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跑,”我慢慢的说:“我尽力帮着你便是了。”“你是外国人,我信你的话。那群东西,非请皇上派兵按家搜不可,搜出一块砖也得杀了!我是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吐沫飞出多远去,啪的一声唾出一口血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那么大的势力。我开始安慰她,唯恐怕她疯了。“我们先把这八个妇女——”我问。“你这里来,把这八个妖精怎么着?我只管活的,管不着死的,你有法子安置她们?”
这把我问住了,我知道怎么办呢,我还没在猫国办过丧事。
公使太太的眼睛越发的可怕了,眼珠上流着一层水光,可是并不减少疯狂的野火,好象泪都在眼中炼干,白眼珠发出磁样的浮光来。
“我跟你说说吧!”她喊:“我无处去诉苦,没钱,没男子,不吃迷叶,公使太太,跟你说说吧!”
我看出她是疯了,她把刚才所说的事似乎都忘了,而想向我诉委屈了。
“这个,”她揪住一个死妇人的头皮:“这个死妖精。十岁就被公使请来了。刚十岁呀,筋骨还没长全,就被公使给收用了。一个月里,不要天黑,一到黑天呀,她,这个小死妖精,她便嚎啊,嚎啊,爹妈乱叫,拉住我的手不放,管我叫妈,叫祖宗,不许我离开她。但是,我是贤德的妇人,我不能与个十岁的丫头争公使呀;公使要取乐,我不能管,我是太太,我得有太太的气度。这个小妖精,公使一奔过她去,她就呼天喊地,嚎得不象人声。公使取乐的时候,看她这个央告,她喊哪:公使太太!公使太太!好祖宗,来救救我!我能禁止公使取乐吗?我不管。事完了,她躺着不动了,是假装死呢,是真晕过去?我不知道,也不深究。我给她上药,给她作吃食,这个死东西,她并一点不感念我的好处!后来,她长成了人,看她那个跋扈,她恨不能把公使整个的吞了。公使又买来了新人,她一天到晚的哭哭啼啼,怨我不拦着公使买人;我是公使太太,公使不多买人,谁能看得起他?这个小妖精,反怨我不管着公使,浪东西,臊东西,小妖精!”公使太太把那个死猫头推到一边,顺手又抓住另一个。“这个东西是妓女,她一天到晚要吃迷叶,还引诱着公使吃;公使有吃迷叶的瘾怎么再上外国?看她那个闹!叫我怎办,我不能拦着公使玩妓女,我又不能看着公使吃迷叶,而不能上外国去。我的难处,你不会想到作公使太太的难处有多么大!我白天要监视着不叫她偷吃迷叶,到晚上还得防备着她鼓动公使和我捣乱,这个死东西!她时时刻刻想逃跑呢,我的两只眼简直不够用的了,我老得捎着她一眼,公使的妾跑了出去,大家的脸面何在?”公使太太的眼睛真象发了火,又抓住一个死妇人的头:
“这个东西,最可恶的就是她!她是新派的妖精!没进门之前她就叫公使把我们都撵出去,她好作公使太太,哈哈,那如何作得到。她看上了公使,只因为他是公使。别的妖精是公使花钱买来的,这个东西是甘心愿意跟他,公使一个钱没花,白玩了她。她把我们妇人的脸算丢透了!她一进门,公使连和我们说话都不敢了。公使出门,她得跟着,公使见客,她得陪着,她俨然是公使太太了。我是干什么的?公使多买女人,该当的;公使太太只能有我一个!我非惩治她不行了,我把她捆在房上,叫雨淋着她,淋了三回,她支持不住了,小妖精!她要求公使放她回家,她还说公使骗了她;我能放了她?自居后补公使太太的随便与公使吵完一散?没听说过。想再嫁别人?没那么便宜的事。难哪!作公使太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昼夜看着她。幸而公使又弄来了这个东西,”她转身从地上挑选出一个死妇人,“她算是又和我亲近了,打算联合我,一齐反对这个新妖精。妇人都是一样的,没有男人陪着就发慌;公使和这新妖精一块睡,她一哭便是一夜。我可有话说了:你还要作公使太太?就凭你这样离不开公使?你看我这真正公使太太!要作公使太太就别想独占公使,公使不是卖东西的小贩子,一辈子只抱着一个老婆!”
公使太太的眼珠子全红了。抱住了一个死妇人的头在地上撞了几下。笑了一阵,看了看我——我不由的往后退了几步。
“公使活着,她们一天不叫我心静,看着这个,防备着那个,骂这个,打那个,一天到晚不叫我闲着。公使的钱,全被她们花了。公使的力量都被她们吸干了。公使死了,连一个男孩子也没留下。不是没生过呀,她们八个,都生过男孩子,一个也没活住。怎能活住呢,一个人生了娃娃,七个人昼夜设法谋害他。争宠呀,唯恐有男孩子的升作公使太太。我这真作太太的倒没象她们那么嫉妒,我只是不管,谁把谁的孩子害了,是她们的事,与我不相干;我不去害小孩子,也不管她们彼此谋害彼此的娃娃,太太总得有太太的气度。“公使死了,没钱,没男子,把这八个妖精全交给了我!有什么法子,我能任凭她们逃跑去嫁人吗?我不能,我一天到晚看着她们,一天到晚苦口的相劝,叫她们明白人生的大道理。她们明白吗?未必!但是我不灰心,我日夜的管着她们。我希望什么?没有可希望的,我只望皇上明白我的难处,我的志向,我的品行,赏给我些恤金,赐给我一块大匾,上面刻上‘节烈可风’。可是,你没听见我刚才哭吗?你听见没有?”
我点点头。
“我哭什么?哭这群死妖精?我才有工夫哭她们呢!我是哭我的命运,公使太太,不吃迷叶,现在会房倒屋塌,把我的成绩完全毁灭!我再去见皇上,我有什么话可讲。设若皇上坐在宝座上问我:公使太太你有什么成绩来求赏赐?我说什么?我说我替死去的公使管养着八个女人,没出丑,没私逃。皇上说,她们在哪里呢?我说什么?说她们都死了?没有证据能得赏赐吗?我说什么?公使太太!”她的头贴在胸口上了。我要过去,又怕她骂我。
她又抬起头来,眼珠已经不转了:“公使太太,到过外国……不吃迷叶……恤金!大匾……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头又低了下去,身子慢慢的向一边倒下来,躺在两个妇人的中间。
我难过极了!公使太太的一段哀鸣,使我为多少世纪的女子落泪,我的手按着历史上最黑的那几页,我的眼不敢再往下看了。
不到外国城去住是个错误。我又成了无家之鬼了。上哪里去?那群帮忙的猫人还看着我呢,大概是等着和我要钱。他们抢走了公使太太的东西,不错,但是,那恐怕不足使他们扔下得个国魂的希望吧?我的头疼得很厉害,牙也摔活动了两个。我渐渐的不能思想了,要病。我的心中来了个警告。我把一裤袋的国魂,有十块一个的,有五块一个的,都扔在地上,让他们自己分吧,或是抢吧,我没精神去管。那八个妇人是无望了;公使太太呢,也完了,她的身下流出一大汪血,眼睛还睁着,似乎在死后还关心那八个小妖精。我无法把她们埋起来,旁人当然不管;难堪与失望使我要一拳把我的头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