党报;边上开了个暗室,想来是休息室。有意思的是外边一间地面铺的是茶青色磁砖,而里边却外加猩红地毯。项自链踏在上边,心里满是异样的感觉。

    走到张书记面前,说:“张老啊,你当了书记都瞒得这么严严实实的,不是听别人说我还不知道呢!其实你早就该当书记了,省里终于不肯放过你了吧?”张祝同没接腔,亲自起来给项自链倒了杯水。项自链有点受宠若惊。虽然在书记家里常开玩笑,显得都很随便,但工作场合,他一向很严肃的。

    张祝同示意项自链坐下后,才感叹一声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加什么压啊!人老珠黄了。江山代有英才出,以后的事靠你们后生。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等有了适当的人选就退居二线。”项自链喝了口水后想了想,觉得叫张老不合适,就不无恭维地改口说:“张书记,你是市里的顶梁柱,你退了宁临市的天谁来扛啊,小辈们会压得鬼哭狼嚎的,你就这么忍心!人逢盛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业子孙后代还等着你给他们造福哩。”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声音很轻。

    “小项你是在笑我还是捧我呢?说说你的心里话,怕是有什么事找我吧!”平日里没事,谁有胆量在上班时间找书记瞎聊。张祝同这样一问,项自链就连连点头,说书记有先见之明,而后就把宁台线改造一事说了一遍:张书记一定还记得大前年11月15日那天吧,你亲自带人到琼台县考察我,这好处就不说了。当时老百姓都说县里好多年没有来过象你这样的大官了,消息很快就惊动了整个琼台县。不过也太委屈你了,琼台县穷山恶水没什么让人特别好惦记的,但从宁临到琼台这条烂路恐怕你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两天肯定会让你找回中越战场上越野时那种感觉。说来也真可怜,琼台县这个革命老区就这条烂路通四方,交通实在太闭塞了!老区人民天天盼脱贫,市里也年年搞帮困脱贫,可琼台县贫穷的人不少反增。县里经济这两年也是走下坡路。许多人都骂琼台县领导饭桶,可我在琼台县工作了七年,了解他们的难处。我在琼台工作的那段日子里,运气好,乘着政策宽机制活搞了一个红薯加工厂和三个蕨菜加工点,还有幸被市里点了名。可现在不行,不能光凭政策,还要讲基础设施和配套项目,否则叫谁投资啊!市场经济就是实在,琼台县出去发了财的人没一个愿意回乡报效的。为什么呢?因为报不了效啊,还得赔本!怪只怪那条烂路太烂了,山高路远,资本只出不进,人才只出不进,还谈什么发展大计。琼台县的百姓苦,干部心里也苦,工作上不去年年到市里坐冷板凳,提升就更甭说了。琼台县委县府大院有个顺口溜说:琼台是个龙王堂,水缸炉灶连眠床。干部天天喊脱贫,说话总是没回音。工作大家拼命干,书记县长年年换。借问良方何处有,别提坎坷路泥泞。

    说到这里项自链停了停,看看张书记的反应,张书记面色凝重,自己的话已经开始生效了。张祝同轻轻地说了声“我们这几年确实不够重视琼台的工作,不够重视脱贫工作,许多事仅仅停留在表面上,琼台的顺口溜说得对说得好,小项你说得对说得好!”项自链有点得意,这些话他在心里盘算了十几遍,特别是那个顺口溜自己闷了一个晚上想出来的。做事讲究攻心为上,只要书记重视,宁台线的改造就不怕落实不了。

    张书记想了一会,示意项自链继续说下去。项自链就继续编他真实的谎言:琼台县要脱贫要致富关键在于领导,只要领导重视,为他们创造脱贫致富的环境,琼台县的老百姓是有创造力的。他们最需要的是出路,一条要求并不高的出路,只要宁临线改造好了车子不用当龟孙子爬,大家就会自觉追赶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宁台线改造工程,琼台县向市里要求了两年多,但至今仍没有落实。琼台是市里唯一的贫困县,是国家级的贫困县,不说为民造福,就是从维护市里的整体形象出发,宁台线也是非改造不可,不能让琼台县坏了宁临市的名声。不知怎么搞的,琼台县群众对市里一直没有落实宁台线改造计划意见很大,都搞万民呼吁书了,听说引起部里关注,都有下文督办的意思了。

    张书记要项自链打住舌头,问:“你是不是同柳人志串通好了来圈我呢!他前脚还没走出这门,你就跟了进来。”项自链大喊冤枉,说自己是听下边县里的同志讲的,他们还委托自己向张书记转送琼台县里的要求,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柳副市长也晓得这事。想到刚才在门口柳人志那神秘的一笑,项自链心里更踏实了。一定是赵国亮背后做了全面动员,找了柳人志当杠杆撬动市里决策层领导!

