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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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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来了军队,兵丁的脖子上全拴着一圈红绳。我一向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又不好意思问小蝎,我知道他已经快被那群学者气死了。小蝎看出我的心意来,他忽然疯了似的狂笑:“你不晓得这样的是什么军队?这就是国家夫司基军。别国有过这样的组织,脖子上都带红绳作标帜。国家夫司基军,在别国,是极端的爱国,有国家没个人。一个褊狭而热烈的夫司基。我们的红绳军,你现在看见了,也往平安地方调动呢,大概因为太爱国了,所以没法不先谋自己的安全,以免爱国军的解体。被敌人杀了还怎能再爱国呢?你得想到这一层!”小蝎又狂笑起来,我有点怕他真是疯了。我不敢再说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看那红绳军。在军队的中心有个坐在十几个兵士头上的人,他项上的红绳特别的粗。小蝎看了他一眼,低声向我说:“他就是红绳军的首领!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权柄全拿在他一人手里,因为别国有因这么办而强胜起来的。现在他还没得到一切政权,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厉害——我所谓的厉害便是狡猾。我知道他这是去收拾皇上,实行独揽大权的计划,我知道!”

    “也许那么着猫国可以有点希望?”我问。

    “狡猾是可以得政权,不见得就能强国,因为他以他的志愿为中心,国家两个字并不在他的心里。真正爱国的是向敌人洒血的。”

    我看出来:敌人来到是猫人内战的引火线。我被红绳军的红绳弄花了眼,看见一片红而不光荣的血海,这些军人在里边泅泳着。

    我们已离开了猫城。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个不能再见这个城的念头。又走了不远,遇见一群猫人,对于我这又是很新奇的:他们的身量都很高,样子特别的傻,每人手里都拿着根草。迷,半天没说一句话,忽然出了声:“好啦,西方的大仙来了!”

    “什么?”小蝎,对迷向来没动过气的,居然是声色俱厉了!迷赶紧的改嘴:

    “我并不信大仙!”

    我知道因我的发问可以减少他向迷使气:“什么大仙?”小蝎半天也没回答我,可是忽然问了我一句:“你看,猫人的最大缺点在哪里?”

    这确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一时回答不出。

    小蝎自己说了:“糊涂!”我知道他不是说我糊涂。又待了半天,小蝎说:“你看,朋友,糊涂是我们的要命伤。在猫人里没有一个是充分明白任何事体的。因此他们在平日以摹仿别人表示他们多知多懂,其实是不懂装懂。及至大难在前,他们便把一切新名词撇开,而翻着老底把那最可笑的最糊涂的东西——他们的心灵底层的岩石——拿出来,因为他们本来是空洞的,一着急便显露了原形,正如小孩急了便喊妈一样。我们的大家夫司基的信徒一着急便喊马祖大仙,而马祖大仙根本的是个最不迷信的人。我们的革命家一着急便搬运西方大仙,而西方大仙是世上最没仙气最糊涂的只会拿草棍的人。问题是没有人懂的,等到问题非立待解决不可了,大家只好求仙。这是我们必亡的所以然,大家糊涂!经济,政治,教育,军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国,但是大家糊涂足以亡种,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以人对待糊涂象畜类的人的。这次,你看着,我们的失败是无疑的了;失败之后,你看着,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因为他们根本不拿人对待我们,他们杀我们正如屠宰畜类,而且决不至于引起别国的反感,人们看杀畜类是不十分动心的;人是残酷的,对他所不崇敬的——他不崇敬糊涂人——是毫不客气的去杀戮的。你看着吧!”

    我真想回去看看西方大仙到底去作些什么,可是又舍不得小蝎与迷。

    在一个小村里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所谓小村便是只有几处塌倒的房屋,并没有一个人。

    “在我的小时候,”小蝎似乎想起些过去的甜蜜,“这里是很大的一个村子。这才几年的工夫,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灭亡是极容易的事!”他似乎是对他自己说呢,我也没细问他这小村所以灭亡的原因,以免惹他伤心。我可以想象到: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战争,而后谁得胜谁没办法,因为只顾革命而没有建设的知识与热诚,于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军队,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在这种情形之下,人民工作也是饿着,不工作也是饿着,于是便逃到大城里去,或是加入只为得几片迷叶的军队,这一村的人便这样死走逃亡净尽。革命而没有真知识,是多么危险的事呢!什么也救不了猫国,除非他们知道了糊涂是他们咽喉上的绳子。

    我正在这么乱想,迷忽然跳起来了,“看那边!”西边的灰沙飞起多高,象忽然起了一阵怪风。

    小蝎的唇颤动着,说了声:“败下来了!”

    “你们藏起去!”小蝎虽然很镇静,可是显出极关切的样子,他的眼向来没有这么亮过。“我们的兵上阵虽不勇,可是败下来便疯了。快藏起去!”他面向着西,可是还对我说:“朋友,我把迷托付给你了!”他的脸还朝着西,可是背过一只手来,似乎在万忙之中还要摸一摸迷。

    迷拉住他的手,浑身哆嗦着说:“咱们死在一处!”

    我是完全莫名其妙。带着迷藏起去好呢,还是与他们两个同生死呢?死,我是不怕的!我要考虑的是哪个办法更好一些。我知道:设若有几百名兵和我拚命,我那把手枪是无用的。我顾不得再想,一手拉住一个就往村后的一间破房里跑。不知道我是怎样想起来的,我的计划——不,不是计划,因为我已顾不得细想;是直觉的一个闪光,我心里那么一闪,看出这么条路来:我们三个都藏起去,等到大队过去,我可以冒险去捉住一个散落的兵,便能探问出前线的情形,而后再作计较。不幸而被大队——比如说他们也许在此地休息一会儿——给看见,我只好尽那把手枪所能为的抵挡一阵,其余便都交给天了。

    但是小蝎不干。他似乎有许多不干的理由,可是顾不得说;我是莫名其妙。他不跑,自然迷也不会听我的。我又不知道怎样好了。西边的尘土越滚越近;猫人的腿与眼的厉害我是知道的;被他们看见,再躲就太晚了。

    “你不能死在他们手里!我不许你那么办!”我急切的说,还拉着他们俩。

    “全完了!你不必陪上一条命;你连迷也不用管了,随她的便吧!”小蝎也极坚决。

    讲力气,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搂住了他的腰,半抱半推的硬行强迫;他没挣扎,他不是撒泼打滚的人。迷自然紧跟着我。这样,还是我得了胜,在村后的一间破屋藏起来。我用几块破砖在墙上堆起一个小屏,顺着砖的孔隙往外看。小蝎坐在墙根下,迷坐在一旁,拉着他的手。

    不久,大队过来了。就好象一阵怪风裹着灰沙与败叶,整团的前进。嘈杂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忽然的声音小了一些,好象波涛猛然低降,我闭着气等那波浪再猛孤丁的涌起。人数稀少的时候,能看见兵们的全体,一个个手中连木棍也没有,眼睛只盯着脚尖,惊了魂似的向前跑。现象的新异使我胆寒。一个军队,没有马鸣,没有旗帜,没有刀枪,没有行列,只在一片热沙上奔跑着无数的裸体猫人,个个似因惊惧而近乎发狂,拚命的急奔,好似吓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向来没看见过这个!设若他们是整着队走,我决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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