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旷野上,谢襄咬着牙,手捂住腹部,忽然踉跄了一步。
离那所军事医院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但还不够远,万一有人觉察出不对追上来,不过片刻就能追上他们。
她觉得再得不到救援自己就要光荣牺牲了,也不知道顾燕帧知道这个噩耗,会不会因此原谅她。死到临头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谢襄忽然有些心酸,她是不想死的,但今天的一切她都不后悔,能把谭小珺和少年救下来,还杀了几个日本人,说到底还是她赚了。
刺目的车灯晃得她眼睛生疼,“嘀嘀”的车笛声响起,谢襄三人惊喜的看过去,沈君山下了车,几步冲了过来。
这一回一直强忍着眼泪的谭小珺终于哭出了声:“沈少爷!”
呜呜呜,她太激动了,谢襄不用死了。
谢襄也松了一口气,每次危急时刻,沈君山都能及时出现,她心里对他感激的很,捂着腹部朝他走了一步。
看着脸色苍白的谢襄,沈君山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慌乱,忙将谢襄打横抱起,小心放进了车内。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医生几乎是被沈君山揪过来的,但即使医生来了,沈君山仍是放心不下,不肯离开谢襄身边,直到谭小珺将他强拉了出去,手术才算是开始。
看着刺目的手术灯,沈君山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当李文忠赶来告诉他消息时,他心急如焚,一想到谢襄将要面临的处境,只觉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要是她真的出了事……那该怎么办。
好在,他赶上了,他救回了这个让他心内牵挂不已的人,想到若是自己晚一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沈君山悚然而惊,立刻止住念头。
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这种地方谢襄曾经发誓再也不来,可惜命不由人,她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又躺在了病床上。
腹部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她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醒过来后见到了面目沉郁的沈君山,很快沈君山就把医生给叫了过来。
医生没说别的,只说幸好刀口不深,只是流了些血,倘若再用些力,可就开膛破肚了。
谭小珺一直坐在病床旁听着,闻言脸上尽是愧疚的神色。
她已经给家里去过电话报了平安,“我爸妈打算送我去苏州的外婆家,明天就要走了。”谭小珺说完就又开始抹眼泪,要不是谢襄,她估计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谢襄拼了命救了自己,现在受伤躺在床上,自己却只能逃跑。
谢襄拍了拍了谭小珺的手示意她宽心,“走了也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谭小珺担忧的看着谢襄,她自己的处境危险,可是谢襄的处境也不乐观。她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谢襄:“是玉姐和承瑞贝勒联手炸了利德饭店,打算杀了金显蓉,可惜没有料到荣王爷叫人将金显蓉叫了出去,因此才让她逃过一劫。”
竟是荣王爷救了金显蓉?谢襄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荣王府的那些往事,她便开始理解了荣王的想法,他对于显蓉,总是心怀愧疚的,而这份愧疚,是他终其一生也补偿不了的。
谭小珺看了看谢襄,眼里满是不舍,但她再不舍,终是要走的。一向笑容明丽的女子脸上满是浓浓的担忧,谢襄看着她默默抹眼泪,这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个朋友,如今也终究要被迫分别。
谭小珺走后,顾燕帧很快就进来了,明明只隔了一日,顾燕帧竟憔悴了许多,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脏兮兮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自从坐在谢襄床边起,他就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谢襄亦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她发现自己格外的想念他。
“你去找我了吧?找了一夜,累不累?”
顾燕帧没有回答,依旧看着她,谢襄再接再厉,“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或者回去再睡一会儿?我看你挺累的。”
顾燕帧神色飘忽,眼底有着愧疚,他颓然说道,“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谢襄不知所措,顾燕帧的声音里也有疲倦的轻颤:“我早该发现你不在宿舍的,我到了你宿舍门口,却因为怄气没有进去,如果我早点发现……”
“顾燕帧。”谢襄忽然心疼他,轻声道,“谢谢你去找我,我……”
谢襄的手轻轻搭在顾燕帧的手上。
她仰头看着她,顾燕帧离她不远,目光太近却又太深,如今这番光景两人都始料未及,谢襄觉得有些话她不必说,顾燕帧应该懂,因为心里有彼此,所以不需要说的太清楚明白,只要知道对方安好,就一切都好。
她又觉得自己还是该说些什么,好比沈君山的事,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
病房的门再度被打开了,沈君山拎着一堆水果走进来,谢襄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收回按在顾燕帧手背上的手,礼貌的和沈君山打了个招呼。
“君山,你来了。”
顾燕帧看了看两人,勉强一笑。
他起身离开,谢襄想要叫住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门关上,沈君山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关于日军情报处的事情,我已经和郭教官说了,但是这件事关系到日方驻军,没有办法解决。”
谢襄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个局势,没有办法很正常。”
沈君山将剥好的香蕉递到谢襄手边,“郭教官给了你假,让你好好回家修养,是打电话叫你父母来,还是我送你回去?”