    说完项自链就拿出琼台县县委县府的报告和万民呼吁书递给张祝同。

    张祝同细细地看了一遍,说:“群众的呼声很强烈,市里应当重视啊!”说完拿出部里来的文件补充说:“是的,连部里都注意了,你同小方一起把这事与有关部门的山大王们讲讲,就说是我的意思,明天到我办公室开个协调会,把这事落实了。”说完打电话叫隔壁的小方过来。

    小方叫方宇,是张部长的秘书,张部长当了书记,他也跟着升了半级。彼此都很熟悉,拿过张书记签了字的报告和万民呼吁书,两人直奔柳副市长办公室。柳副市长签了“请计委、经委、财政、规划、交通和建行部门认真落实张书记的意见”后,两人又分头联系部门头头商量具体细节。规划的事由项自链向董步晓汇报。

    下午,两人凑在一块,由方宇捉笔把联系的初步情况写成汇报,报送给张书记。临走时,项自链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告诉张书记星期四琼台县搞建设宁台线千人大会战,问他去不去看看。不过他说得相当委婉,说自己一高兴就向他们转达了张书记对琼台县的理解关心和支持,琼台县委县府非常感谢张书记,决定以实际行动来表达全县人民的感激之情和喜悦之情。可是张书记还是听出眉目来,县里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独自作主,连说这里边有鬼,那鬼王就是项自链。项自链也不表态,只说张书记不去会让五十万琼台人失望的。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递上请柬。

    张书记当然不能让琼台人失望,更不能让宁临人失望,所以就说:“我是无处可逃了,谁叫我进了你的埋伏圈。”“这埋伏圈里可没有枪声和硝烟,有的是掌声和笑语。”项自链话接得好,听得张书记回到了后生十八九,凹皱的眉目间竟传出青春神采来。不过书记就是书记,高兴之余始终没忘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的道理,扁了一下嘴说:“万里长征刚开始,以后有什么闪失我惟你是问。”项自链马上跟着严肃起来。其实张书记早就收到了马新军专程送来的邀请信了。

    星期三一早,市里四辆车浩浩荡荡开向琼台县。张书记、柳市长和有关单位的负责人都来了。规划局来的当然是项自链,董步晓这回硬说自己有事全权委托。

    提前十分钟到达停车场,项自链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单丘水。机关里平时上班下班迟到早退的屡见不鲜,特别是头头们迟到半小时是常事,一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这回都破天荒早早地纠集到一块。项自链逐个握过手,嘴上说着郑局长好王主任早之类的套话,之后向大家介绍了从部里来的同学司长于启明。于是场面上就有了更热烈的握手和套话。各单位的头头们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个平时并不起眼的规划局副局长,无形中抬高了项自链的地位。不一会,柳副市长来了,张副书记来了,新闻单位也来了。张副书记、柳副市长同副司长寒喧了一阵子后,开始登车出发。

    本来安排项自链陪他的司长同学坐柳副市长专车走,项自链说自己不入品,硬要坐新闻采访车走。场面上又多了一个插曲,柳副市长请不动一个副局长。其实项自链心里另有打算。昨天晚宴散尽后,同学司长问他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那意思其他人或许不明白,项自链又怎么不明白呢!以前在学校里读书时,两个人是头顶着头的好朋友,进京指标还是项自链让出来给他的。这样的朋友有了出头之日能不感谢当年的同窗好友吗?朋友的话言简意赅,项自链也不避讳,就把自己正在争取当琼潮市常务副市长一事说了一遍。今天自己不坐柳副市长的车,同学就有个为他争取更多支持的机会,因为领导的赏识和支持比一千个人说你好还要重要得多。坐新闻采访车还有一个理由,今天他很想同单丘水说几句话,同这个高中同学呆在一块确实能让他身心轻松。

    车子一开动,单丘水就拿他开玩笑,说:“项局长这只蠕虫看来就要钻出地面脱皮鸣蝉了,今天的风头柳市长也没你足,当心让人眼红,还没爬上树就给逮去下酒。”这几年宁临人想尽主意吃新鲜,先是黄金宴,后来吃多了海鲜换山珍,什么果子狸、大黄蛇、穿山甲、猴脑都搬上了桌。听说熊掌也偷偷地进了有权人有钱人的肠胃,这事还让中央台爆过一次光,结果酒店生意萧条了好一阵子。不过坏光景不长,好日子倒天天有。去年又兴起了吃蝗虫、蜢蚱、蟑螂和蠕虫,说是高蛋白低脂肪,营养丰富美味可口,有益健康又除公害。一夜间人人都成了献身公益事业的志愿者自愿者。吃了一年大家都吃厌了,又怀念起山珍海味来,不过唯有对蠕虫偏爱,说起来都让人嘴巴啧啧响。蠕虫有点书面化,宁临人都管叫它白条,就是蝉的幼虫,成年生活在地下,肥嘟嘟的是上好的鸡食。据学生物的人说,这蠕虫还真不容易,硬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修炼三四年后,才能爬出来见一次阳光,千幸万幸的爬上树脱胎换骨去喧闹上一夏。前些日子项自链还同单丘水开玩说今年夏天的蝉恐怕都哭不出来了。

