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说中国话,圆子等三人都不懂得,只翻着眼,望了他们说。说完了,郑绍畋才对吉子低声说了在此住夜的意思。
吉子告知圆子,圆子自是说好,教芳子、吉子劝黎、郑二人饮酒菜,自己拿出三弦来弹看。芳子、吉子唱了一会曲子,黎、郑二人快乐得忘了形,直闹到九点多钟,吃喝已毕,才收拾安歇。
黎是韦暗地给了郑绍畋十五块钱,郑绍畋落了五块,只交了十块钱给圆子。本来这种酌妇每夜不过三四元,郑绍畋交出十块钱,面子上便很好看了。芳子、吉子都极高兴。黎是韦初次尝着这滋味,又见芳子服待殷勤,心中愉快自不消说得。圆子教下女撤去了残席,在房喑支起一扇屏风,将一间六叠席子的房,间作两间,下女把夜具理好,圆子道了安置,下楼去了。
圆子去后,黎是韦望着郑绍畋道:“怎么就是这一间房子,我们四个人同睡吗?”郑绍畋道:“中间有屏风隔着,不和两间房子一样吗?有什么要紧呢?”黎是韦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不和禽兽差不多吗?”郑绍畋哈哈大笑道:“你这书呆子说话,真见笑大方,你几时曾见禽兽交接,用屏风遮住的?你没嫖过,也没听人说过么?要在这里面讲究摆格,就得再多花几倍的钱去嫖最上等的艺妓,也不用去远,就在这料理店附近都有。莫说一个人要一间房,便是要三五间也有。”黎是韦口里虽没话再说,心里终觉得这种公开的办法,不甚妥当。如痴如果的,立在屏风跟前,望着郑绍畋脱衣解带。
郑绍畋老实不客气,卸下衣服,赤身钻入被中,伸出头来向黎是韦道:“你还要等傧相来,赞行事卺礼吗?”黎是韦苦着脸道:“你何妨问他们一声试试看,哪怕是极小极坏的房子都没要紧,只不要是这么混做一块儿。”郑绍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你真好多说闲话,若办的到,我早办了。”接着喊了两声芳子君道:“你还不快来,把你的这个人拉过去睡。
他在这里吵和我们不能睡呢。“芳从真个跑到黎是韦跟前,边笑边拉着就走。黎是韦低着头,一语不发,芳从只知道他真是童男子,倒很觉有趣,伸手替他解了腿带,褪了衣服,黎是韦不能不睡到被卧里去。芳从把黎是韦的衣裙,一件件清理折叠起来,才把自己有衣服脱了,陪黎是韦同睡。黎是韦听得隔壁有声息,他不曾经过这种公开的办法,反吓得连动都不敢多动,倒亏了芳子多方开导,黎是韦教芳子将电灯扭熄,房中漆黑,才放胆了许多。
春宵苦短,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丈。黎是韦睁眼看见屏风,想起昨夜情形,脸上有些涩涩的,觉着惭愧。一翻身爬起来坐着,喊了两声老郑,不见答应。芳子已醒来问道:“不睡了么?”黎是韦点点头,芳子起来,自己先把衣服披了,拿衣服给黎是韦穿。黎是韦向郑绍畋那边努嘴,芳子轻轻走到屏风跟前,伸头望了一望,连忙缩回来,对黎是韦笑着摇手。黎是韦气不过,只将屏风一推,哗喳向郑绍畋身上压倒下去。吓得郑绍畋哎呀一声喊道:“怎么的呢?把屏风推倒了。”即听得吉子的声音,在屏风底下说话。黎是韦和芳子都拍手大笑。郑绍畋用身将屏风躬起笑道:“你们还不快来揭开,弄出我的淋病来了,看我不问你老黎要赔偿医药费呢。”黎是韦立起身,一手将屏风揭在一边,只见郑绍畋还压在吉子身上。吉子用死劲几下才将郑绍畋推下来,郑绍畋指着芳子笑道:“全是这小妮子。”芳子笑道:“这如何怪的上我呢?”郑绍畋道:“你还要抵赖,不是你,是一只狗。我分明看见你这雪白的面孔,在屏风角上张望我这边,见我一抬头,就缩回去了。接着屏风就倒下来,你说不是你,是哪个呢?”芳子指着黎是韦,黎是韦笑道:“谁教你青天白日,这么不顾羞耻。”