谢襄险些被噎到,连忙拍拍胸口顺顺气,“我自己回去就好。”
“好,那我明天送你。”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谢襄有些郁闷,她明明说的是自己回去,一个人回去,这和让沈君山送她回去可不是一个概念。
不给谢襄反驳的机会,沈君山勾起唇角,将一个笔记本递给了谢襄,“你救出的那个孩子去上海了,他在临走前让我将这个笔记本交给你。”
对了,那个少年,谢襄差一点都把他给忘了。
拿过笔记本随意的翻看了几下,里面都是一些谢襄不认识的语言草图,无异于天书,几页过去,她愣是一个字都没看懂。
顺手将笔记塞在了枕头下,她的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软糯,“头疼,改天再看吧。”
沈君山没有再多说什么,谢襄疲乏的神色让她看起来像是某种柔软可欺的小动物,沈君山没有信心守着这样的谢襄无动于衷,只好狼狈的出了门。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谢襄一个人,寂静的房间内忽然响起轻轻的叹气声,谢襄躺在床上,头顶是纯白色的天花板,她的眼珠盯着头顶,许久一动未动。顾燕帧这次的误会八成是大了,等她回了北平,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回来,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与顾燕帧再见。
她就真的这么不可信赖么?可回头想想,自己确实没有给过他足够的信心,看来有些事,她必须更加明确的表明立场才行。
腹部的伤口不容易好,沈君山说得对,终归还是回家休养更好。
月台上人来人往,中午时分,火车驶进站台,谢襄回头看了数次,还是没有见到顾燕帧的身影,甚至从昨天他走后都没有再过来看望自己。
“该上车了。”
沈君山搀着她上了火车,谢襄的目光却不住的向着窗外飘,直到再也看不见人群的影子了,才悻悻的别过头。
一路上谢襄的心情都有些沉郁,她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对着沈君山很不好,但她就是笑不出来,勉强勾起嘴唇,估计比哭还要难看。
沈君山这次为了护送她又请了假,他本来是很少请假的一个人,逃课这种事基本都没有干过,严肃内敛,清正守规,平时同学们最佩服的就是他这一点。现在呢,他就端坐在位子上守着自己的冷脸。其实让她一个人回家也不是不行的,再不济,有其他人选可以陪她,根本不必沈大少亲自出马。
谢襄坐在沈君山对面,抬眼看去,不禁又是一笑,沈君山正在看书,书本已经许久未翻一页,想来也是为了不想让自己尴尬。
再次回到北平,谢襄的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沈君山一直将她送到了家门口,她站在门前踌躇不前,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沈君山,对不起啊,我不能请你进去了,如果……”
“我懂得,你不用跟我道歉。”沈君山貌似毫不介意,语气还是有些忍不住的苦涩。
“要说的,谢谢你,然后,很抱歉。”
谢襄说完,不顾腹部还在疼痛,拎起了行李箱飞快地进了屋子。
沈君山看着她进了家门,心里的失落越发浓重,她到底还是没有对自己放下心防,没有让自己真正的融入她的生活,倘若要是换了顾燕帧来,她也会这样吗?
点了一支烟,沈君山倚在门前缓缓地抽完,直到火星燃尽才默默离开。
星夜寒冷,火车上的谢良辰偷眼瞧他时,眉眼带笑,那般暗香浮动,令他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如今前路却依旧茫然不清。
回顺远的路,他又要一个人走。
谢襄最终还是没将受伤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反正回家这几天,伤口愈合的很快,要是让母亲知道,她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回顺远。
看着空了的药包,谢襄懊恼的揉了揉头发,随即拿起大衣下了楼,刚要出门,就被母亲叫住,“襄襄,你干嘛去?”
“有点鼻塞,去买点药。”谢襄答道,一溜烟的就出了大门。
这些天腹部敷的药,还有吃的药都是她自己买的,现在用完了,伤口还没好,自然要来采购,买好药,刚一走出药店,谢襄就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
一回头,一根木棍迎面而下,谢襄下意识的伸手格挡,木棍砸在手臂上,谢襄痛的一声低喊。她咬紧了牙关,忍着痛立刻回击,卸掉了绑匪手中的木棍,反手扭住了他的胳膊将此人按倒在地,一个硬硬的东西在这时抵上她的后腰,有人压着嗓子说:“别乱动,不然就叫你脑袋开花!”
这些人居然还有枪,谢襄愕然的停住了动作,“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她,颈上跟着一痛,她心里大叫不妙,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纽扣项链掉落在地上。
那是对顾燕帧很重要的东西呢,对她也是一样。
她觉得自己又要跟顾燕帧说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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