    单丘水这一说,全车的人都笑了,其中一个人笑得特别响脆,笑得项自链心头都动了两动。他回头看了看,原来是宁临电视台女记者欧阳妮。这女人平时文文弱弱的,说话也轻声细语,不想笑起来还真是另有一番天地,平日里看不到的一对酒窝这时候旋起了龙卷风,沉静冷竣的表面全部揭去,裸露出一直珍藏在女人内心世界的某种不可言喻的秘密。女人二十七八,老大不小的,可就是没谈对象。当记者的整天出头露面,不可能对不起广大观众,欧阳妮长着一张圆盘脸,月盈盈地摇晃在细长的颈脖子上,一米七的个子,却重不过百,整个儿螳螂一条瘦不拉叽的。不过这样的身材最对城市人的胃口,当年欧阳妮身后不知有多少追随者,可她硬是伤了一颗又一颗年轻火热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人个个都成家立业了,可她还是若无其事地漂零着,结果落了个“冰山美人”的称号。欧阳妮说怪还真怪,对面采访时笑脸一张,可背过身去就满脸凝霜。这件事是方宇说起的,柳副市长就受过她这份阴不阴不阳的冷遇。

    项自链见女人笑得开心,还真难以相信她就是大家口口声声说的冰山美人。等笑停了,项自链问她为啥笑。刚说完,欧阳妮又大笑不止,把满车人都弄得象锅稀粥,拎不清身在何方。项自链的心咯噔了两下,灵魂深处冒出一句话:“生活往往是从笑开始变化的。”随后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欧阳妮。欧阳妮又吃吃地笑了起来,胸脯起伏着。

    项自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问大家:“宁临人什么虫没吃过?”除了项自链和司机,满车人都是搞新闻的,对语言文字游戏有天生的敏感性,有人说蚊子,有人说苍蝇,欧阳妮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趣,也凑上这个热闹,说:“大虫老虎没吃过。”项自链不得不夸她聪明,夸过后又问:“欧阳小姐没吃过我是相信的,但不知道有没有摸过,特别是大虫的屁股!”大虫屁股在宁临市有另一层意思,妇女们在牌桌上出错牌,对家就会骂她昨晚是不是大虫屁股摸多了,打不起精神来。项自链话一出口就后悔,欧阳妮毕竟还是个姑娘。满车的人不知是素质高还是怕惹恼了欧阳妮竟没有笑出声来。欧阳妮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说自己在马戏团里摸过呢!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大家就笑得喷饭。乘着热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冰山就要融化了,欧阳妮听了也若无其事。

    别看记者们都担当着党的喉舌作用,可一闲下来多的是痞话。项自链心血来潮,说:“有个笑话不怕得罪你们,大家多担当的,要不就不说了。”路途这么远,大家正愁寂寞,当然点头称是。“什么虫你们都吃过,我没吃过。”大家想破头都没有想出来,只好叫项自链亮底牌,当听说是屎克螂时,人人都哭丧着脸,只有欧阳妮一个人笑得前俯后仰。欧阳妮的搭裆庄小钟首先发难要项自链说个道道来,否则就当他是舆论界的公敌。大家都齐声附和。项自链连说他们说话不作数,象平时作报道一样正一句反一句的,第一天登出来播出来还是大加赞扬的,第二天就笔伐口伐不断,反正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记者们平日里对领导意见最大,都说中国没有新闻自由,所谓新闻全是领导嘴里吹出来的。项自链与他们打交道的机会不少,彼此还算熟悉,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他举了个例子,上个月宁临日报大版面地报道了一家私营企业如何如何地做大资产,又如何如何走出小农意识走上股份集团经营之路,可没隔两天又说这家企业怎么怎么地制假售假,怎么怎么地谋取不义之财,说得大家又大骂了领导一番。后来项自链说:“你们是不是都吃过屎克螂,要不会这么挑事(屎)吗?”不过项自链最后还是帮他们说话了,说这其实不能怪大家。怪谁呢?大家只好摇头!