吉子一面起床披衣,一面抱怨郑绍畋。词意之间,就很有些瞧郑绍畋不来的样子。郑绍畋对她说笑,她扳着脸,爱理不理。芳子对黎是韦,反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俨然把黎是韦作亲丈夫看待。郑绍畋也猜不透个中道理,向黎是韦说道:“我们就去牛乳店,吃点面包牛乳当早点,免得这清早跑回去,给房主人笑话。”黎是韦道:“在料理店住夜,怎的倒要跑到牛乳店去用早点呢?不能在这里弄料理吃吗?”郑绍畋笑道:“谈何容易,在这里弄料理吃,你以为昨夜吃了圆子的,今早又好教她请我们吃吗?”黎是韦道:“谁说教她请,我们既到这里来玩,难道人家不请,我们自己就吃不起么?你要图省钱,你自去牛乳店吃。是这么一早爬起来就跑,面子上真有些下不来。”郑绍畋:“你既要在这里吃,我一个人走什么?也在这里吃一顿算了。”黎是韦道:“你吃没要紧,我却再没钱给你垫了。”郑绍畋道:“你这不是有意给我下不去吗?你明知道我的钱还花的不够,倒借你五块,这时候你不替我垫,我哪里有钱吃呢?”黎是韦冷笑道:“你怕没钱吃吗?我看你的本领,连人都吃的下。你嫖了我的,还要赚我五块钱,你真把我当死猪,只怕世界上没这么净占便宜的事。你为什么不拿把刀子去行劫呢?”
郑绍畋听了,不由得吃了一吓,料道是芳子给他说了。一时任凭郑绍畋有一肚皮的诡计,也想不出支吾掩饰的话来。只好把脸皮一老,好在芳子、吉子都不懂中国话,随即装出全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也罢,你这个徒弟,我还算教的不错,没走眼色。这几块钱,你若发觉不出来,就真是死猪了。便带你嫖一辈子,也混不出一个内行来。你不要想左了,以为我是要占你的便宜,你就不发觉,我难道真好意思不退给你,那我还有人格吗?我是有意试试你,看你这书呆子呆到什么程度?照这样看来,尚不算十分呆,将来在嫖字里面,还有成内行的希望。这几块钱,我就退给你。”说时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拿了那张五元的钞票,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明知他是遁词,却也不好顶真说破,只笑着问道:“你身上分明有钱,那五块钱为什么不还给我?”郑绍畋道:“迟一会儿,不至少了你的。”黎是韦不依道:“说哪里的话,什么少不少,退给我了却一番手续。既是试试我,已经试穿了,再要迟一会干什么呢?定要掯着我当死猪吗?拿来拿来,不要麻烦了。”郑绍畋想不到败露得这么快,此时还在料理店里,有人证实,没法抵赖。心里打算,只要一出了这料理店,就由他东扯葫芦扯叶,可说得全没这一回事了。黎是韦平日把一个钱看得比斗桶还大,既识破了奸谋,怎肯再放松一点。见郑绍畋迟疑不拿出,禁不住声色俱厉的发作起来。郑绍畋也怕闹得给圆子一干人知道了,脸上没有光彩,只得忍痛又拿出五块钱来,退给黎是韦。心中不明白黎是韦是如何识破的,仍涎着脸笑问道:“看你这呆子不出,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呢?芳子对你说的吗?我想她无端的不会说到这上面去哩。”
