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见嘴唇上的黄胡子,我便认出是他了;他也看见了我,眼睛笑成一条xxxx,栽死扑活地向我跟前跑。我习惯性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面前,却将两只手"双"在袖筒里:"不,不,农民不兴这个!"我腾地脸红了。大前年我在镇安县开多种经营现场会,他是柞水县代表,我们住在一个旅馆里,说笑熟了,就曾经戏谑过我们当干部的讲究多:见面要握手啊,分别要再见呀……现在,我猛地警惕着自己,尽量避免一些普通话用语,比如,刚说了"昨晚到这刘家塬的",就忙再说:"夜儿里到大队的"。要不,他会给人编排说我是"坐碗来的"。
"你快到屋里去吧!"他说,指着村口的三间瓦房。"我女儿在家,你去就说你的名字,说是见过我了。真不凑巧,村北头来顺家要杀猪,请了几次了。我应了声。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腊月天误一个时辰,市面上肉价一高一低要错好多价哩!"说着就把右手提着的竹笼子揭开,里边放着杀猪的尖叶刀,大砍刀,浮石,铁钩什么的。
"你还干的老本行?"我说。
"有什么办法?过年人都要吃肉,猪总得有人杀。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事也不能干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阴间,那些猪鬼会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锅的。可话说回来,猪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养女子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你不是写书人吗,前年你缠我给你讲了一些花案,这次我给你再讲吧,我现今是治保委员,在这四乡八村,你打听打听,一出那种事,哪个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还是那么个爱说话,我便乐了。村北头一家小媳妇打远处喊:"二叔,水都烧开了,啥把你牵挂得走不开?!"他给我挤眼,骂声:"去你娘的!不知谁有牵挂?"就又对我悄声说:"瞧见吗?这是来顺的媳妇,人都说好,发觉了,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里新红薯一下来,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两个热红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爷庙墙后吃去了。"说罢,骂骂咧咧跑走了。
我寻到他的家,门前正好是一个大场地,沿场边一溜堆放着小山包似的几座麦秸草堆,风正吹着,有几团草叶卷成球儿模样,呼呼噜噜直卷到土墙院子门口。院子里空静静的,我的朋友早给说过,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个女儿给他,日子好不惶了几年,如今女儿大了,才松泛些,里里外外有人干事。他除了杀猪,一天就嘻嘻哈哈耍个快嘴儿。我走进院子,故意踏动脚步,还是没有人接应,只见厨房的窗口里往外喷着烟雾、蒸气,就喊了声:"有人吗?"
"谁呀?"厨房门口喷出一团热气,热气散了,才看清站着一个姑娘,细皮白肉的,刘海上,眉毛上,水蒸气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说了我的名字,又说了见过她爹,她乐了,拉我进屋。原来她在蒸馍。商州的腊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讲究家家蒸馍,她已蒸出了几锅,白腾腾的摆了一蒲篮,就双手给我抓了几个出来:
"我爹常说你哩,说你最爱听他说话。你吃呀,看蒸的碱匀不匀?"
我问起他们的家境,她就唠叨起爹的不是,说他爱管闲事,好起来就他好,不好起来就他不好,五十多岁的人了,叫村里年轻人都不爱惦他。
"这是怎么啦?"
"怎么说他这个老子哩!他总是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不正经,谈恋爱没媒人……回到家,吃饭时就咕嘟着。当然我不爱听,就顶撞,他就发火,说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大,现在就不听指拨了?指责我现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说:'你掉过脸去?哈!不听老人言,有你吃的亏!'有时骂起人来,气得饭也不吃了,我要吃着,就骂我没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饭狼吞虎咽。我只好坐好,听他说着,眼泪就想流,他就又骂道:'吃你的饭,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这不受教的!'你瞧他这样子?!恐怕是杀猪杀得多了,人心理也变了态了!"
我笑起来,说他爹年纪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还这么看不过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腊月廿八,这里逢集,我说去集上看看,他粗声吼着,让我在家,说一个大姑娘家,人面前疯来疯去不是体统。呀,馍熟了!"
她叫着,跳起身来,就去锅台,双手拍着笼盖,叫道:"长!长!"然后就哗地揭开笼盖,满屋子一片白气,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见她叫道:"好得太!全炸开了!"接着她一口一口吹气,热气渐渐散了,她很响地在水桶里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从笼里搬出一个馍来,动作像舞蹈一样。商州人白面不多,常要蒸馍时往里掺白色谷面,馍就十分讲究要炸裂。她把馍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红纸泡的红水儿一下一下点在馍顶上。又让我趁热吃了一个。
馍一连蒸过三锅,一切收拾毕了,她让我在院子里的太阳下坐着,就去上屋的箱子里取出一双新布鞋来。那鞋底纳着麻麻密密的麻绳眼儿,帮子也浆得生硬,整个鞋结实得像个铁壳子,就用木楦子来楦。楦子很紧,塞不进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锤子轻轻敲打。
"这是给你爹过年鞋?"
"给我爹已经做好了。"
"那是谁的?"
"我的。噢,你吃烟吧!"
她脸红了起来,又说她去隔壁那家办个事,就走了。两家的隔墙不高,我看见她站在那家院子里对着窗口喊着要买布证"你是啥价?""你卖吗?你是卖主,你说。""集市上是一毛八。""你却是我的嫂子!""那你说?""一毛二一尺。""那叫你只看一眼。""三毛!""你有那个大方?""少了不卖,多了不卖,你要多少?""一角五。""好吧,反正我给外人捎的,就让嫂子发个财!"两个人就一手交钱,一手交布证,又说了开来:"妹子,你给嫂子说实话,要是给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给嫂子说……""说得中听!我哪有相好的,你给我找一个吧!嘘,院那边有我爹的客人哩!"她们往这边看,我忙低了头。
后来她回来,问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块走,不去,就在家守着门。我当然是去的,她就背过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夹在胳膊下。
集市是极大的,窄窄的一条道挤得人山人海,姑娘让我紧跟着她先去买了窗户纸。她拣纸十分仔细,要平整的,面匀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对着太阳照了。买了白的,再买红的,绿的,黄的。这里的房屋最精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纸全部糊好了,中间的方格上,是表现手艺的地方,一格红,一格绿,一格黄,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贴上窗花。窗花绝对是彩色的,几十种刀具,哪里该添,哪里该去,哪里该透光,一合计就在一张纸上刻成了,然后染色,然后涂酒,白天日光透进来,晚上灯光照上去,鲜明夺目,旖旎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