    大家的脸色难看,单丘水就有点气不过了,大骂项自链,“我们是屎克螂,你们当官的就是个大粪坑,掉到这里边,我们还搞得清吗?大家今天到琼台就好好给他挑一挑屎,看你这王老五还敢嚣张。”项自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说句公道话,你怎么能拿我出气呢?要是党的喉舌都拒绝诤言,咱们实事求是的原则就没处着落了,这可是党性哟,同志们!”大家转忧为喜,又纷纷发表新的见解。

    没过多久,车子颤抖得厉害。开始时人人都骂娘,到后来颠累了骂累了,也就默不作声。这样一路颠到琼台县城,人都虚脱了,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断肠路真的会颠得人肠断胃穿孔。下了车,大家又骂了一阵子娘,最后纷纷表态这条路非修不可。

    项自链高兴,心想前边三辆车上的人们感受一定不比他们差,这条路就算修定了。

    到了琼台县宾馆,县委书记陈擎栋、县长贾守道带着一帮人站在外面迎接。琼台宾馆其实是县委县府招待所改头换面而成,墙上还隐隐约约写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字样,不过这已是琼台县最好的宾馆了。几个头头自上至下一一握过手后,大家就鱼贯而入。

    项自链走在后边,贾守道跟在陈擎栋后边赶上来重重地握着项自链的手,轻轻地说:“老兄,辛苦你了!这会可是真的代表琼台县县委县府感谢你啊!”项自链第一个反应就是一不小心当上县长的老兄,可自己明明比他年轻十多岁。不过感谢话还是打心里听了进去,这么个拖了好几年的工程十来天时间就给搞定,他做县长的能不高兴不感谢吗?宁台线一建成,头等功臣非他莫属!项自琏客气地回答:“我是琼台的一员,还得感谢你贾县长热血心肠哩!”说起来贾守道还是项自链的老上级,六年前他就是琼台县县长了。两人虽共事多年,但也仅限于共事关系,谈不上任何私交,项自链打心里与贾守道划了条鸿沟,话里应酬的成份就浓了些。

    陈擎栋望着项自链淡淡一笑,对贾守道越位行为似乎毫不介意。“项局长你是宁台线改造第一功臣啊!琼台县委县府感谢你,琼台老百姓更感谢你!小赵都告诉我了,真的谢谢你!”陈擎栋说完紧紧地拥抱着项自链。

    项自链喘不过气来,直觉告诉他,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陈擎栋和贾守道暗暗斗法较劲的道具。陈擎栋说话的声音大得夸张,拥抱的姿势更夸张,好象他们是失散十年的亲兄弟。可项自链打娘胎里出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擎栋,要真是亲兄弟,恐怕也给岁月抹去任何牵扯了。

    好不容易挣脱陈擎栋的拥抱,胃里突突地直往喉头冒气。项自链强忍着转过头朝贾守道问:“贾县长你看看,咱一个大男人差点就成了陈书记旧相好了,你可不会再把我当梦中情人吧?”贾守道哈哈一笑,瞥了一眼陈擎栋。

    赵国亮在边上怪怪地看了项自链一眼,嘴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随后岔开话题,边说边在前面领路。到楼梯口,贾守道又客气起来。项自链只好推说身体累想休息,随后拉着赵国亮上了楼。

    这时候轮到陈擎栋给贾守道丢眼色。

    进了房间,项自链就顾不得斯文,脱光衣服跑进卫生间洗澡,这一路实在太累人。每次回老家前,项自链总要犹豫几天,可最终还是抵不住慈母的呼唤,累死累活地上路了。有时他也嫌母亲死心眼,父亲前些年去世,一个人呆在山旮旯里也不说孤单,就是不肯来宁临享清福,害得他隔三差五跑这断肠路。

    卫生间的门半掩着,赵国亮详详细细地把明天的工作安排向项自链讲了一遍,最后问项自链是否有什么遗漏。

    项自链压根就没听进他的话,只说:“赵老弟,我同你有话直说,这工程上马是好事,但树大招风,你得小心,竖起了琼台县的形象,可别把自己的形象给砸了。时下有句话你一定听得多,工程上马领导下马!上头盯得可紧得很,宁台线出了事,你我都得跟着倒霉。”项自链说得语重意长,赵国亮听得认真,连声说:“我年纪轻轻不想犯五十八条呢!还等着老兄你拉我一把的。”五十八条当官的人个个都知道,每次纪检会议上都强调。许多人临近退休年关,就心痒痒地想捞上一把安度晚年,贪污受贿的以五十八岁左右的干部居多。这些人有权有势,眼看就要日落西山,当然心有不甘,宁临人形象地说是犯五十八条。

    项自链心里另有一本帐,骨节眼上要做事一定要做让群众看得到摸得着的好事,更要做让领导头上挂灯笼脸上添光彩的好事,但千千万万不能出一丁点坏事。他接着赵国亮的话说:“你是领导,不但要保证自己不出事,别人也不能出事,宁台线不能出事!”赵国亮见项自链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就当场立下军令状保证万无一失,恶狠狠地说:“谁打宁台线的主意,我就扇***巴子!”项自链听了好气又好笑,说:“你的扇子好大好凉快呢,别人巴不得!”出来后,项自链跑到隔壁叫单丘水。