黎是韦接了那五块钱,笑嘻嘻的扬给芳子看了一看,才揣入怀中,见郑绍畋问他,即晃了晃脑袋笑道:“我这呆子,也有时竟不呆呢。你要问我怎生识破的吗?说起来合该你倒霉,鬼使神差的教你露马脚。”郑绍畋笑道:“这不算露马脚,不过一时哄着你玩玩,我若真打算骗你的钱,你一辈子也识破不了。”黎是韦点头道:“君子可欺以其方。我本绝对的没疑心你,想在这里面赚钱。因为芳子问我住在哪里?问我能常来这里玩么?我说玩是很想常来玩,就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以后每夜仍得多少钱?芳子说,你以后来,每夜三元够。我说怎么今晚要十元呢?芳人说,两人共十元,每人五元,但是也还多了。
你一月的收入若是不多,便不能继续来玩了。我说,怎么两个人共十元呢?我一个人就出了十元,还借了五元给郑先生,替他代垫。芳子摇头说,郑先生交钱给圆子姐姐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就只一张十元的钞票。我说你看明白了么?芳子说,如何没看明白?圆子姐姐还说给我和吉子听了,教我两人好生伏侍,便没看明白,也听明白了呢。“郑绍畋笑道:”你说我若存心想骗你,数目会给芳子知道么?“黎是韦笑道:”罢了,不用再研究了,你去牛乳店用早点罢!“郑绍畋笑道:”你不要欺我真没钱,非你垫不可。我们两个人同吃就是了,你吃一元,我不能出九角九分。不是我形容你,我不在这里,你一个人吃日本料理,还不知道名目呢。“
黎是韦见圆子带着一个下女进来,收拾夜具。圆子向黎、郑二人笑道:“这里简慢的很,两个同伴又年轻,伏侍不周到,还要求两位先生原谅。”郑绍畋只得跟着客气几句,下女把夜具收拾,郑、黎二人洗濑完毕,正待叫下女弄早点,圆子已双手托着两个食案进来,每人一瓶牛乳,两个鸡蛋,一盘白糖,三片面包,分送二人面前说道:“没好款待,只将就充一充饥罢了。”二人谦逊就食,黎是韦要算钱,圆子抵死不肯收受,只索罢了。郑绍畋复叮咛了几句,要圆子去持田家。圆子答应了,二人才与圆子告别,和芳子、吉子握了握手,走出笠原料理店。郑绍畋心中甚不快活,埋怨黎是韦不该同来,见了女人就要嫖,害他无端退了这笔大财,还怕生病。黎是韦听了好笑,也懒得和他争辩,自去纸店里买了一张画绢,归东肥轩写诗,送方定之去了。
郑如畋独自懊丧了一会,想找朋友闲谈破闷,信步走到谭岂闿家里。有心探询谭先闿和刘应乾对周撰、陈蒿结婚的意见。
几日前,郑绍畋曾要求二人出来帮忙,二人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说且等他们结了婚,看各方方面的空气怎样。郑绍畋即拿着两人的名字,在外面号召,说两人都要实行出头反对,也有许多相信的。此时郑绍畋一见面,谭先闿即开口说道:“我们两个人何时曾答应你,出头反对周撰?你拿着在外面胡说乱道,弄得程军长昨日将我们两人叫去,从头尾屋责备一番,说我两人不安分,专爱管闲事。我两人被骂,还摸不着头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周撰当面要求程军长出来维持,程军长说,我不反对就是了,要出来维持,却做不到。周撰说,军长不反对,军长的贵部下反对,不仍和军长自己反对一样吗?程军长说,我的部下,不得我许可,没有敢多事的。周撰说,只怕也有瞒着军长,在外面倡议反对的。如谭先闿、刘应乾两个,外面无人不说,受了郑绍畋的运动,要实行以武力对付。程军长听了气不过,周撰一走,即将我两人叫去,严行训责了一顿。
你这东西和周撰闹醋,为什么要把我两人拉面里面?“