    单丘水给车子颠得塌了半截,挂在床沿上摇摇晃晃着,见项自链和赵国亮走进来,没好气地说:“千人大会的热烈场面没看到,四车死猪倒瞧饱了,就数你们俩精神!”说完不满地瞪了一眼项自链。

    “丘水你这回说错了,今天不坐这趟车就感受不到宁台线改造的迫切性,张书记请你这个总编亲自出马,是要你大书特书广大琼台人对改造宁台线热烈的期盼、高涨的热情和衷心的支持的,你出马可不是当一般的记者作个本报讯什么的就完事,至少得搞个三部曲,让整个宁临市都知道宁台线建设需要大家共同支持,让有钱人能掏出腰包来,有情人也作一份爱心奉献。你是市里金牌笔杆子,再加上切身感受,文章出来后一定是字字金珠、句句重锤,激荡人心的。你说我能不拖上你吗?”项自链说得口飞沫星。

    “得了得了,我还要谢谢你抬爱,这么看得起我单丘水!我最讨厌这种政府行为的炒作,雷声大雨点小,过一阵子就音讯全无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心血来潮,弄不好又是一个形象工程,散架的形象工程,到那时我给你好好来个三部曲,保证你们人人满意!”单丘水说完扫了一眼赵国亮。

    赵国亮大喊冤枉,恨恨地骂:“你总编不总编的我不管,睁眼说瞎话可不行!就拿我们说吧,按行政级别属同个档次的,可我的月收入还不到你的一半,说得难听点还不如市里单位看门的、街上扫垃圾的。但工作呢?整天起早摸黑上山下乡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没喊一声怨,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琼台县穷,没有一条脱贫致富的路!你说我们心血来潮,我看你们才心血来潮呢,放着许多大事实事不做,却偏偏到处找渣子,标新立异,整天想着语不惊人誓不休,还美其名曰反应群众呼声!搞广告怎么的?宁台线改造才是真正的群众呼声,你倒牢骚满腹。别自喻清高,我还不知道你啊!往好里说你是为改革开放鼓与喊,往坏里说就是坏破安定团结,你以为那几篇煽风点火蛊惑人心的狗屁文章是什么治国方略啊!”这一下轮到单丘水变脸。他定定地看着赵国亮说不出话来,自己奉行了十几年的宗旨一下子给赵国亮推翻,自以为是的业绩变成了丑陋不堪的形象工程,在心中一片片掉落。他嗫嚅着说:“你……你……”就是你不出来。

    项自链见赵国亮玩笑开过了头,忙拉着两人去吃饭,说:“吵什么吵啊!等填饱了肚皮再继续吵,吵到天亮我都不介意。”赵国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确实说话冲了风头,忙松松脸拉着单丘水的手说:“老单啊,不是我要得罪你同你过不去,现在办事确实没有你们报上说说那么简单,我是迫不得已,你也别认真。在校蓝球队里你是领队,现在你还是我的领队,你得给我指明方向。吵归吵,宁台线改造的舆论导向还是要靠你来把舵的,这一次权当我们在探讨做人做事的学问。”项自链、单丘水和赵国亮都是琼台一中的校友,赵国亮低两级,算起来单丘水还是他的老大哥。小弟求饶了,做大哥的就不好意思唬着脸。三人又说说笑笑出了房间。

    天已黑了下来,大家早饿扁肚皮了,形式上就少了许多。县委书记陈擎栋、县长贾守道举杯敬过大家,再敬了司长、张书记和柳市长,大家就狼吞虎咽起来。

    节目是不可或缺的,跳舞安排在三楼多功能厅。因为有副司长同学在,应酬是免不了的,项自链当然不能不去。所谓多功能厅是由大餐厅临时改装而成,桌椅已经抬走,四周放着几排沙发,顶上散散落落地缠着几根红红绿绿的纸花。项自链进来的时候,一名女歌手已在台上唱开,唱的居然是《宝莲灯》里秦香劈山救母中的段曲子。看来琼台县的工作还真做到点子上,细枝末节都没放过,项自链有些佩服赵国亮了。项自链揉揉眼,见两边美女如云占了半壁江山,更有点难以置信。这穷乡僻壤还有这么多让人看十眼也不嫌多的佳丽,真是山清水秀人也美!不过经验告诉项自链,穷地方出产的美女大都跳出地方,有的已经深入中央。这个赵国亮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搜罗了这么多美人儿?再细看,项自链更奇怪了,欧阳妮居然也早早化过妆候在一边,她的眼睛还火辣辣看着自己呢!

    项自链心里发虚,感觉有雾一样的东西浮上双眼,他强打精神还了欧阳妮两眼后,装作没事似地直挨着同学司长身边坐下。可心跳得厉害了。两人寒宣了几句,项自链问同学感受如何。怎一个累字了得,司长同学伸伸腰,呵了两声气,表态早就该修修这路了。说着说着,项自链提起了母校,司长同学突然截住话题,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可自己不得不来这喧闹嘈杂的舞厅,否则地方上的面子就抹不去。项自链只好劝说,琼台县人民的一点心意,这里可从来没来过省里的领导,更不要说中央领导。司长同学是中央的代表,琼台县能不领情吗?同学并不说什么,只淡淡一笑了之。项自链问要不要回房休息,或者到外边走走,都被他拒绝了。

    一种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遥远的清晰了,眼前的模糊了。

    这两天相处中,怎么也找不回大学时的感觉,也没有电话里那份弥散在心头的浓浓的感觉。自己一提起大学生活,同学就避开不说,显然是怕旧事重提。是的,官场上多少人恨不得连小时候吃奶遗尿的往事也一笔抹去,只留下让人称颂的丰功伟绩和级级高升的记录。谁愿意让人提起在校时受人恩惠的往事呢?理解万岁!项自链站起来辞别,说自己有点事急着要办。

    刚走到楼梯口,项自链觉得眼睛涩涩地难受,眼里的雾水开始凝聚成滴了,脚步跄踉地下了楼。走在琼台县熟悉的街头,夜晚清凉的风迎面吹来,项自链理了理纷乱的头绪,心情平静了许多。可没过多久一阵子难受又涌了上来。站在琼台桥上,黑暗中看着河水平缓地流去,仿佛自己来到了母亲的身边,心中就有了一份安慰感。不知什么时候,耳际响起了自己的名字。开始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中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定了定神,这呼唤声分明就在近处,清晰而连绵。转过身,借着宾馆门口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不远处,那分明是欧阳妮!项自链惊讶不已,这女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习惯性地抹抹脸,松了松怅然若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招呼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欧阳小姐,你怎么有雅兴到这桥上来走走,不怕路黑碰到坏人?”这话明知故问。欧阳妮走到项自链的边上,依在栏杆上同项自链并排站着,仰起脸朝他说:“有你在我怕谁呢!怎么同你那司长同学谈不拢?”说完欧阳妮有点挑衅似地挨到了项自链身边,两人的距离就象琼台河的河水和河岸,不即不离,只是项自链还没有被河水浸湿。

    也许是琼台县县城的灯光太暗,也许是夜色太重太浓,站在孤独的桥上,人心就更孤独了。项自链并没有觉得欧阳妮的举动有什么过份之处,他也没有退缩的想法,闻着欧阳妮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味,觉得气氛变得温和多了。

    琼台桥原来是座望夫桥,是用木架子搭起来的,传说中早年有对夫妻生活在桥的南岸。有一天,男人淌过河到北岸上游的枫山林里去砍枫木,那天下午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男人就再也没有回来。女人在岸边守望了三天,等河水恢复正常后跑到对边寻夫,可那有丈夫的踪影!女人回来后就天天守在南岸,累了睡着了梦中总见到男人从对岸走来,可滔滔的洪水隔着他们,怎么也勾不着手,尽管他们的手比平时伸长了几倍几倍!后来女人也不见了。人们惊奇地发现岸的两边生出两块巨大的人形岩石,都说是这对夫妻变的。更令人惊奇的是两块巨石都向对方伸出长长的悬臂,可就是连不到一块。善良的人们就用枫木在悬臂上搭起了一座桥,实现了那对夫妻团聚一块的夙愿,也方便了自己。

    项自链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指着桥下河两岸的岩石说出了这个听了百遍千遍的故事。欧阳妮听得入神,张头张脑地要看看桥下这对夫妻的容颜。项自链说夜里黑乎乎地看不到什么,干脆明天看得了。欧阳妮不依,要项自链拉着她的手,自己伸出身子张望着。项自链犟她不过,就依了她。可天色太黑,欧阳妮只好遗憾地缩回头。

    冰山美人此刻完全象个小姑娘,她对项自链说:“他们有人架桥才拉上手,我们可是连手都不想松开呢!”项自链这才意识到欧阳妮细嫩的小手还抓在自己的手心,不好意思地赶紧松开。还嘴说:“不是你要我拉着吗?现在又倒打一耙了,看来好人还真不好做哩!”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欧阳妮跟着温柔起来,说:“谁说你是好人呢,是小孩还差不多,我以前总以为你们这些当官的只会说大话废话,个个都是没心没肺的,想不到你还会讲故事。”说完拿出伞撑着两人。