郑绍畋陪笑说道:“是我不应该,但我没有恶意,无非想借重两位的声威。”刘应乾道:“你在外面瞎说没要紧,害得我两人几乎不能自由行动了。西神田警察署的便衣刑事,就在这几日内,来我家侦查了几次。”郑绍畋笑道:“我不信日本警察有这么厉害。我不过向几个不关重要的人,提过你们两位,警察署不见得就知道,即算知道了,这样绝无根据的风说,便值得如此注意,派便衣刑事来侦查?”谭先闿道:“刑事是曾来过几回,但发动的原因,不是为你瞎说,但这种风传,也不无关系。”郑绍畋道:“是为什么呢?”谭先闿道:“原因来得远的很,浙江章筱荣带着张绣宝住在长崎,李苹卿不服气,邀了一些人到长崎找着章筱荣的住处,夜间劈门入室,将章筱荣捆缚,口里塞了棉花,手脚都打断了,掳着张绣宝,逃的不知去向。章筱荣由警察送进医院诊治。长崎警察因要澈底查究这案,特从神户警察署提了前次的案卷,行文各县,通缉李苹卿。西神田警察署,因我两个人是前案很有关系的人,特来调查事情真像。幸亏我两个住在这里半年多,不曾有丝毫非分的行为。日本警察也还讲些道理。若是在中国,我两人也免不了要提案质讯呢。”
郑绍畋道:“李苹卿黑夜掳了张绣宝,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谭先闿道:“有一说已经上船,回上海去了。有一说由釜山,到朝鲜去了。总不至再逗留日本。”刘应乾道:“据我推测,十九已回上海。由长崎到上海,中间没停泊的地方,不怕半途截获。去朝鲜仍是日本势力范围之内,恐不容易幸逃法网。”郑绍畋笑道:“章筱荣、李苹卿两个,都算得亡命之徒,目无法纪。张绣宝一个破货,实没有这么抢来抢去的价值。”
刘应乾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看了不值什么,他们简直是得之则生,不得则死。”谭先闿道:“人在世上,所争的就是这一口气,不要说张绣宝还有相当的姿色,便是再丑几倍,赌气争夺起来,也一般的不顾性命。即如你现在这位日本太太,你常叹息她遭际之不幸,不也是为生得有几分姿色,眷恋她的人,争风吃醋,卒之两败俱伤,连带你这位太太,都立身无地的吗?”刘应乾点头道:“她的地位却不与张绣宝相同,她小时候就伶仃孤苦,才成人便被匪徒徒押卖在游廊里,自己体身没有主权,不能禁止眷恋她的人不发生冲突,所以一遇了我,就决心从良。右是张绣宝那种贱货,我也不花三百块钱替她赎身了。”
郑绍畋问道:“这两位对周撰的事,就因他搬出上司势力来一压,便压得不敢说反对的话了吗?”刘应乾道:“你这话是放屁!我们本来没说反对,什么压得不敢说反对呢?我对你打开窗子说亮话罢,周撰还发了帖子来,请我们两人吃喜酒哩。
就是这个十五日,在松本楼行结婚式。你有本领尽管去反对,我们也不阻挡你。“郑绍畋道:”你们去吃喜酒么?“谭先闿道:”那却不一定,看那时高兴不高兴。“郑绍畋听了,甚为纳闷。料道自己不是周撰的对手,平日的交游也不及周撰宽广。
起先尚疑心周撰被谣言吓跑了,连陈毓夫妇也不都在原处居住。此刻听得公然发帖请客,宣布结婚日期和地点,简直没把他这派反对的看在眼里。心中又气,又没作计较处。见谭、刘的态度,已是再说不进去。遂垂头丧气的回到骏河台,也不敢多出来见人,恐怕人家讪笑。只打听了黄文汉在上海的住处,将圆子的境况,及会见时所谈的话,详细写了一封回信,寄给黄文汉去了。自己就在家中躲了几日。
这日是二月十六了,只见何达武跑了进来说道:“怎么这几日,全不见你的影子?老黎特教我来,找你到东肥轩去,黄老三、劳山牛皮都在那里等你哩。”郑绍畋道:“找我去干什么?”何达武道:“你去自然知道,没事也不教我来找你了。”郑绍畋道:“老黎曾对你说什么没有呢?”何达武摇头道:“哪有工夫对我说什么呢。我到他那里,连坐都没坐,劳山牛皮就对我说,教我找你去。老黎说,奇怪,这几日全不见老郑的影子。催我快来找你,有要紧的事。我听了这话就跑,去罢,去罢!”
不知郑绍畋去也不去,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