    项自链本想说下雨了赶紧回宾馆休息,见欧阳妮这样就不忍心伤着她,默默地站着看默默的河水慢慢东去。现在项自链已湿到河水了。两人挨着身,他有些眩晕,一只手不知往哪里搁着才好,看着楚楚动人的欧阳妮,好想揽着她的肩头。过了好久,项自链才说:“你以为当官的就没血没肉啊,那是身不由己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你怎么知道那个司长是我的同学,这事我没同你们这些喉舌说过啊?”“唉!你别忘了我是当记者的,这一点看不出来还行吗?否则柳副市长会让你陪司长坐他的车子吗?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当时你还推三阻四的,这不是掩耳盗铃吗?”项自链不得不承认欧阳妮眼光厉害,说:“这恐怕不是当记者的缘故,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中国的记者可没有这么世事洞明。”“你这是骂我们当记者呢!说说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欧阳妮声音轻轻的,但语气很坚决。

    经验告诉项自链,女人一旦盯上了,不说实话是不行的。再说欧阳妮确实同自己说得来,要没有今晚两人独处,很难相信冰山美人会是这样万种风情。说到司长同学,项自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答:“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他能有今天应当说有我的一份功劳,是我把进京指标让给他的,可现在我们能聊的东西不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也不能怪他,或许是我们都变了,变得陌生而遥远。这或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命吧!”项自链的叹息换来了欧阳妮长长的沉默,她低着头看着悠悠远去的河水说:“一个人是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变的又何止是他和你呢?想想小时候的朋友、周围熟悉的人,那个不是在变呢?有的发达了,有的颓废了,有的浑浑然不知终日,有的为生计苦苦挣扎,只是我们在变的过程中熟视无睹,或者说没在你心头引起如此强烈的震荡,因为他们已慢慢地淡出你思想的范围。”欧阳妮沉缓的声音就象一把锤子敲打着项自链茫然浑沌的心,他不相信似地看着眼前这位纤细柔弱的女子,不经意中一只手就揽上了她的肩头。这时候吹来了一阵夜风,欧阳妮的身体跟着颤抖了几下,项自链下意识地问她冷不冷。欧阳妮摇了摇头,说热。

    已经是十点多了,项自链看看表,说:“这雨还下个不停,时间不早了,欧阳妮我们回去吧!”欧阳妮的身子又颤抖了两下,悠悠地说:“再站半个小时好吗?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黑夜面对山川,真实地剖析自己了,能同你一起站在风雨中,说说人生的感受真好!”欧阳妮的心开始同黑夜、风雨、山川、一草一木交融在一起,同项自链贴近到一起。

    风雨已上了项自链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不知是欧阳妮的话震撼了他,还是欧阳妮本身震憾了他,或许是那个司长同学吧,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回忆总让人难以自持。欧阳妮一只手已揽到项自链腰上。项自链心里又一阵难受,他想到了妻子吴春蕊,想到儿子凯凯,可他没有拒绝。他能拒绝什么呢?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纯粹是一个邂逅,一次朋友的谈心,一次偶然的倾吐。其实还是他自己先揽上人家的肩头呢!

    两人在桥上站了半个多小时,一动也没动,俨然成了琼台桥上的另一对夫妻石,无声地诉说着岁月沧桑、前尘往事。

    回宾馆时,已经是十一点。刚进大厅就碰到了吴一高,项自链上前握着他的手说:“老吴辛苦了,到现在还在忙呢?”吴一高热情洋溢,连说:“项县长辛苦,项县长是宁台线第一大功臣,有项县长的支持,自己跑断腿也心甘情愿!”说完又看了一眼欧阳妮。

    项自链简单地介绍了欧阳妮,说是宁临电视台记者。吴一高同她握过手后,又叮嘱似地说了一句,晚上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累呢。项自链望着吴一高远去的身影,心头一热,象梦中听到了父亲谆谆的告诫。欧阳妮象懂得项自链的心思似的,说这老伯不错。

    到了四楼,两人说句晚安,迟疑了一下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项自链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心情出奇地好,脑子里盘满了欧阳妮的影子,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这一夜还真在梦乡中度过,缓缓的河水、黑黑的夜色、细细的春雨、美丽的琼台桥、楚楚动人的欧阳妮。

    南岙、北岙、西岙三个乡,离县城不远,沿着弯弯曲曲的琼台河散落在两岸。除城关镇外,它们是琼台县人口最集中的乡镇。北岙乡在河的北岸,平时靠摆渡到南岸才能上县城。前前后后八辆车子,顺着琼台河先到北岙乡看千人大会战。过了半个小时,远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车子刚停下,北岙乡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就迎上来一一握手欢迎。场面相当热烈,上千号人在琼台河上搭起施工排架,有的搬木头,有的扛块石,有的正在捆扎加固木桩,有人还在河边支起了炉灶,象大跃进时的人民公社,一呼百应气壮山河。大家见上头来了领导,干起活来更卖力了。最忙活的是电视台的记者们,手中的摄像相描个不停,这些年轻人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

    省台驻宁临市记者站的李中意和搭裆马文君跑到市委张副书记身边作现场采访,问的问题还是固定的三部曲:第一个是琼台县的老百姓对宁台线改造这么关心这么支持,市里将予以怎么样的关注怎么样的重视怎么倾斜资金支持建设;第二个问题是这条道路改造以后的意义何在;第三个问题对于琼台县这种群众从自发到自觉修路脱贫的行为给我们全社会将带来怎样的启示。张书记背着人山人海的群众,对着摄像机和话筒侃侃而谈,宁台线改造工程是列入市今年重点改造项目的;群众这种自觉修路致富行为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这次千人大会是我们党群众路线的胜利,是宁临市党性党风教育的胜利,是琼台县县委县府工作扎实,宣传有力的结果,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山区群众脱贫新动向,是值得向全省全国推广的先进经验。

    轮到司长同学说话的时候,他说:“中央对山区群众脱贫致富十分关心,交通部每年投入多少多少资金用于乡村公路改造。地方应当更加重视致富路建设,先富起来的地区不但要帮助后进地区发展经济,也要积极开展内部调济,有条件的还要发动广大群众捐款,为兄弟贫困县、山区县多做好事多做实事。”他一再强调宁临市市委市府对宁台线改造非常关注非常支持,从建设资金、路线设计和人力物力上给予最大的投入。并表示自己在琼台线改造完成后还要回来看看,等条件成熟了将在中央级刊物撰文向全国推广。等他说完,项自链会心地向他笑了笑。

    柳副市长则侧重讲了中央对宁台线改造工程如何如何地关心,交通部副司长如何不远万里来到宁临市指导工作。轮到琼台县领导讲话,当然就多了一条,那就是从中央到市里对琼台县工作如何关心重视。

    在采访过程中,欧阳妮一有机会就挤到项自链身边,还不时地做个肢体语言动作。单丘水是特别记者,他也显得够特别的,总是冷眼旁观,不时地在笔记本上写上几句,但始终没有采访哪位领导。总编助理萧文长倒不拘一格,跑到河边与农民兄弟打得火热。折腾了半个小时,大家掉头向西岙乡开去。

    等最后一站南岙乡现场观摩完回到县城,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回城的路上项自链说赵国亮狡猾,从北岙到西岙再到南岙,路线上不重复,领导们掉转车头走过场,劳动群众也就跟着散伙回家。

    赵国亮大笑:“项县长,我有什么事瞒得过你啊!我是你徒弟,所有的本事都跟师父学的。”一车的记者们听了哈哈大笑。在这些人面前两人也无所顾忌,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有坐在一角的单丘水没好气地说:“我早说了官场的事没一件是真的!”赵国亮今天高兴,也就没同他吵,平和地说:“单队长,现在是市场经济,三个乡叫了三千多人参加义务劳动,这义务乡里担得起吗?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别煞有介事。这叫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为改革开放摸索新路子。不管你说好说坏,宁台线改造完成了总是好事一件!看问题要全面,不能以点带面全盘否定嘛!”赵国亮这番行话又惹得大家一阵子笑,单丘水依然不动声色。项自链轻轻地插话:“老同学,我也很想学你一样摇笔杆说实话,针贬时弊弘扬社会正气,我们的社会也有不少象你一样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大书疾呼,可喊破喉咙声嘶力竭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社会风气还是没有好转,在座的都是新闻界的朋友,包括我在内都想做个正直的不吹不鼓的人,可不吹不鼓能改造宁台线吗?你一定说能,我也说能,但肯定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可琼台县的五十万人等不及啊!如果说我们有错,更多的也只能是时代的错!时代的错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不少先例,象这种时代的错没人会记入历史的,因为我们的历史太沉重了!”单丘水其实也不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只是想把心中那份不快说出来,他看看项自链和赵国亮说:“项自链,你说得确实没错,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心里是明白的。你要是去当记者撰文比我写得会更犀利更深刻,别人不知道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当年琼台一中的第一才子!可我只是恪守自己的职业贞操,你们总不能剥夺我的贞操吧!”赵国亮没好气地说:“你的贞操早就让嫂子剥夺了,还要我们动手!”一句话全车人都逗乐了,气氛高涨到极点。

    单丘水也跟着笑,拜托赵国亮说话收敛点,别让他在同行前丢尽面子。赵国亮就笑他装模作样,原来只想在后辈中间树个形象。单丘水苦笑。项自链拍拍赵国亮的肩,赵国亮闭口不言了。

    单丘水就是这样好,吵归吵,吵过了又若无其事,就是对事认真得刻板!同这样的人在一起能不开心吗?项自链要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心里就发痒。

    司长同学走的那天,项自链送上一套金利来西装。先是客气一番,司长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接受了。本来项自链想把一万块现金送出去,又怕唐突了同学友谊,结果净赚了四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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